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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脈

2014-04-29 00:00:00子薇
安徽文學 2014年10期

1

躺在病床上處于昏迷狀態的七歲的凌云,他小小的鼻子和嘴上扣著氧氣面罩,監測儀器勤勉地工作著,藥水一滴一滴流進他的身體里。帶娣隔著玻璃門看著,眼睛都哭腫了。

母親打電話過來,問他們怎么到現在還不回家吃飯。帶娣的第一反應是暫時不能讓母親知道這邊的事,她想等醫生們的會診結果出來,當然,希望是一個好的結果。于是,她撒謊說凌云今天玩得開心,想在外面吃好中飯再回去。帶娣雖然努力調整自己的情緒,但母親好像還是聽出了什么不對勁兒的地方,她不容置疑地說,讓凌云接電話。帶娣這才抑制不住哭出聲來,媽,凌云他今天上午摔了一跤。那邊沒容帶娣說下一句,就失控地叫起來,我的小心肝嘞,在哪個醫院,出血了嗎?沒有出血,媽。那你讓凌云跟我說話,快!

母親趕到重癥監護室門口,全身站立不穩,一下子坐在地上,淚珠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帶娣緊張害怕得六神無主,一顆心在胸口那兒“咚咚咚”地打鼓,好像隨時都有跳出來的危險。帶娣要扶母親站起來,被母親一把推開,過了好一會子,她自己扶著門框,哆哆嗦嗦地從地上爬起來,血紅的眼睛死死地瞪著帶娣,簡直要滴出血來。帶娣的心都碎了,這是自己的母親嗎?家里祖孫三代人,實際上也就只有三個人,凌云是這個家里僅存的一點血脈和希望,她這個做姑媽的能不疼嗎?她可是一直拿凌云當親生孩子待的啊。

凌云,我的心肝寶貝,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奶奶也不活了。母親的聲音是壓抑著的,正因為是壓抑著的,那份凄愴和悲傷更顯得突兀和強烈。你這個死丫頭,我是想等我把香點起來再喊你們走,就少了這么一句話。老天爺,保佑我孫子平安無事,我求求你!說著,母親雙膝齊齊地跪倒在地上。

母親每天早晨刷牙洗臉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客廳的觀音菩薩像前虔誠地點上一炷香。帶娣為自己沒能看護好凌云而深深地自責著,但她覺得凌云摔跤與母親點香之間根本不存在任何因果關系,可是母親非要拿這事兒來指責她,她只能聽之任之,她能辯解嗎?

護士和醫生趕過來,要求家屬不要激動,為了孩子早日康復,也為了給其他病人創造一個良好的就醫環境,病房里一定要保持安靜。母親停止了哭訴,她抓住醫生的手說,求求你,大夫,救救我孫子吧,他可是我們家的命根子啊。醫生說,孩子已經吊上了營養腦細胞的藥水,CT結果出來了,腦部沒有出血,也沒有發現器質性損傷,我們繼續治療和觀察。母親眼睛里閃過游絲一般的喜悅光芒,她急急地問,醫生,我孫子腦子沒有出血,也沒有損傷,那他怎么昏睡不醒呢?醫生說,剛才做CT時,他抽搐的,然后就出現了淺度昏迷。有些生理和病理現象,醫學上也沒法子解釋清楚。母親把眼睛瞪得圓圓的,抽搐?淺度昏迷?天哪,那是不是腦子要壞的了?醫生安慰說,原因還有待進一步分析,也可能是孩子受到了過度的驚嚇,精神上的創傷也可以導致昏迷和抽搐,畢竟孩子年齡幼小。孩子的父母都不在身邊嗎?醫生問。我孫子可憐,他老子娘早死了。母親咬著牙齒恨恨地答。

