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美國佛蒙特州北部小鎮郊外的一處農場上,有個隔板屋。9月初的一天清晨,屋里的兩個男孩睡醒了,他們是兄弟倆,大的12歲,小的9歲。曙光還沒從暗夜的魔爪中掙脫出來,尚未入秋,但氣候已有了變化,溫暖的夏末之夜逐漸變得漫長而寒冷,寒風蕭索的季節即將來臨。在男孩們臥室的窗外,楓葉開始變紅。
學校已開課兩周,但兄弟倆卻不急,緩慢而安靜地穿著衣服——從廉價店買來的褪色破舊的迷彩褲、法蘭絨襯衫、膠皮靴。他們腰間的皮帶上掛著刀鞘,刀鞘里別著一把直柄刀。
清晨6點半,當第一縷陽光燃燒著穿過地面的霧靄時,男孩們已經收拾好了自己。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里,一輛黃色的校車將隆隆地駛過連接農場和城鎮道路的車道,車上坐滿了男孩們的同齡人,他們的額頭貼著玻璃,注視著不斷閃現的風景,田地、山丘和森林。
男孩們不會留意校車,那時他們要么坐在廚房餐桌前,與父母共進早餐,要么已經走進屋外樹林的深處。在那里,一條盛產鱒魚的小溪穿過香脂冷杉林;小溪邊有座古老的石板橋臺,男孩們喜歡站在上面,將掛著米蟲的吊鉤垂入水中;用洋槐的新枝做長弓,或者升起一堆火,將從河道中捕獲的魚蝦烤來吃。
男孩們不曾留意校車,因為它的經過對他們來說毫無意義。在男孩們短暫的童年里,那種待在四面墻壁的教室里、一會兒盯著窗外一會兒看著掛鐘、數著分分秒秒、期待著放學的日子,他們一天都沒經歷過。
這哥倆其實是我的兒子,他們叫芬和萊,要是我和妻子潘妮一直我行我素的話,他們可能永遠不會去學校讀書。
芬和萊所受的教育叫“非學校教育”,雖然潘妮對這個詞始終不太喜歡。但“在成人指導下、根據特有興趣而自主學習的生活”確實有點繞口,所以還是叫“非學校教育”比較好。
很明顯,非學校教育和程式化的課堂學習截然不同,非學校教育都是在家學習,但不是所有在家學習都是非學校教育。大多數在家學習的孩子仍然遵循一套結構化的課程,但芬和萊對自己的生活擁有完全自主權。按兄弟倆的年齡段,大的應該上7年級,小的應該上4年級,我估計我的孩子每個月坐著學習主流教育普及科目(如數學和科學)的時間不會超過2小時。每個月兩個小時。相對而言,直至目前,和芬同齡的孩子們已在課堂上花了約5600個小時,和萊同齡的孩子則用了大約一半的時間。
如果這些聽起來很激進,那只是因為你沒有把眼光放遠,誤以為孩子們醒著的大部分時間,都應該被禁閉在課堂里,陶醉在貧乏的歷史舊聞中。在美國,強制公共教育,也即義務教育始于1918年。不久,一些家長、甚至是教育者開始質疑義務教育的價值。其中一位是約翰·霍爾特,他是耶魯大學的研究生,并在科羅拉多洛基山學校任教,1964年他將自己的觀點寫入《孩子是如何失敗的》,這本書最終的銷售量超過百萬。作為對教育制度的控訴,書中認為,孩子天生具有強烈的好奇心和對學習的熱愛,而這些都被學校剝奪了。
