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紫鸞:作家,出版小說《墻外花枝》、《單身女人日記》、《微加幸福》等。
去年情人節,
我在化療
元宵節和情人節齊逢一天,處處都彌漫著濃濃的合家團圓的年味,又夾雜著情人節卿卿我我的浪漫氣息。大熊早和我定了晚上去銀河國際吃飯看《北京愛情故事》,過我們在一起的第五個情人節。
我慶幸自己能輕盈地走在這樣美好的日子里,我有家,有愛人,才有心勁兒迎接每一個可以慶祝的節日。
去年的今天,是大年初五,別說銀河國際,我連家門口的天橋都上不去,直接進了天津腫瘤醫院的日間病房,進行我的第四次煉獄之旅。非常清晰的記憶,平常門庭若市,總得提前好多天才能預約到床位的日間病房,空無一人。
大熊去找護士,護士是一個即將生產的準媽媽。她挺著大肚子笨拙地走進來,但白皙的臉上是非常溫柔的光彩,說話總是笑意盈盈。
“紅藥水”輸進我的身體,我用盡了全身力氣不讓自己嘔吐。一旦嘔吐,牽動了血管,我怕那可怕的“紅藥水”肆意變化了套路。媽呀,那就真的熱鬧了,這猶如“砒霜”一般的化療藥物,按照正常套路都能讓人身體遭到巨大的磨損,要是變了套路,我這一凡夫俗女可怎么招架?
后來,當我結識了天津乳腺癌病友交流群的群主傅新大姐后,知道她在她的群里有一個明確的規定,那個有一千多人的交流群里,不允許任何一個人使用紅色的字跡,因為大多數病友跟我一樣,對“紅藥水”有巨大的心里陰影。這是化療后遺癥之一——看見鮮紅的液體就肝顫,看見輸液桿就心哆嗦,看見輸液袋,直接就嘩啦啦吐起來。
為了和你相守,
我要堅持到底
買好了電影票,我坐在咖啡館臨窗的位子上。這里可以看到不遠處的十字路,已經到了下班的點兒,川流的車輛,初春的微微的干冷浸潤天際。路邊行走的人們,在帶著寒意的風影里腳步匆匆。姑娘們習慣性地把手插進身旁小伙子們的兜里,大約這樣可以得到雙重溫暖吧。
把這個畫面拍下來,發到微信朋友圈,“看,這就是喧騰的生活,充滿了生命力。”而去年,我是把空蕩的病房照片發到朋友圈里,并在發完之后就開始翻江倒海,并持續到輸液結束。
病房的空蕩安靜與我和大熊的忙碌繁雜形成鮮明的對比。因為是第四次化療了,所以我很有經驗,一口東西都沒有吃。我心想:看還能吐出什么來。結果是照吐不誤。胃液吧?該是把胃液都吐出來了。
當我拖著無力的身體,依靠著大熊走出日間病房,這時候,他的肩膀就像是我的家。為了能跟自己心愛的人相守到老,我只能選擇與病魔抗爭到底。
從手術那天起,我流過眼淚,也安撫過太多病友姐妹的慟哭傷懷。但很快,應該說是我從重癥病房出來后,就不再流淚,我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面對殘酷的治療和艱難的康復上。
很少有人能坦然地面對這些,面對可能的死去。那是因為舍不得,舍不得眼前實實在在的擁有,早上的陽光,傍晚的落日,愛人的親吻,周末時一頓豐盛的海鮮大餐。
當我經歷了一整天的折磨,被大熊半拖半抱著進了車里,回到家,便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并不冷,卻死命抓著棉被。
大熊怕影響我休息,關了臥室的門,在客廳里輕手輕腳地不敢出聲。
窗外,夜色籠罩,大約十點鐘了。我稍微向左側靠了靠,臉頰碰到一個信封。這就是大熊送我的情人節禮物——他寫給我的信,也可以算是情書吧。
“方方,我知道,沒有人可以替代你的痛苦,但是只有經歷了這些,才能好起來。難得的是,你比我想象的還要堅強,從最初以為良性腫瘤,到手術中確診為惡性,我沒有想到你能那么堅強面對。堅強這兩個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太難。我承認,那一刻,我都崩潰了。但你帶著眼淚的笑臉讓我動容。我們在一起后,除了你住院的幾天,幾乎沒有分開過,而那幾天,我更是覺得無法承受與你的分開,我希望我們可以這樣永遠不分開。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許多人并不看好,包括你自己,但這么長時間了,我們還是在一起。”
