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星吸毒屢現,公眾頗為震驚,要翻翻近代史,會發現這是演藝圈的“光榮傳統”,伶人吸毒(抽鴉片)那是家常便飯,難怪有人說,“一部演員史就是半部鴉片史”。
晚清民國最亮瞎人眼的伶人非京劇伶人莫屬。京劇原是地方戲曲,漂進京城,經一代代大師的努力,日趨成熟并繁榮興盛,成為晚清民國非常時興的文化形式和消遣方式,與同時代的其他藝術門類相比,處于絕對優勢,出現了“四大須生”、“四大名旦”,“四小名旦”等名角。
與此一并時興的另一件事是吸鴉片,上至仕宦文人,下至引車賣漿者,都有抽大煙的。京劇伶人抽大煙更是普遍,幾乎都好這一口,已成梨園陋習。老一輩的如程長庚、徐小香、張二奎、余三勝、譚鑫培、汪笑儂等都是老煙槍,晚輩一點的如裘桂仙、譚小培、楊小樓、余叔巖、高慶奎等也是癮君子,更晚的如張春彥、馬連良、孫毓堃、譚富英、高盛麟、裘盛榮等,各自都有一部吸毒史。
徐穆云先生在《梨園外紀》中說,梨園名伶中煙癮最大者是汪笑儂,每天要抽煙膏二兩,他每天起床前,形同死人,姨太太口含大煙,對著他的臉噴煙若干口,才能“活”過來,稍作蠕動,然后灌他喝些參湯,再把燒好的煙槍杵進其嘴里,汪閉著眼抽十數口后,才能慢慢睜眼講話,穿衣下床。洗漱完之后,又躺下點煙,這叫正式開抽,抽上十來筒,才吃早點。這起床的工夫就得花一個多小時,各戲園都知道他這毛病,所以每逢演戲的時候,都要先給他的姨太太一些錢,唯恐其不愿盡心服侍或催促汪老板早點到后臺來。
譚鑫培是個文武昆亂不擋,做念唱白俱佳的大師,抽大煙也堪稱“大師”,不吃不喝都可以,不讓抽鴉片不行。當時清廷雷厲風行地禁吸鴉片,王公貴族都不敢頂風而上,譚老板也不敢明著抽了,可是不抽之后,整個人就散了架似的沒了精氣神,哪里還唱得了戲。
偏偏慈禧太后是個戲迷,《清朝秘史》講到,端陽佳節,太后高興,賜宴頤和園,命人召譚鑫培等一班名角入宮唱戲,一時楊小樓等名角都到了,只有譚鑫培未到。民政部尚書、肅親王善耆親自前往譚府探究原因,譚鑫培道出苦衷:“現在明詔禁煙,王爺們都在戒煙,我是有癮的人,不吸足烏煙,再不能夠唱戲。”善耆回奏太后,太后笑道:“我當是什么?原來不過為了吸煙的事,那又礙什么,叫他盡管入宮抽吸就是了,只要他戲唱得好,我還派兩個太監替他裝煙呢!”善耆告知譚鑫培,譚老板大喜過望。從此后煙禁雖嚴,譚鑫培“奉旨吸煙”,再沒有人敢來查禁了。為了自己一點偏好,將國法當兒戲,這禁煙注定是失敗的。
跟譚鑫培學藝的余叔巖同時把抽大煙學會了,據張伯駒先生《紅毹紀夢詩注》記錄,梅蘭芳曾出演于美、蘇、日,得博士學位。程艷秋出演于法國。有人問叔巖何不也去外國出演?叔巖曰:“吾國乃中華大國,而出演皆系男扮女裝,未免少失國體。美、法、日、蘇吾不再去,唯印度可商量耳。”人問為何愿去印度,叔巖曰:“印度有大土,我可過癮也。”原來人家不去西方是怕沒有鴉片可抽,說得倒是直爽。
如果說譚鑫培“奉旨吸煙”是一件“顯榮”的事,那么名伶馬連良為了鴉片而“奉旨唱戲”則被時人視為恥辱。