在帶娣百般哄勸下,母親回家休息了。母親患有高血壓,如果焦慮過度,再加上休息不好,萬一有個什么三長兩短的,她真沒法活了。

帶娣坐在病房外走道的坐椅上,心一直緊緊地揪著。她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七點。從凌云五歲開始,每天晚上的這個時間,帶娣陪他下圍棋,時間一個小時。圍棋,帶娣原本是不會的,為了更好地培養他,如果沒有特殊情況,她每周六下午都要和他一道去上圍棋課。從凌云三歲開始,每天晚上八點半開始,是帶娣為凌云讀故事的時間,讀一個小時,九點半結束。聽完故事的凌云,去洗手間解個小便,然后心滿意足地進入夢鄉。可是,今天,多年的習慣就這樣被突如其來的意外顛覆了。

病房外的夜晚,深得探不到底。透過走道的窗戶看出去,兩排廣玉蘭整齊地排列著,一陣風過,樹葉沙沙作響。春末夏初,氣候是宜人的,但帶娣感覺異常燥熱。不時的,她站到重癥監護室門口,透過玻璃門窗,隱約可以看見小凌云輪廓飽滿好看的臉膛,甚至那長長的睫毛偶爾一顫,帶娣都依稀可以捕捉得到。她的內心飽受自責和煎熬,長夜漫漫她不怕,她的人她的心被擱置在十八層地獄里她也不怕,總有過去的時候,她憂心小凌云不知什么時候才能清醒過來,清醒過來后,會不會變成個傻子?她的心里有一條河,河里的水從她的眼眶里源源不斷地涌出。

今天原本應該是開心的一天。周六,只要帶娣不加班,上午她都要帶著凌云去公園轉轉,選幾樣他喜愛的游樂項目,然后,爬一下公園里那相當于一個大土坡的小山,再從美食街穿過去,帶幾樣好吃的回家。

摩天輪,是凌云今天玩的最后一個項目。從摩天輪上下來后,凌云下臺階的時候,帶娣正準備去攙扶他,這邊尚未牽到他的手,凌云一個趔趄,重心沒有倒向她這邊,而是朝后仰去,腦袋就磕在了堅硬的臺階上。剎那間,面色慘白的凌云合上他那覆蓋著長長睫毛的眼睛,帶娣一把將他摟進懷里,他的身體是那樣的輕,仿佛一片羽毛。過了一會兒,凌云才張開嘴輕輕地叫了聲,姑媽——。這是獨屬于凌云的親昵喊聲,他叫“姑媽”時,“姑”字快速地掠過,“媽”字拖得很長,耳朵不太靈的人,聽上去,就成了“媽——”。

這一聲又一聲的“姑媽——”,已足足喊了六年。就為這一聲又一聲的“姑媽——”,帶娣覺得,自己為了這個孩子付出得再多,也是值得的。凌云不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但她分明覺得,他早已成了她身體上無法割舍的一部分,如果有那么一天,她要為他付出自己的生命,她也會在所不辭。

2

帶娣對于父親的記憶,停留在二十七年前的一天深夜,八歲的她在母親的哭聲中驚醒過來。華冰,你不是忘不了那個騷貨嗎?那你去找她呀,心在騷貨身上,人又要來煩我,惡心不惡心啊你?她的照片都被你給撕碎了,燒掉了,你還要怎么樣?父親低吼。我撕掉燒掉的只是一張紙,我撕不掉燒不掉那個騷貨。母親繼續罵,這么多年了呀,我為你生兒育女,操持家務,你對得起我嗎?夢里還喊她的名字,真是臭不要臉。帶娣姐弟倆的房間與父母親的房間,只是象征性地拿隔板隔了一下,只要他們醒著,那邊的一點點聲響,這邊都可以聽得一清二楚。父親下床,“哧”的一聲,接著,就傳來了“吧嗒吧嗒”的抽煙聲。當初下鄉時,我就跟你講了我喜歡一個女同學,你講你不在乎,你非要跟著我,你講你沒有我就活不下去。早知這樣,何必當初?母親不再說話,嚶嚶地哭泣。

屋子里突然黑下去,那一點點煙火滅了,父親嘆息一聲,床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很快便沉入夜的死寂里。

