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閉癥之父”蔡春豬不大在微博上多提兒子喜禾了。
因為總會有人沖上來說一些崇高空洞的大詞,比如“父愛如山”、“上帝給你關上一扇門,就會打開一扇窗”(對此蔡春豬叉著雙臂抖一抖,“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或者“不要放棄他”。對最后這句蔡春豬很疑惑:“什么叫放棄?把他往街上一扔?還是掐死他?你要平平常常勸我說‘你別打他’,那我就能‘好,聽你的’。‘放棄’就是大、空,我承受不了。”
快三年前,兩歲的喜禾被確診為自閉癥。晚上睡不著覺的蔡春豬,清空了以前滿是諷刺話和黃段子的微博,把名字從“中戲女生有毒”改為“爸爸愛喜禾”,用寫笑話的方式一條條寫兒子得了自閉癥的故事。
在從不缺乏悲慘故事的微博世界里,蔡春豬的微博走紅了。大概因為同時好笑和悲傷,更顯樂觀、勵志和感人,盡管他不大喜歡后面這幾個詞。他有了15萬粉絲,出了《爸爸愛喜禾》和《爸爸愛喜禾·十萬個是什么》。
3年后,問起心態的變化,他說:“更悲觀了。你了解得越多,就越來越知道,人的能力多么有限。”
40歲的蔡春豬從沒計劃過他的人生走向。
職高畢業,他晃來北京在北大旁聽。在網上寫小說,流傳甚廣。偶然在書店看到一本時尚雜志招人,就拿著一兩個月前發表的小作品上門,成了那里的文化編輯。許多年后,他還是會被人驚訝地打量一下問:你在時尚雜志干什么?他一般回答:“時裝編輯,主要研究丁字褲。”
他在電視節目《東方夜譚》里給劉儀偉當副主持,穿得邋里邋遢,講口齒不清的湖南普通話,總裝傻充愣,某些瞬間又露出大智若愚的樣子,惹得觀眾紛紛發帖夸贊。剛有了點名氣,節目停播了。
他給雜志寫稿時以拖稿著稱,到時間交不出了會關掉手機躲編輯。“人家來敲門,我會假裝離家出走了,就這樣,很不靠譜的一個人。”他自己說。
因為租房老搬家,沒有好書架,他一沖動想買房。懷里揣著一個月工資,又找朋友借了幾萬塊錢,趕上了北京房價的低點。
“我很少有非要怎么不可的意思,這不是性格隨和,這其實是很消極的。我也沒有非不要什么的意思。不管要還是不要,都是一種選擇,背后都是主動、積極、有自信、有擔當的,我恰好是他們的反面。”
該結婚時他結婚了。孩子出現在老婆肚子里,就生下來了。
直到喜禾兩歲,仍不會說話,沒叫過爸爸媽媽,不跟小朋友玩,也不玩玩具。打針和摔倒從來不哭。喜歡撕紙吃掉。爸爸帶他散步時故意躲起來逗他玩,他也不會回頭看一眼。
醫院確診喜禾為自閉癥。這是先天疾病,醫學上至今病因不明,也沒有治療方法。蔡春豬和老婆坐在回家的車里輪流大哭。
多年好友胡淑芬接到了他的電話。“他說的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是:我將來的人生可能會改變了,不能再去為理想做事情了。這個話特別刺痛我。”胡淑芬在一次電視節目里回憶。坐在旁邊的蔡春豬一如既往地躲避這種快要動感情的場面,迅速插入一句笑話:“理想不是一個女孩。”全場笑一笑,氣氛往輕松的方向回拉一點。胡淑芬接著說:“我們也不是說有多大的理想,可能最大的理想就是過一種比較任性的生活。”
喜禾媽媽辭職回家照顧兒子。蔡春豬寫:“有時覺得自己很可悲,在北京混了20年,房子車子都混上了,也算是個邊緣中產。沒高興幾天,一個小概率事件就把你打回無產階級去了。
當年的不靠譜青年現在必須有極大的耐心。有段時間,喜禾喜歡學公雞叫,蔡春豬便天天跟兒子用“喔喔喔”對談,聲調高低變換,因為兒子不認別的交流方式。有段時間,喜禾愛咬人,有時突然就一口,有時好像要吻爸爸,讓蔡春豬心頭剛有點甜,又立馬被劇痛覆蓋掉,而且根據自閉癥康復機構傳達的教育理論,被咬時再疼也得裝作若無其事,因為不能讓孩子從對方的反應中發現樂趣。
“所有自閉癥家長都寧可孩子是一個唐氏兒。唐氏具備社會性,還是普通人,只是智力不夠,思路跟我們是一個軌道的,”蔡春豬說:“我兒子跟我們完全不是一個星球的。”
