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3年,我才開始尋找隱蔽在上海各處的碉堡,它們多數在國共內戰時期建成。
1949年5月,解放軍第三野戰軍渡過長江,對據守上海的國民黨軍發動攻堅戰。彼時上海人口600萬,是中國最大城市與工商業中心。
電影《戰上海》中,湯司令有一段臺詞:“上海的防御工事經過日本、盟邦和我們幾次修建,縱深三十多里,一萬五千多個碉堡,三四百輛坦克,七八千門大炮,再加上近三十萬訓練有素的軍隊,這就足夠共產黨啃半年了。”
湯司令即湯恩伯,時任京滬杭警備總司令。奉蔣介石命,他在1949年1月,就著手構筑上海防御工事。他責令所屬工兵指揮部擬定計劃,再會同上海市政府與淞滬警備司令部組成“上海工事構筑委員會”。
國民黨軍的碉堡戰法,在1933年對蘇區發動第5次圍剿時,已逐步運用。金一南所著《苦難輝煌》一書,將國軍將領金漢鼎、戴岳與柳維垣并稱為蔣介石的“碉堡三劍客”。金漢鼎最早提出用云南少數民族武裝“建碉守卡抗擊清軍”的戰法去清剿蘇區;戴岳曾呈書何應欽,建議“修建碉堡,縮小蘇區”;討論第5次圍剿戰略戰術時,“碉堡政策”在柳維垣等人的強烈建議下,被納入決策。
其時,嵌入蘇區的碉樓堡壘,總數有1.4萬余座。壓縮紅軍活動范圍的意圖基本達到,“碉堡政策”亦在國軍內部走向系統化。
內戰全面爆發后,伴隨解放軍南下的勢頭,國軍的“碉堡政策”由昔日的攻勢轉為防御。
或是湯司令夸大,或是《戰上海》電影夸張,湯恩伯在上海修筑的碉堡,并非有一萬五千個之多。根據“大上海防務計劃”,湯的親信吳本一上任上海外圍3000米縱深鋼鐵陣地工程的“經理處長”,而承建過百樂門舞廳的陸根記營造公司陸根泉,承包下“碉堡5000、活動碉堡3000”以及各種工事的營造。
1949年以后清點,上海境內存留的國軍碉堡,約4000座。
上海戰役前夕,蔣介石在復興島上對團以上軍官多次訓話,希望憑借上海豐富的資財,20余萬兵力以及由永久、半永久性工事組成的防御陣地,堅守6個月到一年,以便搶運物資去臺灣。
搶運的船舶不夠多,每船便裝得滿。1949年1月末,滿載人員與物資的“太平輪”,因為超載、夜間航行未開航行燈而在舟山海域被撞沉沒。
如同沉海的大船,難以扭轉國軍頹勢的,還有數千碉堡。中共上海地下黨組織曾以各種方式聯絡碉堡營造方陸根泉,要其停建,但陸未響應。地下工作者姚惠泉利用與陸的私人關系,通過其侄陸勛從營造廠取得湯恩伯部在上海郊野的碉堡戰壕分布簡圖,使攻城解放軍掌握了情報。
寶山縣志同樣記載,1949年春,中共楊行支部黨員汪洪昌打入敵方工事修筑工程處,獲得楊行、劉行兩地碉堡施工平面圖各一份,上標明了團、營、連各級碉堡群,以及碉堡的槍眼數量、方向、角度等狀況。位置圖和施工平面圖都被送至前線部隊。
1949年5月12日,上海戰役打響,解放軍三野第9、10兵團各軍分別從浦江兩岸向浦西吳淞與浦東高橋集結,以封鎖黃浦江,切斷國民黨軍的海上逃路。其余各軍在掃清外圍守軍后進逼市區,待命對市區發起總攻。
指揮戰斗的三野副司令員粟裕,在1977年撰文批評電影《戰上海》,他說:“影片突出了敵人內部矛盾,而且把劉義起義的情節,放在緊接著我們在巷戰中打敵人據守的碉堡打不下之后,給人的印象是,如果敵人不鬧內部矛盾,我們就打不下上海。”
粟裕說:“外圍戰斗打得激烈,我們付出了三萬三千多人傷亡的代價,特別是楊行、劉行、月浦和浦東的高橋。”提及的地名,皆是國軍碉堡布防的重鎮。
但僅15天,國民黨守城部隊便已投降,解放軍拿下上海。



上海現存的碉堡,立碑交代身世由來的,只是極少數。金山嘴漁村的海岸碉樓,在2011年由區文廣影視管理局立碑,登記為區級不可移動文物。1951年時,金山嘴駐扎著陸海空三軍,并建了營房。同時修筑的瞭望臺式碉堡,是為了監視海面,防止國民黨軍自舟山島嶼渡海偷襲。
位于浦東碧云國際社區的金家橋碉堡,也掛有中英文對照的銘牌,銘牌將碉堡稱作掩蔽部。掩蔽部在1968年竣工,混凝土結構,有防護門2道,高3米,頂層厚度8厘米。所提的建造背景是: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為上海市海岸第二道防御陣地。這大抵是中蘇交惡,積極備戰的時期。
閔行區七寶鎮七號橋的子母堡,是湯恩伯部固守上海所修的重要據點。1994年,七寶鎮出資100多萬元,把它修成了愛國主義教育基地。
那時,子母堡的邊上是七寶鎮紅明村經營的飯店。據《新民周刊》報道,時任上海市委副書記陳至立到七寶視察,鎮長介紹碉堡:這里要修愛國主義教育基地。陳至立在當時提出,邊上開著飯店,恐怕不合適。隨行的市委宣傳部副部長也發難,飯店不搬,便不來剪彩。鎮里才痛下決心,花120萬元盤下飯店。
1995年,藉紀念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50周年與中國抗日戰爭勝利50周年,七寶政府在七號橋碉堡旁立了紅色石碑,碑文當然沒提“盤下飯店”的掌故,但回溯了上海戰役。1949年5月,解放軍先頭部隊81師某部4營戰士與以七號橋為據點的國民黨守軍激戰7晝夜,終于攻克防線,打開了上海西大門。此役,解放軍犧牲數百人。
更多的無名碉堡沒有可尋的典故,不知準確的建筑年份。它們或成為市民煙火生活里的突兀物,或封閉于某單位大院,得以留存;或被改頭換面,變作街道上的旱橋、小區里的花壇;或在城市化進程里,已煙飛塵滅。
比我更早拍攝上海碉堡的上海工藝美術職業學院老師方光明說,它們是既堅硬又虛無的。“碉堡伴隨著現代化,比如工業化、熱兵器時代而產生。它又不能說是一個公共建筑,它不是個什么東西,用的時候要它盡量堅固,廢棄的時候也不像磚木建筑那么容易消失。”
方光明看來,城市高速發展,好像在建設很多東西,很多東西又要被放棄了。
當年的湯司令,以修筑碉堡來鞏固上海的外圍防線,這條防線—彼時城市與村落交界的地方,在21世紀初,恰好又是房地產業蓬勃興旺的地方,發生了激變。方說:“你看到城市不斷發展,村落不斷退卻的過程。”
我想尋找方光明在1992年拍攝的第一只碉堡,在虹橋開發區,他答應回訪。隔幾天我收到方的微信,他說:路過古羊路,找這個碉堡,已經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