
兩千多年前,孔子站在河岸上感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兩千多年后,他的子孫們正抓住時機,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布道著這位先祖的遺訓。
在距離曲阜城東南30公里,孔子的出生地—尼山夫子洞村。周六的下午,孔為峰被熱情高昂的義工拉到村委會,給村民們上課。這是身為孔子第76代孫的孔為峰第一次到先祖的出生地。
這也是他計劃外的一堂課。從去年開始,這位曲阜實驗小學教師每周末都義務前往泗水縣,給縣底下的村民講儒學。上午講完課以后,接待他的義工希望他再給臨近的夫子洞村講一堂課。他盛情難卻。
“有沒有設備可以放PPT?”他問。
“沒有設備,而且地兒特別小。”
夫子洞村的講學條件比其他村的簡陋許多。村支書在信訪辦公室門前掛了一塊牌子—“夫子洞鄉村儒學講堂”,就成了教室,對面則是村里的計劃生育辦公室。
上課前,村干部主持儀式,喊:“起立,拜!”被召集而來的30多名前來聽課的村民齊刷刷地起立,對著白墻上的孔子像行鞠躬禮。“興”,起身。按照《尼山鄉村儒學講堂儀規》,鞠躬應到近九十度,中間稍停頓,禮敬需四次。“禮成”。話落,才可輕聲落座。
“孔子是哪村人?是咱村人。兩千五百年前,他是我們的老祖宗,全世界都在學習他,咱村的人更應該學習了解。他說的話是千真萬確,比毛主席說的還有道理哩。他說的話傳了兩千五百多年了,大家說應該學嗎?”村干部停了停。
這些大多是留守村莊的婦孺,應允道:“學!”
“咱們作為孔子的同鄉人,更應該學,好好學。下面請孔老師、孔夫子的后代傳人,給咱講講。”
孔為峰上臺,全體村民再起立,向其行二拜禮。這讓孔為峰很感動,大部分鄉村并不太在意上課前的繁文縟節。比如上午他所教課的那個鄉村,連張孔夫子畫像都沒有。
當然,這個名為“鄉村儒學建設實驗”的活動,并不是村民自發的。由尼山腳下的“尼山圣源書院”組織發起,已經持續了一年多。這和孔為峰也有一定的淵源。
今年8月,曲阜市政府策劃了“百姓儒學節”活動。作為百姓儒學節活動策劃組成員,孔為峰向市委書記提出在曲阜全市405個村,村村設立孔子學堂,配備一名儒學教師,開辦“百姓儒學論壇”。這個建議最終出現在市政府下發的紅頭文件里。
孔為峰說,“百姓儒學節”吸引了超過10萬群眾參加。他把曲阜電視臺的報道視頻存在電腦里,興致勃勃地放給記者看。
“說實話,我們都為孔子這個事業哭過,也笑過,就像戀愛一樣。”這場“戀愛”就像一場漫長的馬拉松,現在似乎只是跑過了半場。
2002年,已經將四書爛熟于心,《論語》倒背如流的孔為峰,滿懷改革教育制度的熱情,前往上海一家私立教育集團。
那是充滿挫折的半年。他嘗試把《論語》作為單獨的一門課加入課程,但領導接受不了。叫板之后,孔為峰離開上海,回到曲阜。
與現在蓬勃發展的讀經班不同,那時候公開提出開設讀經課是一項充滿風險的舉措,“還是太早了,到處都有反對孔子的聲音,”孔為峰事后總結,“當時誰敢提孔子啊?”
回到曲阜以后,他一邊在曲阜當地的公立學校當語文老師,一邊利用周末的時間辦了一間“曲阜公益國學館”,每周給超過200人進行國學啟蒙教育,教孩子讀經。教室設在孔子文化園內,由于是古式的建筑,年久失修,冬天即便關上窗戶,墻壁四面透風。唯一的好處是房租便宜,省去了開課成本。2009年,孔子文化園被企業承包進行投資改建,房租漲到一年40萬元,國學館遂停辦。
幾年的教育實驗下來,孔為峰明白一件事:“孤軍奮戰”很難,教育實驗還得借助政府的力量。“儒學不能不依托政府,我們可以借政府,政府也可以借儒學。”他找教育局合作推廣儒學。教育局發通知給家長,要求參加“家長課堂”活動,每周一次,講如何教育孩子。實際上,還是講四書五經上的東西。
“你提儒學,家長可能覺得和自己關系不大,我們說家教家長就愿意來了。”這是策略問題,孔為峰說,“沒必要標題黨對吧。”


從輩份上說,孔為峰比孔祥金小了一輩。
孔祥金是孔子第七十五代孫,現在是“吃虧是福”孔子學苑的建設總顧問,他告訴記者,這將是全世界最大的孔子學院,計劃規模達到20多萬平方米,投資總額16個億。為了和國家漢辦在國外建設的“孔子學院”相區分,特意把院改成了苑。
