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研究全球收入不平等現狀的法國經濟學家托馬斯·皮凱蒂的經濟學新著《21世紀的資本》在美國和全球范圍的保守主義那里引發的精神壓力,是多年來罕見的。在兩個世紀的歷史經濟數據的支持下,皮凱蒂論述了資本主義會導致不平等的持續擴大,而財富總量的擴大并不能改變這一趨勢。
盡管皮凱蒂沒有做出當前這種資本主義已經達到拐點或者會出現拐點的判斷,但他的嚴肅經濟學研究對現今全球資本主義意識形態從兩個層面提出了挑戰,讓全球的新老資本主義擁躉者們意識到,如果沒有嚴肅經濟研究成果和皮凱蒂的研究成果對壘,僅僅是給皮凱蒂這樣的年輕經濟學家貼上標簽,將無法阻擋新一代人的嚴肅研究深入挑戰資本主義意識形態,以及這些研究將重新設置政治經濟政策議題的潮流。
皮凱蒂的論著,首先在經濟學上挑戰了經濟學家庫茲涅茨在1950年代提出的資本主義的經濟分配將趨于平等的理論。庫茲涅茨從農業和工業兩部門的二元經濟結構的不同發展階段出發,得出資本主義的發展初期會帶來分配不平等加劇,但隨著經濟充分發展到較高水平的階段,收入和財富分配會趨向平等的理論假說。庫茲涅茨那一代經濟學家的研究,事實上也反映了溫良資本主義(benevolent capitalism)時代中資本自由和社會平等可以互相容納的愿景。在庫茲涅茨看來,資本主義經濟分配最后趨向平等的階段中,各種收入分配調節政策是自然要起作用的。
冷戰結束后,在由作為保守主義代表的華盛頓共識主宰下的經濟學中,收入分配則被推到了十分邊緣的位置。不過,凱恩斯那一脈的劍橋學派培養了一名著名美國學生斯蒂格利茨,還有同屬凱恩斯一脈的克魯格曼決定在美國的《紐約時報》寫專欄,這都讓全球資本主義新晉新貴國家中的年輕人逐漸感受到,用錯漏百出的論證來極力鼓吹收入分配和脫貧沒有相關性的某些世行經濟學家,其實并不能代表“西方”,只能代表保守主義。
現在,法國經濟學家皮凱蒂的論著接過了傳承并且繼續超越的薪火,以200年的數據說明了庫茲涅茨的資本主義分配會趨于平等的理論,對應的是兩次世界大戰到1970年代的特殊情況;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和1970年代后資本主義經濟增長都沒有降低不平等,現在資本主義收入分配的不平等程度已經回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的水平。由此,皮凱蒂得出了資本主義會導致不平等的擴大才是資本主義的常態。
皮凱蒂對歷史數據的分析,還在意識形態上刺痛了保守主義的不平等論。保守主義對財富收入差距擴大和不平等的慣常解說是,不同的個人在創新創造方面的能力和工作努力的程度不同。但皮凱蒂的研究證明,造成這種收入差距擴大的原因是在資本主義的常態下,資本回報水平總是高于經濟增長水平和勞動者回報水平,工資增長率高于資本收益增長率的情況只是在多種原因作用下出現的非常態現象,而對個人收入影響很大的是財產占有水平,包括因為繼承制而形成的財產占有,更高的財產占有水平代表了享有更高回報率的資本投資盈利,而且資本投資收益還享有比薪資收入更低的所得稅率。這里,財產占有水平的不同,既代表了起點的不平等,也代表了收入發展機會的不平等,因為資本主義經濟的常態就是資本收益增長是高于勞動報酬增長的。
皮凱蒂的論著的傳播可能引發的政治經濟議題,很有可能將包括是否要把資本投資收益的累進所得稅率和工資累進所得稅率拉平,以及是否應該設置更高水平的贈與稅與遺產稅的稅率。如果真有這樣的變化,也是比較自然的。
在經濟理論和政治經濟思想導致政治經濟政策議題改變的歷史中,馬克思的理論和福利國家發展的關系,曾是一個非常典型的案例。德國的俾斯麥時代,有一位經濟史學者古斯塔夫·施穆勒(Gustav Schmoller),為了防止受雇傭勞動者接受了馬克思的理論后走上革命的行動道路,古斯塔夫·施穆勒和他的新經濟史學者同僚們說服俾斯麥,讓德國在所有的工業國中最早走向福利國家,第一個推出了醫療和養老的社會保障政策。之前的英國的《濟貧法》仍然是屬于貧困救濟性質的,并不屬于福利國家性質的普遍保障安排,而且舊《濟貧法》問世的最直接原因,還是因為人口大幅下降后導致的人力短缺和工資大幅上漲,帶有很強的管控色彩。
目前,作為新一代的年輕經濟學家,皮凱蒂的研究對公共政策議題設置的影響,恐怕還只是開始。
如果后面沒有足夠分量的嚴肅研究反證皮凱蒂的可能錯誤,資本主義確如皮凱蒂所論證的那樣會持續長期擴大不平等,接下來就需要追問,假如這種狀態是可持續的,是什么原因讓其可以持續?如果是不可持續的,那么什么條件下那些使其可以持續的原因將不復存在,資本主義會被改變而走向拐點?
不過,能夠回答上面的追問之前,大多數關注公平和平等的經濟學家,恐怕都有兩個相關的經濟倫理問題要解決。一個是在英國辯論《新濟貧法》時就已被提出的問題:如果一個孩子的出生是由他(她)的父母不具撫養能力的生育行為造成的,那么這個孩子的平等生存權和平等的公民福利權的保障,在民主政治中應該怎樣安排或者怎樣才能得到由其他納稅人納稅而提供的公民權利保障?在18世紀經典《人權論》中將生存權納入基本人權的潘恩,和在20世紀經典《公民權和社會階級》中把獲得社會福利權作為第三類公民權的T.H.馬歇爾(T.H. Marshall)都沒有觸及這個問題。但是馬爾薩斯斷定,如果對這個孩子的勞動力并不存在(公共)需求,那么他(她)就不天然享有由納稅人提供的公共財政而承擔的生存權保障。在民主政治中,可以看到這樣的案例:英國的卡梅倫政府曾經討論過,是否要把兒童補貼福利(Child Benefit)限定在3個孩子以內。如果民主政治決定了納稅人只愿意為3個小孩、2個小孩或者1個小孩的兒童補貼平等福利納稅,那么對于不具撫養能力的生育行為,公共政策是否要做倫理選擇?要么不允許生育超越平等補貼福利對應數目的小孩,要么接受第四個、第三個或者第二個小孩不再享有平等的公民福利權,任由其在不具撫養能力的父母手下成為一名苦力或者奴隸。
第二個相關的倫理問題是,由于資本主義的全球化,貿易自由和資本自由把世界上那些無限供給廉價剩余勞動力的地區納入了全球資本主義經濟。全球范圍內受雇傭勞動者的工資報酬被持續拉低、資本回報持續高于勞動回報的期限,因此也是可以無限期的。那么關注公平和平等的經濟學家和政治經濟學家們,為了公平與平等,究竟是“否定貿易自由和資本自由、把工業化國家的國境全部關起來”在倫理上可行,還是在全球范圍內對“無限供給廉價剩余勞動力的生育行為”進行計劃管理,在倫理上更可行?
資本主義是全球性的。不在全球范圍內解決這樣的經濟倫理問題,全球資本主義的拐點恐怕還很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