紙張落在我浮腫的面頰上,瞬間濕了。
認識你,
是我拐角處的逢生
我和大熊是再婚夫妻,四年多前,我們相遇,正是彼此情感的最低谷,兩個沒落到極點的人的遇見,或許就是拐角處的逢生。
經歷了失敗,我們倆都無比珍惜眼下的生活,而剛剛幸福地生活了幾年,一次例行體檢發現我乳腺有腫塊,進一步檢查,判定為良性。但,因為我認識的人中有三個都患了乳腺癌,所以我對自己這個手術相當重視。虧了我重視,手術過程中的冰凍結果是惡性,需要繼續手術。我當時淚眼婆娑地請求醫生讓我出去和大熊見一面。
我永遠忘不了,當我在醫生的陪同下推開手術區的門,走出來的那一刻。
那一刻,我并沒有眼淚,只是茫然地在眾人中找尋大熊。
大熊看到我,沒有打一絲愣,1.86米的高大個子,幾步就到了我面前,他一把抱住我,放聲痛哭。我緊緊地癱在他的身上,憋了大半天的情緒全部爆發,我也是痛哭流涕。我們就這么抱著哭著,足足有三四分鐘,沒有人打擾我們,家人朋友或是醫生,他們默默地陪著。
我體會到那種生離死別的艱難。
大熊越來越用力地抱我,似乎這樣,我就可以不用離開,就可以不走進那潔凈但卻肅穆得可怕的手術區,就可以不去接受命運的宰割。
他的眼淚像雹子似的落在我的額頭,砸在我的心里,一會兒就哭岔了音,斷斷續續地說:“我的大寶貝兒,你沒事的,麻醉師人很好,很有經驗,你不會感到痛,別怕,我在外邊等你。”哭訴到最后,我們倆一起癱倒在地上。
大熊喊著:“我疼呀,我心疼。”我用盡力量捧住大熊的臉,讓他安靜下來,字字清晰地說:“大熊,別難過,我不怕,我們有過幾年的幸福生活,即便我不能從手術中醒來,也不怕。”
我流著淚微笑,慢慢從他寬闊厚實的懷里出來。
再次走進手術室,我自己躺上手術臺。抬頭望著天花板,無影燈還沒有打開,我還沒有被它溫暖,我只是在靜靜地體會失去,失去身體的一部分。
我出奇地平靜。
在這一刻,我真的明白了一個道理——每個人的內心都有無限的潛能,只有面對重大事件的時刻,才會顯現的。有時候,自己的內心有多強大,連自己都不清楚,只在上帝的安排下,順其自然地表現出來。
一陣忙碌,一切準備就緒。
主刀的主任俯下身對我說:“方方,乳腺惡性腫瘤是癌癥里最好治療的,你要有信心。并且你的情況或者可以保乳的。你應該想,你是一個作家,這大約是命運安排你來做一次最深刻的體驗,之后你可能會寫出非常優秀的作品。”
我猛地睜開眼,主任的話就像強心劑,一下子讓我看到了出口。有這么專業的醫生,有愛我的愛人、家人和朋友,我亦何懼?
麻醉師開始為我注射,我在最后一秒鐘的恍惚中看到大熊,看到我們抱頭號啕的影像。
只要在一起,
就是幸福的
“我來啦。”大熊從后邊拍了一下我的頭,我的思緒才回到現實中。街燈已亮,這是2014年2月14日了,我掉光的一頭標簽化的及腰長發還不可能長回來,但已經長成非常清爽的齊耳短發。并且,就像主任說的,我把這個經歷當作自己人生的一次深刻體驗,寫出了預示著“生”的乳腺癌女人樂觀面對生活的長篇小說《微加幸福》,成為很多病友的心靈雞湯。
想到這些,我沖著已經坐到對面的大熊微微一笑,揚揚下巴說:“看,窗外,萬家燈火。”
“所以,禮物,可以沒有。”大熊如此回應我,真是大煞風景。
我白了他一眼,準備對“面包誘惑”下嘴。
大熊將“面包誘惑”移開,說:“真不需要禮物?”
“買禮物也是花家里的錢,有沒有兩可。”
“俗!”大熊這么說著,仍舊興致盎然,湊近我,“請簽名,這是我去書店買的《微加幸福》,請作者給我一個單獨的簽售會作為回饋給我的情人節禮物吧。”
我望著他手捧著的《微加幸福》,滿嘴的面包讓我說不出話來,我接過他遞給我的筆,寫下:讓我們一起往今后的日子里微加一些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