早晨,弟弟興旺還在床上沉沉地睡著,帶娣像往常一樣,在父母的忙碌聲中翻身起床,穿好衣裳襪鞋,端著痰盂下樓,穿過長長的巷子,走進蛆蟲滿地打滾的公共廁所,將盛了大半下子的小便“嘩啦”一下倒進便池里。然后,一手提著痰盂,另一只手捏著鼻子,快速地沖出去。

帶娣端著洗漱用具朝公用廚房走去。她的身子很輕,走路也是輕的。她聽見里面兩個阿姨在說話,一個說,那個女的前幾天來找他的,好像是跟她家男的離了。另一個說,哦,怪不得昨晚又吵死了。一個說,就是啊,他的心還在那個女的身上,也難怪這個要吵。帶娣走進公用廚房,兩個阿姨立即噤了聲。

父親在與母親頻繁的戰爭后,選擇了離家出走。兩年后,父親回原單位來調人事檔案,辦理離婚手續。在這些事上,母親沒為難他,但當父親來到樓下,提出想看一眼孩子時,母親滿腔的怒火噴薄而出,她端起一痰盂小便“嘩啦”倒出去,父親羞愧又憤怒地落荒而逃。母親咬牙切齒地說,我恨不得端一盆開水潑下去呢,他要敢上來,我就一刀結果掉他的狗命。但我要是那樣做了,你們這兩個小短命鬼怎么活呀?母親說時,淚如雨下。

父親一走,帶娣和興旺便被改了姓,隨母親姓“朱”。從此,原本并不寬裕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早晚都是稀飯,稀得能照得見人影,稠的都被撈進了興旺的碗里。在帶娣記憶里,自從興旺出生后,家里好吃的好玩的,全是興旺的,活兒、委屈都是自己的。

興旺從小就一身的嘴,嘴巴甜得如同抹了蜜。他高中開始談戀愛,勉強畢業后,去母親的肥皂廠當推銷員。九紅是一家酒店的服務員,架不住興旺的三寸不爛之舌,死心塌地地跟了他。墮胎三次后,再次懷孕,醫生說,如果再墮胎,這么薄的子宮壁可能再也懷不上孩子了。

九紅算不上多漂亮,但皮膚很好,白,還有一種透明的質感。一白蓋三丑,何況她還有一副窈窕身材,拿母親的話來說,水蛇腰,走起路來,煽風點火般,扭得人眼花繚亂。

九紅是從小縣城來城里打工的,彼時,興旺已經談了分、分了談地跟一打女孩子發生過情感糾葛。九紅是他處得最長的一個,也是墮胎次數最多的一個。

九紅來到家里時,是一個夏日的夜晚。帶娣他們全家剛搬進她所在單位分到的兩室一廳的房子里,家里原先那個簡陋不堪的房子被拆遷了,調整的一處兩室一廳,母親過戶給了興旺,說是回頭裝潢一下,給興旺娶媳婦住。九紅和興旺一同進門,兩個人手里提著七門八樣的水果,一袋一袋地分開兜著。陽臺上,母親伺弄的兩盆梔子花散發出潑天潑地的香芬,看著探頭往陽臺上聞花香的九紅,興旺介紹道,媽,姐,這是我女朋友九紅。九紅張開一嘴雪白好看的牙齒,甜甜地叫,阿姨好,帶娣姐姐好!從前,興旺也偶爾帶女孩子回來,都介紹是自己女同學或是女同事,介紹女朋友,這還是頭一回。

母親給九紅倒了一杯白開水,拿出削好的菠蘿,切成塊,一塊一塊地插上牙簽。一家人坐在客廳里一溜布藝長沙發上,邊吃菠蘿,邊拉拉雜雜地說著話。過了一會兒,興旺將母親叫到陽臺上,九紅則和帶娣看著電視里看不出個所以然的節目。帶娣聽見母親輕輕地吼了一聲,你們這些小家伙,真是搞不清輕重,膽子這么大,胡搞一氣!興旺轉身進來,招呼九紅去陽臺,月光照在母親的臉龐上,分分明明呈現出幾分不快。帶娣聽見九紅怯怯地說,阿姨,醫生說我已經墮胎三次,不能再墮胎了,再墮胎的話,不能生孩子事小,弄不好,還會出人命。