霍爾特后來成為在家教育的狂熱擁護者,但他很快意識到很多父母只是把課堂教育模式簡單復制下來。因此1977年,在他創辦的雜志《不上學也能長大》中,霍爾特創造了一個新名詞“非學校教育”。霍爾特于1985年去世,著有11本兒童培養方面的書籍。他聯手資深教育家、《愚弄美國:義務教育的潛課程》一書的作者約翰·泰勒·蓋托讓“非學校教育”普及起來。普及也許有些夸大其詞,在美國在家教育的180萬兒童中,非學校教育的人數約占10%。
除了基本課程不盡相同之外,在家教育和非學校教育之間還存在文化分歧。在家教育的普及與宗教理念密切相關(根據美國國家教育統計中心2007年對在家教育的調查,83%家長認為“宗教或道德教育”是他們選擇這種教育模式的部分原因),非學校教育似乎沒有這種關聯。非學校教育的觀點是,學習不是特殊技能,不能獨立于萬事萬物,更不能受制于專家的條條框框。孩子們具有好奇心,要培養他們以家庭和社區為起點來探索世界。
非學校教育在任何地方都行得通,佛蒙特州山區農民,如我們一家,能將它付諸實踐,都市人同樣可以??死铩溈颂萍{做過企業培訓師,為了在波士頓教育自己的4個孩子而辭職,不過她丈夫仍然是一名技術顧問?!斑@座城市就是我們的課程,”麥克唐納說,“我們相信,孩子置身其中就可以學有所得,所以我們讓他們經受現實世界的錘煉?!比诵械?、博物館和城市公園都可以成為麥克唐納兒子們的“教室”,雖然和我兒子的教室(農場、樹林)在外觀上大相徑庭,但兩者的精髓如出一轍。對于孩子來說,學習就像呼吸一樣簡單自然。
我的父親擁有康奈爾大學的學士學位和約翰·霍普斯金大學的博士學位,畢業后在佛蒙特州教育部任職。我的母親畢業于愛荷華州格林奈爾學院,是一名教師。我的家庭對學校教育如癡如狂,那不僅是我父母在世上打拼的平臺,也是養兒育女的手段,可他們的孩子卻反其道而行之。
我在高中時輟學,因為學校里無聊透頂,到了令我怒不可遏、啞口無言、奮起一搏的地步。我日復一日地坐著,迫不得已地重復、背誦。教室似真空地帶,我如墮五里云中。所學的一切令人感覺既抽象又標準化。我對學校的實際感受是:平板玻璃窗將豐富精致的世界隔絕在外,盡管一切通徹透明,人在其中卻如同身陷囹圄。要爭論的不應該是學校是否是監獄,除非你想改變監獄的定義。學校人為去除了促使孩子自主學習和引發其天生好奇心的環境條件,就像將孩子們鎖在了衣柜里。孩子需要的是無監控下的自我探索和玩耍,這會幫助他們養成自我決策意識和自信心。如果這種觀點是對的,那么現今的教育趨勢不容樂觀:2012年,美國有5個州投票決定增加學年長度,每年至少增加300個小時。
當然,非學校教育不是唯一的選擇。一些家庭逐漸轉向選擇華德福教育——世界上最大的替代教育行動。它源于澳大利亞哲學家魯道夫·斯坦納的教育方法,即創造性玩耍是孩子們的最佳學習途徑。華德福教育學校1919年首創于德國斯圖加特,1965年在美國僅有9所,如今已有123家。不過這種教育花費很高,一年學費高達3萬美元。