蔡春豬不喜歡別人把他和責任心或擔當聯系在一起。“不是說我生了他就應該盡這個責任,而是說他這么可愛,我愿意為他做這些事情。我愛人挺好的,我愿意為她做這些事情。不是因為責任心放在前面。”
一天,一個畫家跑來找蔡春豬,跟他強調一個觀點:喜禾是有希望的,他會跟大家一樣好,只要按照他的方法去做。他的方法是什么?就是“很愛很愛他。”講起這句時,蔡春豬的語氣像在演瓊瑤劇。
“我不喜歡心靈雞湯這套,覺得很假,說了跟沒說一樣,又沒有力量,像感動中國的頒獎詞。”蔡春豬模仿起拿著頒獎詞念誦的樣子。“我喜歡聽到人家說,蔡春豬這個人挺逗的。你買他書沒有?趕緊去買一箱。或者挺討厭的,但是還是想買他書。”
他又嚴肅一點說:“中國上上下下的語境都很虛假。你看電視新聞的說話方式就很虛假,到了老百姓說話,也是很空洞,很煽情。這是一脈的,只是表現形式不一樣,本質都是虛假夸大,不是真實、有分寸的表達,哪怕他們表達的時候是真誠的。”
他的玩笑包羅萬象,有時也不避諱刻薄殘忍。其他自閉癥孩子的家長評論:“他的玩笑屬于典型的自我刺激。”
看起來渾不吝的蔡春豬其實不是樂觀的人。“我是很消極、很宿命論的。事情它該哪樣了就會哪樣。小時候老家的巫教對我影響很大。比如我不支持環保,絕對不會站出來喊保護長江、保護黃河、保護白鰭豚、保護京劇。它要消亡就會消亡。你看到河被污染了,你看到物種滅絕了,你覺得是人干的,你站到更遠的角度看,人只是一個工具,在執行這個命運而已。”
他帶喜禾過馬路看到一條小狗,說:“這是一條被壓扁的小狗。”他想象小狗的命運故事,告訴妻子,妻子說:“你怎么可以跟兒子說這些?”蔡春豬寫道:“妻子覺得太殘酷了吧,我也可以把小狗的故事編得很溫情,相比溫情,我更喜歡真實。我有義務讓兒子知道,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并不是那么美好。雖然它不美好,但我們還得熱愛這個世界,因為我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最近一件讓蔡春豬特別開心的事是,前一天喜禾在客廳玩,突然急忙跑開,蔡春豬以為他要去廚房吃東西,就攔住他不讓走,他著急地推開爸爸,自己跑到馬桶邊脫褲子上廁所了。“很開心,他這種表現很少的。”
最近一件讓蔡春豬特別感動的事是,他看到天文學家拍到一張照片,天空中一個微小的閃光點,是宇宙大爆炸時代的恒星的光芒,那時候還沒有太陽系。“它已經死掉了,一直在死,光一直在旅行,我們現在才看到。感動得我唏里嘩啦。我在生活中動感情的全是這樣莫名其妙的事情。我也在反思自己,說到崇高和動感情,那么逃避。”
許多人勸他要第二個孩子。他想了很多。他怕第二個孩子懂事后會懷疑,你們把我生下來就是為了照顧哥哥嗎?或者,這個孩子長大后找男女朋友,人家發現有這樣一個哥哥,怎么辦?“我得替這個孩子考慮。”
蔡春豬一直抵觸給喜禾辦殘疾證。雖然有了殘疾證每月會有補貼,還有許多方便,但他接受不了這么小一個孩子拿著殘疾證。他還想,萬一將來喜禾好了呢?現在,他決定去辦一個了。“我想通了,實事求是,這就是這幾年的改變,你得承認現實。”
他已經給喜禾改了名字,因為不愿高曝光率打擾到喜禾。盡管對于喜禾這個好名字,蔡春豬有些舍不得。
他特別喜歡電影《大魚》里的一句臺詞:“沒有裝飾過的生活沒有價值。”電影拍的是一個普通的父親,經常給兒子講自己當年的奇遇,遇到一條大魚和很多奇形怪狀的人。兒子很煩這些,覺得他全是瞎編。直到父親葬禮,他真的看到了那些人的原型。“我覺得自己跟那個父親很像,講事情喜歡渲染一點,經常開玩笑,說的話真真假假。就像周作人說魯迅,身上有很強的戲劇性,很多人都有。”蔡春豬說。
聽起來像《少年Pi的奇幻漂流》,相比那個沒有老虎的殘忍現實,大部分人都更愿意看到那個有老虎的奇幻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