興旺和九紅結婚了,從新房的裝潢到婚禮的操辦,基本上是帶娣和母親兩個人在疲于奔命中完成的。緊急結婚,九紅還夠不上晚婚的年齡,她比興旺小了六歲,所以,為了給他們領結婚證,還是帶娣找了在民政局工作的同學幫的忙。接下來,生孩子也會因為年齡不夠,還要罰款一萬塊錢。母親說,罰就罰吧,那可是我老朱家的血脈啊,我老朱家后繼有人了。說著,母親快速地抹了一下眼睛。

前兩年,母親已經辦理了特殊工種退休手續,這時候,她正好可以安安心心地準備嬰兒的衣裳鞋襪,靜候孫子的降臨。

說起母親的提前退休,其實是開了后門的。母親剛進廠時,雖然做過兩年鍋爐工,但很快就改做后勤管理。管理崗位,平常說起來好聽,算是干部,但到了急于退休的關口,那就成了障礙。女性工人正常退休年齡是五十歲,掛個干部的名分,退休年齡立馬要拉到五十五歲。按理說,辦理特殊工種退休,母親是不夠條件的。但看著每況愈下的肥皂廠,母親擔心廠子哪天支撐不下去了,她和兒子這一老一小都窩在一個廠子里,到時候喝西北風去呀?彼時,市里大大小小的企業改制的改制、倒閉的倒閉,員工下崗的下崗、買斷的買斷,天天搞得人心惶惶。

如果能進社保,那就是進了保險箱,到月有進賬,廠子就是倒了,興旺還年輕,再換個單位,他們這一家人的日子還是有保障的。這么謀劃著,母親就四處尋求可以搞定這事的關系。

終于,母親打聽到肥皂廠的人力資源部部長鄺宇和帶娣單位的財務部部長黃前生是關系很好的同學,這黃前生正好又是帶娣的頂頭上司。養老保險工作啟動時,帶娣從財務處出來,被安排到人力資源部。帶娣人雖在人力資源部擔任社保統籌主辦會計,但她這塊的工作尤其是資金運作,主要還是靠財務部方方面面的協調。與其說帶娣接受著財務部、人力資源部的雙重領導,不如說,她主要接受著財務部的領導。

既然將這么重要的崗位交給帶娣去干,說明財務部部長黃前生對帶娣是信任的,既然信任帶娣,那么求他幫忙辦一下這事,他總不應該會拒絕吧。母親將這番心里話和盤托給了帶娣。

帶娣有些猶豫,但在母親正式退休之前,單位的生產經營如果真的出現無法維持的局面,那么,母親將何去何從?母親一生不順,幼年喪母,中年失夫,這件事是母親可以期待的離她最近的幸福,作為女兒,她能不鼎力相助嗎?

事情辦得雖然不是那么順利,但畢竟在這一年成批的職工進入社保前,母親還是趕上了趟兒,正式成了一名退休工人。退休后的工資592.8元。這個工資水平,算不上多高,但比全市在崗職工的平均工資高出十個百分點。母親的無比開心,讓帶娣很有成就感。母親當時就讓帶娣買些禮物登門感謝黃前生。帶娣說感謝是必須的,但只怕黃前生不肯收禮。母親說,收不收是一回事,我們送不送是另外一回事,人家幫了我們這么大的忙,我們不買些東西表示一下,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

帶娣是一個人登門的,她原本做好了黃前生如果不收下禮物她絕不罷休的準備,令她意想不到的是,黃前生很爽快地收下了。更讓她意外的是,第二天晚上,黃前生就提了禮物親自登門來了。帶娣送過去的是兩瓶精裝五糧液、一盒太平猴魁,黃前生送過來的是兩罐密封西洋參片、兩聽進口荷蘭奶粉。