當芬5歲的時候,潘妮和我認為有必要對他進行一些引導,試圖將華德福的一些課程和他的學習結合起來。于是我們買回一大疊厚牛皮紙、蠟筆和水彩顏料,潘妮在廚房餐桌上布置了一個“教學點”,以為我們的長子會心滿意足地坐著,揮灑先天的創造力。愿望很美好,現實卻很殘酷。在感覺到行動不自由的每一秒,芬都很憤怒。他摔壞蠟筆,在墻上亂涂亂畫,一張又一張昂貴的紙張也被撕成碎片。這真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災難。
對我們家而言,這也是一座分水嶺。因為很快我們就放棄了教育兒子的主觀想法,學會觀察在什么情況下他學得最快。結果是當我們不再強迫芬坐下畫畫、寫字、涂顏料時,他已經開始自覺地做這些事了。也是在那段時間,他開始將木頭刻成漂亮的蝴蝶結,利用手頭的材料做出復雜的玩具:不僅能旋轉、還能伸縮吊桿的挖土機;刨掉軟木塞、削去木釘,用銅管制成的玩具槍;甚至還有一臺用旋轉木“刀片”制成的鋸木機。
換句話說,當我們放棄向孩子灌輸什么的那一刻,才是他真正開始學習的時候。
20歲時,我才通過了普通教育水平(即高中畢業)考試,在佛蒙特州州立大學系統下熬了兩個學期。當時我癡迷于自行車賽和越野滑雪,跑到田園詩歌般的沃倫市佛蒙特村住了整整一年。在那里,我認識了一個名叫唐納德的單身漢,三十幾歲,在家教育他的兩個兒子。我模糊地記得他們坐在桌子前,也許在學習。但大多時候,孩子們都在瘋跑,在森林里探險。周末,唐納德裝備好他的橙色大眾貨車,載著兒子們去自行車賽和音樂節,在那兒兜售素食卷餅。到了6歲和8歲,兩個孩子就正式開始幫爸爸做卷餅,甚至還做了一些改進。
我簡直驚呆了!當然還有嫉妒!這明明是我所夢想的童年,自由、責任和尊重,樣樣都不缺,沒有學校里折磨人的死記硬背,也沒有讓人心靈破碎的各種紀律。當然,唐納德的兒子們可能會野一點——有一次我發現他家卡車的前保險杠“吻上”了一棵橫在車道和房子之間的云杉樹——但他們卻很早熟,很有自我意識,充滿自信與好奇。他們盯著你的眼睛,說出邏輯完整的話。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描述,只能說在此之前,我從來不曉得竟有如此豐富充實的童年。
芬和萊幾乎總在黎明前醒來。我們沒有鬧鐘,但早起已成為習慣,從開始經營小農場至今15年一直如此。一家人分擔著雜務:潘妮去谷倉擠牛奶,我把剩下的畜群趕去新鮮牧草地放牧、喂豬,男孩子們去喂矮山羊,名字分別是花花、綠萍和午夜。
7點左右家務都做完了,我們圍坐在寬木桌旁共進早餐。早餐后,我坐到書桌前開始寫作,潘妮去田里或果園,芬和萊一般先跟著他們的母親,然后不知何時消失在樹林里。有時候他們拿著魚竿,挖些小蟲子,去小溪邊,回來的時候袋子里裝滿了魚、羊齒厥和雷爾蘑菇。偶爾我也一起去,一路上總是走走停停,不是這個就是那個男孩停下來跪在地上觀察一些小小的新發現,我也很喜歡這些小發現,連忙跌跌撞撞地趕過去。
“爸爸,你看,野洋蔥?!彼麄冇眯∈滞谥?,把小小的根莖從松軟的森林土里挖出來。我們就地用黃油把它們煎了,直接從鍋里拿出來就吃,在吞下去前野洋蔥在舌尖上還很燙。
其他時候,他們一起建造夢寐已久的房子,遠遠傳來他們協商材料和設計的聲音。
“芬,我們把門放這邊吧?!?/p>
“你是說十又八分之三,還是十又八分之五?”