這筆生意是孔祥金任曲阜市旅游局局長期間談下來的。他在濟寧的一個企業家朋友去上海聽了三四天浙江海寧商人朱正耀開設的講授國學的企業家培訓課,“激動啊,哭啊,覺得很值,當時是一張卡刷了68萬元聽朱正耀的課。”
這位濟寧商人邀請朱正耀前往孔孟之鄉曲阜,并介紹給時任曲阜旅游局局長的孔祥金認識。就這樣,孔子學苑作為一個招商引資項目進駐曲阜,按照新聞報道“建成后可實現年接待培訓人次200多萬人,實現利潤6000萬元、稅收1500萬元。”
但孔祥金解釋,他之所以積極支持孔子學苑在曲阜辦學,絕非為了經濟效益,而是被朱老板深厚的國學底蘊所折服。“我以前說過一句話:誰說孔子好,我就說他好。誰為孔子做事,我就為他做事。”
這所規模宏大的國學院,位于曲阜市吳村鎮,從市區驅車,需要半個小時才能到達。這是一個刻意為之的選址,鄉村、農田是孔子學苑建筑設計的重要特色。除了兩棟木質結構的房屋以外,剩余的就是大片寬廣的農田。2000多畝地,分兩塊,一塊建學校,一塊搞自然農法,已經三年了,不打藥不施肥不除草。孔祥金說,“孔子講天人合一,那些農民早上下地前都背《三字經》的,田地里喇叭放的都是儒家文化的音樂。”
孔子學苑開設的課程,專門針對企業家,“管理心經”、“領袖傳愛”、“五福人生”、“心靈之旅”等等,這些名稱似乎離儒學有點遠。最近正舉辦的一個班叫“好媽媽了凡讀經班”,招收的學員也都是女企業家。
一個班的時長3至7天,采用全封閉教學,來上課的學員得先把電腦手機等電子產品一起丟到儲物間里,十個人睡大通鋪。
著裝也是需要統一的,進入課堂需要穿上印有“吃虧是福”標志的紅色馬甲。每個班會根據主題的不同進行分組,比如“好媽媽”班的260名企業家被分在了“敬夫”、“我錯了”、“積福傳家”、“我幫你”等10個組。
下午茶歇有一套特別的儀式。主持人帶領教室的200多名學員大喊10聲“我錯了”,再大喊10聲“我幫你”,然后每組成員舉著各自印有道德標語的組牌退場。
讓所有來的企業家懺悔,似乎是這所學校力圖達到的效果。據學苑的郭經理介紹,二期工程將會建幾十個只能容納一個人的小黑房子,讓企業家進去跪在列祖列宗面前懺悔。靈感來自電影《非誠勿擾》中葛優跪在教堂懺悔的情節。
今天,在曲阜,小有名氣的孔氏后裔都很忙碌,辦學、講課、演講。
比孔祥金小一輩的孔子第七十六代孫孔令君,今年62歲,曾任曲阜文學藝術聯合會主任。現在,退休賦閑的孔令君又忙碌起來,一下子好幾個省邀請他去做文化交流,“江西請了以后,山西又請了,四川又請了。這半年跑了三個省。”
對于目前噴發出來的孔子熱,孔為峰卻有一絲憂慮,“現在國學班泥沙俱下,魚龍混雜。一看這個有利可圖,馬上開始了。”孔為峰痛恨那些借孔子之名進行斂財的所謂國學機構。他曾經被朋友騙說去上公益課,結果上了以后才知道收費高得離譜,還不管食宿。
曲阜“香格里拉”大酒店大廳拐角,有兩間辦公室,在這里,曲阜儒學新院副院長孔紅晏每天需要接待不同的來賓。幾個月前,就在這間掛滿了“至圣先師孔子行禮圖”的辦公室內,他接待了孔子第七十九代嫡孫、“大成至圣先師奉祀官”孔垂長。
1949年,孔子第七十七代嫡長孫、襲封三十二代衍圣公的孔德成應國民黨當局之請,遷往臺灣。孔德成去世后,2009年,作為孔德成的嫡長孫,孔垂長被臺灣當局任命為“大成至圣先師奉祀官”,主持家祭和公祭。
“我這兒也算是孔垂長駐曲阜的聯絡處。”孔紅晏說,今年,孔垂長來大陸的次數可以用“頻繁”來形容,“9月份在深圳,10月份到武漢,11月份到廣西,計劃12月去貴陽。”
孔紅晏正在曲阜籌辦一所面向西方的儒學院,規劃在“香格里拉”隔壁建一個3000平方米的現代化會所式儒學機構。“曲阜的國學院層次還停留在對小孩子啟蒙教育的競爭上,其次就是作為一個旅游產品,一個旅游團到曲阜來旅游順便聽一堂國學課。”孔紅晏還沒有計劃好儒學新院具體的教學項目,但方針已經定好了,“承東傳西”,成為一個中西方的交流基地。
儒學院邀請了孔垂長做顧問。在曲阜,和孔垂長能產生聯系的國學院不多。今年5月,孔垂長以孔子第七十九代嫡孫、“大成至圣先師奉祀官”的身份出席了曲阜師范大學國學院揭牌儀式,并被聘為國學院名譽院長。
