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朵漁1973年出生于山東,1994年畢業于北師大中文系,現居天津,獨立寫作。主要作品有詩集《暗街》、《高原上》、《非常愛》等;文史隨筆集《史間道》、《禪機》、《十張臉》等。
—朵漁
自由,以及自由所允諾的東西,在將生命
騰空,如一只死鳥翅膀下夾帶的風
寧靜,又非內心的寧靜。一個虛無的小人
一直在耳邊叫喊,寧靜擁有自己的長舌婦
一朵野花,從沒要求過陽光雨露,它也開了
一只蜘蛛,守著一張尺蠖之網,也就是一生
我漸漸愛上了這反射著大海的閃光的一碗
稀粥,稀薄也是一種教育啊,它讓我知足
自由在冒險中。愛在豐饒里。人生在稀薄中。
一種真實的喜悅,類似于在夢中痛哭。
何謂“為人生的寫作”?瓦雷里在評論雨果時說,雨果不僅長壽,更令人難忘的是他身上所迸發出的蓬勃的生命力。“在長達六十多年的時間里,這位奇人每天從五點鐘工作到中午!他不停地進行語言組合,期待它們,傾聽它們對他的回答。他寫了十萬或二十萬行詩,并且從這種不間斷的練習中獲得了一種獨特的思維方式。”波德萊爾則是與雨果正好相反的例子。這位短命的天才比雨果的壽命幾乎短了一半,他只有二十年左右的時間來達到自己的完美,來認識個人的領域,來確定個人的風格,因此他不能像雨果那樣在漫長的生命實踐中自我調適,慢慢成長。他必須抄近道,少重復,迅速找到自己的風格路徑并一條道走到黑。
這兩個人的寫作,差可區別為兩類寫作:天才式寫作、為人生的寫作。
為人生的寫作,是以生活為底子、在漫長的生命實踐中慢慢成長的寫作。生活作為底子,意思是生活是寫作的基礎、大地,寫作必須低于這個基礎,深入大地,因此這種寫作常常是低沉的,有重力感的,而非飛翔的。顧隨講詩,提出過“世法”與“詩法”的說法,一切“世法”皆“詩法”,“詩法”更離不開“世法”。也就是說,詩人不摸爬滾打在真實人世是不成的。錢穆亦認為,中國古人是“使語言文學化,文學人情化,一切皆以人生之真情感為主,此即是中國文化精神”。真正偉大的詩人是能調和“世法”與“詩法”的詩人,是與“世法”不隔的,比如陶淵明,“常人只認為看花飲酒是詩,豈不大錯!世上困苦、艱難、丑陋、甚至卑污,皆是詩。”老杜雖不能完全調和“世法”與“詩法”,他有糾結,有怨氣,但他又能將這種不調和寫成詩,于是又消解了這種不調和。而王漁洋所謂“神韻說”,就是排除了“世法”,只剩“詩法”了,因此成為屋上架屋,空中樓閣。
為人生的寫作,是一種慢慢成長、逐漸成熟、不斷變化的寫作。他不會一下子就找到自己的風格,總是體現為不斷變換、自我調適、離中道不遠的叛離與回歸。這種寫作有非常明顯的歲月痕跡,個體生命如雪泥鴻爪般拓印在詩里。因此,這種寫作總能給人以信任感,里面不僅有一個真實的第一人稱,更為關鍵的是,不掩飾,連缺點和錯誤都會原樣呈現。這樣的寫作,大多是向內的,獨語式的,不期待更多的讀者。但也不封閉,柴門閑開著,避鬧市而不避鄰人。如顧隨最為推崇的陶潛,陶是既不出世也不入世,是“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有人情味,有寂寞心,將入世與出世打成一片。陶寫田園詩,不是旁觀者的田園詩,而是真的躬耕,真的將自己擺進去,因此,王、孟、韋、柳諸輩,只是寫田園之美,而陶寫田園是述農桑之事。
為人生的寫作,其最終并非為安慰一個小我,如果只為小我而寫作抒情一輩子,實在是酸腐可笑。顧隨講,偉大的作品不只有小我,更應有“圣佛不度眾生誓不成佛,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之精神”,這也是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所強調的,“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作詩有三重境界。寫詩不是詩,就像唱歌老跑調,是為酸;寫詩只是詩,一招一式四平八穩,不跑調也不出彩,是為腐;“寫”這個動作與詩合一,詩與這個寫的“人”合一,最終“不寫”也是詩,活著便是詩,這才是為人生的寫作。得此境界者,詩入化境,就不會差。而詩之于人,可形而下為日用起居,交游唱和,慰藉平生;亦可形而上為終極信仰,尤其是在藝術界限日漸模糊的今天,為人生的寫作也可以成為一種終極化寫作。
顧隨認為,“一切偉大的詩篇,與其說是寫出來的,毋寧說是活出來的”,因此他特別推崇辛棄疾,他認為這位山東大兵有力,健,能直面生活,不逃避現實,能“在詩的字句上看出作者人格”。有宋一代詞人,除了辛稼軒,顧隨對馮正中也頗中意,因為他沉著,有擔荷,“中國人獨缺此精神,而多是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