母親的感動一時無以言表,她們母女雙雙送黃前生下樓,目送著他上了出租車,才轉身往回走。你們黃部長真是個大能人大好人。母親由衷地感嘆道。帶娣只是象征性地配合了一下母親的話語,說了兩句贊美的話,但其表情及態度卻都顯得很平淡。母親又追加一句,帶娣,人要曉得好歹,要懂得知恩圖報,知道嗎?帶娣跟了一句,媽,不用你講,我懂。母親“呵呵”一笑,又似是不太放心地說,你們黃部長對你是真的不錯,我聽他叫你帶娣,而不是朱帶娣。媽,你想哪兒去了,這就是我們黃部長的處人藝術,他叫部里所有的人,都是省掉姓的。哦,母親的語氣似是恍然大悟,也凸顯出陡然間放下一件包袱似的輕松。

3

九紅臨產前,母親說,我們家興旺啊,真是有福氣。我們家孫子啊,真是有福氣。這話讓帶娣聽著,很是不開心。母親這眼里心里只有她這個兒子興旺,什么時候給她這個女兒留過一點位置?母親似是覺察到了帶娣的不快,剜了她一眼,低聲罵道,你這個死丫頭,拉個臉給誰看?在家蹲不住了,是不是,沒有男人要你,你拉臉給我看做什么?帶娣的眼淚不爭氣地“嘩啦啦”淌下來。偏心的父母,叫不應的皇天。再怎么樣,她都是自己的親娘,再怎么樣,興旺都是自己的親弟弟,他們是她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血肉至親。別的都可以選擇,唯有血緣親情,那是蒼天注定的。

母親想讓九紅順產。大夫說,只要可能的話,順產無論對母親還是對胎兒,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九紅的生產并不順利,她的宮縮是從夜晚開始的,天亮時,宮縮已達十個小時,她一直叫喊著。

帶娣和興旺守在九紅身邊,興旺的手都被九紅給摳破了。醫生估摸著宮口開全時,將九紅帶進了產房,但因為九紅的宮縮無力,無法將孩子生下來,盡管吊了催產素,效果仍然不能顯現。萬分危急的情況下,興旺在產房外來來回回地跺腳搓手,帶娣的心也是一直提在半空中,她覺得不能再這樣耗下去了。

助產士出來征求家屬意見,說是得準備上手術臺,再這么拖下去,怕孩子腦缺氧。興旺說,姐,都疼這么長時間了,再上手術臺拉一刀,那九紅不是要遭兩遍罪嗎?帶娣說,你是覺得讓九紅趕緊上手術臺把孩子拿出來好,還是這么拖下去,讓醫生到時候問你“大人孩子保哪個”好?興旺哆哆嗦嗦地把字簽了。

好在,這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生下的孩子,不僅真的如母親所愿是個大頭孫子,而且這孩子粉團團胖嘟嘟的,愛死人。

凌云,這名字是帶娣給取的。當時,他們家的方案是,每個人想一個名字,然后好中選優。凌云,這兩個字是頗有氣勢的,寓意也好,壯志凌云嘛!他們這個家庭里,自從父親離開后,一直籠罩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陰影里,真的需要一種來自男性的充滿陽剛之氣的氣場的響亮沖擊。

九紅坐月子,一個人住在母親的房間,母親則和帶娣睡一張床,凌云睡在帶娣房間的搖籃里。夜里,凌云一哭,帶娣和母親輪流起床,把凌云送到隔壁給九紅喂奶,再哭,輪流更換尿不濕再哄他入睡。九紅是這個家里的功臣,不能虧待了她。母親說。倒是有了兒子的興旺,跟從前一樣,除了上班,啥事也沒有,如果非要找出個什么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他有時間有興趣時,拿凌云當寵物當玩具似的逗逗玩玩。

凌云一個半月時,出現了拉稀的現象,一天總有十來次吧,去醫院看,化驗大便,也沒有查出什么不正常的結果來,主要就是大便里含有脂肪球。也就是說,這孩子拉肚子的原因,是消化不良。醫生建議,哺乳的媽媽飲食要清淡些,并注意觀察控制飲食后的效果。這樣過了半個月,凌云的拉肚子并未見好轉。再去醫院,醫生又建議,暫停母乳喂養,再觀察。母乳一停,凌云的拉肚子果真奇跡般的好了。