章詒和先生在《伶人往事》里記載了此事。1942年,偽“滿洲國”成立十周年,偽總理大臣特請偽華北政務委員會派遣演藝界前往祝賀。開出的條件,除了包銀,還有煙土。當時北平的煙土不好買,馬連良為此而動心,也為此而前往。抗戰勝利后,1946年有人檢舉這事,遂以漢奸罪坐了班房。后經回教協會理事長白崇禧的斡旋,1947年才脫了干系。人出來了,家卻負了債。
要說當時馬連良并不缺錢,就在此前不久,他出手闊綽買下北京南寬街一座帶花園的大狀元府,轟動北平。但是,作為一個癮君子,他還是被偽滿洲國開出的煙土吸引了。后來,京劇界同仁為了安慰出獄的馬連良,在長安大戲院唱了一場合作戲《龍鳳呈祥》,這江湖規則和朋友義氣,給了馬連良以慰藉,但“漢奸罪”還是使他后半輩子背負了難以洗清的政治污點,也因之吃盡了苦頭。
晚清民國伶人吸毒之事實是不勝枚舉,跟現在明星吸毒提神解壓,尋找靈感的借口一樣,伶人吸毒據說也是為了提神解壓。唱戲體力消耗極大,在臺上一唱幾個小時,又要保證質量維護品牌,求得更多掌聲口碑和一生富貴,必須拼盡全身力氣,絲毫不敢懈怠,而抽大煙確實有刺激提神的作用,只是藥力一過,人就癱軟如泥了。
不過在我看來,伶人吸毒主要還是因為來錢快抽得起。清末民國人們愛聽戲,市場火爆,伶人掙錢相當容易,名伶更是如現在之明星,掙錢速度讓人望塵莫及。據近代著名報人汪康年記載,汪桂芬、譚鑫培這些名角,“聲價絕高”。譚鑫培除了日常在戲班中演出外,常外出走穴給人家唱堂會,一出戲價錢約五十兩銀子,連唱兩出就是一百兩,而當時京官一品大員年俸不過一百八十兩銀子(不計養廉銀),譚老板唱三四出戲就頂一品大員一年的“工資”,足以羨煞王公大臣。
到了民國仍然如此,據當時《京報》報道顯示:戲班子收入相當高,別說名角兒,譚鑫培第五次去上海唱堂會,一個月包銀就有一萬塊。就是二三流的角色,唱一出也有十塊二十塊,而當時北平政府的一個科員一個月也不過三十塊上下,教授、部長月薪三五百元已經是非常之高了,跟名伶相比,乃小巫見大巫。對于日進斗金的大腕來說,即便鴉片再貴,別人抽不起,他們也抽得起。
而且,抽大煙還是一種身份、身價的象征,伶界有句話叫“不抽大煙,不過一千”,就是說一個名角兒要是不抽大煙,家里沒有煙榻煙具,說明角兒還不夠有名,生活品位還不夠高,別人就不會開出超過一千塊的價錢。抽大煙儼然成了名角的標配,即便自己不抽,也要擺個譜給外人看,標榜自己是名角,能掙錢,抽得起。
伶界新人在前輩煙槍的熏陶之下,有樣學樣。徐穆云先生說,當時師傅教徒弟,經常是在煙床上進行:“蓋煙榻譬之課堂,煙盤猶如黑板,煙簽權做教鞭,煙槍可當刀槍靶子或馬鞭等實用,又口中念鑼鼓時,煙簽擊于煙盤上,亦可代表鼓板。”那是派頭十足,舒服至極的。譬如余叔巖拜譚鑫培為師,譚鑫培就是側身依靠在煙榻之上,用一只大煙槍給余叔巖指點。如此耳濡目染,徒弟有錢了不仿效師傅抽大煙,難;有巨大社會示范作用的名伶吞云吐霧,視之為時髦,其他階層不競相效尤,亦難。
一些名伶毒癮實在太深,1949年后也戒不掉,只好網開一面,特許他們吸食,伶人與毒品的關系就有這么“深厚”,對社會的影響也如此“深厚”,說伶人圈是個大毒圈,實非誹謗冤枉之詞,要求他們以身作則,禁吸毒品,也是正當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