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這些回魂尸

可以想象，羅伯特·海因萊恩的短篇小說《你們這些回魂尸》1959年發表以來，許多導演都動過改編它的念頭。但由于情節復雜、結構繁復、涉及哲學悖論等，又望而卻步。2014年，頂著穿越成災的壓力，斯派瑞兄弟以低成本將這個不可能影像化的故事拍了出來。令人驚喜的是，不僅包圓了整個故事，原本字里行間只能通過意會銜接的裂口，也被適當增加的情節平滑地覆蓋過去。斯派瑞兄弟啃下了這塊硬骨頭，還把它調配得唇齒留香。

一句話概括《前目的地》：一個人自攻自受、自生自養、自救自強、自縛自滅的死循環。鋪開說，時間規劃局特工通過穿越手段追捕紐約大爆炸的肇事者“炸彈客”，一次次失之毫厘，解圍不成還導致自己毀容，整容后的他回到酒吧招募過去的自己加入時間局，幫其回顧了雌雄同體的自己如何與自己相愛并生下自己的往事。后來，他發現另一個時空的自己就是始作俑者，他殺死了“炸彈客”。由于長期的穿越導致心智錯亂，他又變成了反社會的“炸彈客”—敵方的繼任者，于是，宿命的輪回形成了永動模式。

文字中才能實現的一人分飾多角，放進具象化的電影，要么不成立要么會泄底，不過編劇增加了毀容再造的情節，使其成為合理的可能，“縱使相逢應不識”般的對鏡觀照更引人唏噓。影片并沒有被原著鉗制，也沒有禁錮文學作品的想象力和張力，而是通過巧妙的改編潤色，令這個堅硬、精干的故事變得豐潤起來，不僅富含結構之美，也飽蘸情感之厚。

就個人而言，如果意念驚人的《你們這些回魂尸》曾在技術層面深深震撼過我，電影則滲透進了情感層面，深深打動了我。譬如影片開頭花了大篇幅渲染女兒身時期的特工那份深刻的孤獨感，一個有著超常能力卻不符合庸俗審美的女學霸，在看臉的世界舉步維艱，又在精神領域建筑空中樓閣;小說里形容男女相愛的俚俗用語如“脫褲衩”，也被愛情片般的浪漫邂逅所取代，相遇時的心有靈犀，林肯的名言成為彼此的記認，伴隨上帝的響指一落，靈魂的頻率產生共振……這樣做的結果就是，雖然整部電影都是一個人的愛恨情仇，可是卻又像有所指向般令人心有戚戚。

所謂天賦異稟，本身就具備悲壯的使命感。首先他得是世界的盲點：沒有身份和歷史，沒有親眷和羈絆，才能保證無數次穿越不會引發“蝴蝶效應”。而作為“回魂尸”（無知覺、無意識而能干活、任由主人隨意奴役和支配的活死人），每一次重生都是宿命的負軛。他必須抱走嬰兒才能讓環環相扣的鏈條不脫節，他也必須打死罪魁才能使自己接任下一個罪魁。

一次次穿越使他變得偏激和極端，終于第N+1次被宿命馴服。以為打得破規律，被打破的是自己而不是規律。枉一身絕藝，也不過是使命的祭品、宿命的傀儡，整個時間機器的量程和時間的歷史，都是個人悲劇的史詩。這令人想起了推石頭的西西弗斯，別無選擇的輪回受難，既荒謬又崇高，既虛無又肅殺。所以不必追問到底誰啟動了這個局。面對那么多終極問題，人們寧可選擇無解以安然處之。影片中也充滿了各種悖論暗示，酒吧老板一開始講的笑話就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特工悟到自己的使命時說“我們是咬著自己尾巴的蛇，永遠循環下去”，就連邊角里的背景音樂，歌詞都是“I’m My Own Grandpa”。當然，如此典故，最熟悉的莫過于那個細思恐極的童謠：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個廟，廟里的老和尚給小和尚講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