孩子基本上就是從九紅的肚子里過了一趟,以后凌云的事,全成了做奶奶的和做姑媽的事兒。到時候必打的各種疫苗,每天多頓的精心喂養,不同年齡段不同輔食的添加,衣服鞋襪的及時準備,不知道花費了帶娣多少精力。這還是在凌云不打岔的情況下,要是他感冒發燒了,跑醫院打針吊水,那份苦,不僅僅是身體上的,更有心理上的。好在,小凌云時常打岔歸打岔,卻絲毫沒有影響他的健康成長,半歲之內的凌云的體重,以每天一兩的速度往上遞增。

帶娣跟母親說,她們母女全權包辦了興旺和九紅孩子的事,并不是好事,只會害了他們。帶娣說這話時,其實已經有了一定的憑據。那天上午快下班時,九紅去了帶娣辦公室。帶娣問,你今天上下午班?九紅點頭。九紅的眼底分明寫滿了委屈和痛苦,這讓帶娣感到有些意外。她總覺得,一個做了母親的女人,還像一個大姑娘似的逍遙著,應該是一件無比幸福的事。九紅每天的中飯晚飯多數在工作的酒店里解決,興旺如果沒有特殊情況,每天回家解決吃飯問題。九紅說,姐,興旺現在賭博呢。九紅這么一說,帶娣方才驚覺,興旺近來回家吃飯是越來越稀少了。九紅接著說,我本來想等晚上下班后再回家跟你說,但下班后時間太晚了,只好先來你辦公室了。我昨晚為這事跟他狠狠地吵了一架,他還打了我。中秋節就在眼前,九紅穿著一件V領湖藍色薄線衫,生過寶寶后,她因為喂奶的時間短,加上年輕,時間過去了大半年,她的身材基本上已經復原,還是纖腰豐乳肥臀的。姐,你看我身上被他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九紅邊說著,邊把線衫的領子往下拽了拽,帶娣看見她那飽滿挺拔的右側乳房上,果然有一塊雞蛋大的瘀紫。帶娣的眉毛不由自主地皺了起來。怎么會這樣呢?九紅說,肥皂廠現在不行了,他雖然天天還去廠里上那所謂的班,實際上也就是混日子,他們廠里現在打牌賭博成風。帶娣想,這些人真是沒有責任心,廠子不行了,不想點其他辦法掙錢養家,還天天打牌賭博,還是人嗎?這樣想著,帶娣卻沒說出來。我知道了,九紅,是興旺不對,我今天一定找他談談。

中午回家后,帶娣給凌云喂飯。她沒有直接告訴母親九紅和興旺之間的事,而是打著擦邊球說,媽,人閑很了快活很了,是會生事的。母親半是疑惑半是不滿地看著她,就他們倆那一對活寶,能把凌云帶成啥樣?帶娣,你是個懂事的好孩子,一直都幫我打理這個家,一直都幫著興旺,我也知道你心里委屈,但是,我不指望你,我還能指望哪個?我們辛苦點,凌云這小家伙又這么聰明漂亮,長大了,會有出息的。他可是我們老朱家的根啊!帶娣,你說是不是?

帶娣這才將興旺和九紅之間的事詳詳細細地抖了出來。母親先是一驚,片刻后有淚水落下,長長地嘆息一聲,唉,我老朱家真是前世作了孽呀,生下這么個不爭氣的東西,原指望他撐門頭的,哪曉得這個短命鬼這么沒出息。帶娣呀,興旺是你弟弟,是我們家寶貝疙瘩凌云的親爸,你這個做姐姐的要幫他一把呀。母親說著,在凌云白里透紅的肉乎乎的臉蛋上親了一下。

帶娣雖然表面上呈現出不太高興的表情,但心里還是盤算開了。興旺如果在這個瀕臨破產的肥皂廠里繼續待下去,會導致怎樣的惡果?母親只看出了帶娣的不高興,卻看不出她內心的活動,她雖然沒有再嘮叨什么,但她極為不滿地剜了帶娣一眼,這讓帶娣的身上泛起絲絲寒意,還有無法言說的委屈。