“萊,這頭還需要一個洞?!?/p>
這些房子多到遍地開花,以至于我偶爾經過一座時,竟然不知道它是何時蓋起來的。我也能從結構不斷改進的簡陋建筑中看出男孩們學習能力的日新月異。冬天的第一場大雪再也無法摧毀它們了,男孩們已經學會建造傾斜屋頂,以及用橫梁在中間撐起房屋。他們把開口朝南,將房子建在一塊排水性良好的地面上,任何與土壤相接觸的地方都用上了抗腐蝕性很強的雪松。
芬和萊能夠熟練使用大部分農場常用的手動和電動工具,他們8歲時就能駕駛拖拉機,能精準地掄起大槌劈柴。他們都有狩獵證,擁有0.22口徑步槍和20毫米口徑獵槍。他們幾乎時刻佩戴皮帶刀,毫不在意周圍大人們關注的、疑慮的,以及在我看來,含有懷舊之情的目光。孩子們并非完全無師自通,但他們越是多動手就越能干,越是得到信任,就越出色。
每一天都有條不紊:從早到晚做家務,在花園翻地、耕種,摘草莓去賣,所有的事情都在周期性重復進行。但在這些日?;顒又?,芬和萊自行決定如何度過每一天。他們經常消失數小時,直到吃飯時才回來。他們身后背著竹籃(也是他們自己動手編的),回來時,竹籃變得沉甸甸的,里面裝著他們喜歡的小玩意兒,腦袋里充滿了讓他們好奇的小故事:看到了麋鹿的腳印,驚跑的松雞,坐在分杈的楓樹下吃零食。“樹皮很厚,”芬說,“足以度過寒冬?!?/p>
讓孩子們成為什么樣的人是父母不能回避的問題。當然,我無法給出全部答案,因為他們的童年尚未結束。但我經常遭遇來自其他家長的質疑,人們認為,我們在家教育孩子、讓他們按自己的興趣來學習,限制、甚至可能剝奪了孩子們選擇的機會。老實說,當然會這樣。但每個父母做出選擇時就應當明白:無論我們為孩子們作出何種選擇,總是有得有失。
我要說的是芬和萊都基本不用人指導,自己學會了讀寫,雖然都在8歲前后,比預期時間晚了1年左右。他們能夠運算加減乘除。他們還有一些上學的和不上學的朋友,社會技能也與同齡人持平。事實上,我和潘妮經常聽其他大人們說,我們的兒子們似乎比同齡學生的社交能力更強。他們的同齡人極少可以像他們一樣在叢林中摸爬滾打,他們希望有更多朋友來分享自己對大自然的熱愛。
如果他們想要成為醫生,怎么辦?那么他們就會成為醫生。如果他們想要成為律師,怎么辦?那么他們就會成為律師。在家受教育的孩子,也可獲準讀大學,甚至比其他人更容易掌握大學水平的課程?!霸谖业挠洃浿?,非學校教育可謂一場人生盛宴?!鼻袪栁鳌た死烁嬖V我,當時,她獲得了全額獎學金,進入南卡羅來納大學法學院就讀。“事實上,這確實具有巨大優勢,我對想做的事充滿信心,而且我不會像大多數坐在教室里上課的孩子一樣學得精疲力盡。”切爾西的整個高中階段沒有在校就讀,而是在南卡羅來納州的一座小鎮中度過的。
孩子們所需付出的代價是什么?我能給出的最佳答案可能是提出另一個問題:在校就讀的孩子要為他們所受的限制付出什么代價?生理指標很好計算,在校學生患糖尿病的比率極高,1980年以來,美國6-11歲肥胖癥兒童的比例攀升了近3倍。而孩子們在學校做什么呢?沒錯,就是坐著。
不活動也對大腦有害。佐治亞州健康科學大學2011年一項研究發現,鍛煉可提升兒童的認知能力,與復雜的思考、決策和社會行為運作機理相關的前額皮層的活躍度也會提高。
我對孩子們的最大希望無法用表格或圖形表示出來,也無法衡量,至少用常規方法無法度量。沒有一種標準化測試能證明我的方法是否成功,也沒有一種具體課程能將這些希望變為現實。
但這就是我想讓兒子們得到的:自由。并不只是生理自由,而是擺脫學校普遍存在的古板教育模式、獲得智力和情感上的自由。我希望他們擁有徜徉在住家周邊森林原野上的自由,漫無目的地散步,不受拘束。我希望他們順從根植在DNA中的天性來發展,不要受到教育機構的束縛,學校之所以要求學生們達到一定標準,是因為在一定程度上這決定了學院融資規模的大小。我希望他們愛上學習本身,而不是被迫或是為了獎勵而學。我希望他們不必承受社會壓力,以最自然的方式去看、去做、去思考。
我希望他們擁有作為孩子的自由,而這是任何人都教不會的。
[譯自美國《戶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