2012年4月,孔垂長以“大成至圣先師奉祀官”身份,先率團至曲阜孔廟主持春祭大典,次日在孔林家祭。隨后北上參加了北京大學召開的“儒學的復興”兩岸學者學術研討會暨孔垂長先生歡迎會。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起源地,孔垂長選擇北大意味深長。

北大以高規格接待了孔垂長。當時的北大校長周其鳳致辭說:“孔垂長先生作為孔子第七十九代嫡長孫,歷代衍圣公正宗傳人,是儒家文化在當代的重要象征之一,也因此承擔了特殊的歷史責任。”
這次交流活動被視為孔垂長至大陸的一次試水之旅。“原來孔垂長的職位在大陸不允許介紹,但這次活動,湯一介先生說了,你是奉祀官,表明這個稱謂不違反海峽兩岸的核心利益。”孔紅晏說。
臺灣有學者評價:“在臺灣,最后一代至圣先師奉祀官,孔子嫡系,沒有特別的禮遇,歸于平淡。相對地,在大陸孔子后代的地位反倒受重視。”
64萬人口的曲阜,孔氏人口多達13萬人。據曲阜孔子后裔聯誼會的記載,曲阜入譜的孔子后裔有9萬,這個數字隨著修譜工作的常態化進行,還在增加。
大多數的孔子后代如今已經過了知天命的歲數,這些1960年前后出生的孔子后裔,談話間還會不自覺地提及“文革”時期的“批孔”浪潮。即便是同輩人,對那段歷史的態度也顯示出微妙地差異,有的義憤填膺,有的含混回避,還有的則保持著曖昧的態度。
“非常有意思。”回憶往事,孔子研究院的副院長、孔子第七十五代孫孔祥林坐在研究院的222號辦公室,蹦出了第一句話,“我的第一份工作經歷就是從承辦‘批林批孔’展覽到撤銷展覽的全過程。”
1975年,“批林批孔”運動還在如火如荼地進行。孔祥林從學校畢業,被調到濟寧籌備“批林批孔”的展覽工作。按當時文件指示要求,這個展覽一共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在孔廟大成殿展出;第二部分在圣跡殿展出,緊挨著圣跡圖,主題叫做“孔子罪惡的一生”;第三部分在孔府展出,主題為“萬惡圣人家”。
即便在1976年粉碎“四人幫”,“文革”結束,這個批判孔子的展覽還停留在孔廟和孔府的中央。直到1978年5月,中央通知1979年“三孔”要對海內外開放,曲阜文管會才開始著手進行拆除展覽和維修古建筑。
1979年“三孔”在“文革”后首次對外開放,當時準備得非常草率。“文革”中孔廟經受了嚴重破壞,大成殿所有的匾額、對聯、塑像損毀殆盡,文管會就臨時畫了張孔子像,擺了些祭器,這樣就對外開放了。“開放以后,反響不是很好,孔林的好多墳墓挖開了,口都在那兒敞著呢,沒有封。但是就已經開放了,為什么呢?沒有一個人表態到底怎么辦。”孔祥林回憶。
直到1982年10月,胡耀邦在前往濟寧視察的時候,拍板修復孔廟事宜,隨后國家撥款48.5萬元,黃金48兩,用于修繕工作,大成殿才開始豎孔子像,恢復原貌。
批林批孔的時候,孔令君才十八九歲,他形容那正是“青春勃發,豪情萬丈”的年紀,他好學,對知識的渴求像乞丐見了面包一樣。但“批林批孔”時,突然感覺“孔子被批了,孔家人有點抬不起頭來”,感覺到很“壓抑”。
比孔令君大一輩的孔祥林,還記得2011年孔子銅像被安放在天安門廣場的國家博物館前的時候,他在網上查資料偶然看到這則新聞,很高興,“雖說是國家博物館后門,至少對孔子是一個推進。”當即,他在這則新聞下方的評論區寫了一首詩:“風云過眼自秦坑,頭像怡然廣場東。洶涌安寧仁義豎,笑看起落過山峰。”
沒料到100天以后孔子像又被搬走了。
激憤之余,他寫了第二首詩,“又經起落過山峰,幾日怡然廣場東。我不賴人人賴我,自清自濁笑春風。”
現在,曲阜的一切事務似乎都在圍繞孔子轉。以城建為例,曲阜城市建設以孔府孔廟為中心向外擴散。為了與“三孔”古跡保持和諧,舊城內建設高度不能超越孔廟和奎文閣,高房和琉璃瓦類等現代都市建筑均被禁止。
而孔府東邊的黑瓦白墻,曾經是一連串的高樓,那里聚集了汽車服務公司、賓館、招待所、俱樂部。后來在恢復“三孔”的過程中,也都全部拆除。
上個月,孔廟熱鬧非凡,在曲阜市政府下發的文件里,要求每個單位組織員工,到孔廟朝圣祭孔,“讓百姓祭孔、尊孔,體驗儒家文化。”
孔祥林的同僚、孔子研究院院長楊朝明用“孔子回歸”來形容曲阜目前的國學熱。
“感覺傳統文化的春天就要來了。”楊朝明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