帶娣當天下午就打電話讓興旺回家吃晚飯。興旺大約也猜到帶娣和母親知道了他昨晚的發瘋以及他和九紅爭吵的原由,所以,他破天荒地拎了一盒月餅和幾個紅潤飽滿的大石榴。帶娣并不領情,她單刀直入地問,興旺,你是不是快活瘋的了?你怎么能賭博呢?你的兒子,媽和我辛苦勞碌地幫你帶著,一個孩子十畝田,你不懂嗎?你不知恩圖報也就算了,總不能還去賭博來傷媽和我的心吧?興旺的頭垂得低低的,擺弄著他的上衣下擺。

后來,帶娣咬著牙說,你那廠子不行了,我想辦法找人幫你換一個單位,這事我盡力,但你一定要爭氣,不能再賭了,再賭的話,你的事,我就不管了。興旺極為配合地點頭應允。母親聽到這樣的話語,喜悅溢滿了眼角眉梢。

4

找人辦調動這么大的事,帶娣似乎真的想不出有什么可以拉扯得上的很靠譜的關系。黃前生?他已經幫過她一次大忙了。盡管每到年底或者同事聚餐時,黃前生都不忘把帶娣夸贊一番,說她業務能力強,又極其敬業,有她在,替他這個財務部長撐起了比例不小的一片天。在帶娣看來,這不過是領導籠絡人心的一種方式和技巧,場面上的話,當不得真。但是,興旺如果不盡快更換單位,聽之任之下去,后面的事,簡直不堪設想。怎么辦呢?

帶娣的愁緒是深濃而沉重的,她隱藏在眼角眉梢處的點點滴滴,提示著每一個細心的人,帶娣有著不便向人訴說的心事。帶娣每天泡一杯清茶,茶葉只幾片,紅棗只三顆。起先,茶葉和紅棗都浮在上面,透明的玻璃杯里,只簡約的幾筆,便勾勒出一幅清佳明媚的景物圖。后來,棗被吃了,茶葉沉下去。平時看著喝著這一杯茶,只不過是一種習慣,今天,她忽然就覺得這一杯漸至慘淡的茶水,像極了起伏跌宕的人生,曾經是桃李春風,而今只剩下江湖夜雨。這么想著,帶娣的眼睛便有些泛紅。

黃前生有著男人的穩重深沉,也有著女人般的柔和細膩。既然看出了帶娣的愁緒,黃前生便想要問出個所以然來,如此這般,無形中減卻了帶娣主動開口求人的難堪。聽完帶娣的敘述,黃前生的眉毛擰成了一個“川”字,這讓帶娣的一顆心“撲通撲通”在胸腔里蹦跶個不停,無處歸依。過了好一會兒,黃前生沉吟著開了口,這事,我來想辦法,不過,話說在前頭,我只能是盡力而為,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萬一辦不成,帶娣,我想你也不會怪我的,對吧?

興旺調動的事有眉目時,已是第二年的開春。不是黃前生不盡力,他一直為此事費心費力著。既然幫忙調動,肯定要進個好點的單位,眼見著一家又一家的企業如被砍伐的樹木般轟然倒下,稍微好點的企業都成了香餑餑。他前面幾個月的找人托關系,力量俱是不夠大。還是在當年底,他的一個同學從外地調入本市擔任副市長,煙廠這個納稅大戶是他負責聯系的企業之一。副市長同學剛來本市時,黃前生雖然和他小聚了一下,但沒好意思立即開口求他辦事,他是趁著過年專程去給副市長同學家拜年的時候,說起這個話題的。

那天帶娣收拾東西正準備下班,黃前生來到了她辦公室,當時辦公室里只剩下帶娣一個人。帶娣聽說黃前生為這事還找了副市長同學,心里那個感動,自然不用多說。黃前生有著副市長同學這層關系,還能對自己的事這樣盡心盡力,這份情義,真是千金萬金都換不來的。如此這般想著,黃前生在帶娣心目中的地位一下子便有了空前的升華。

就在帶娣要千恩萬謝地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時,黃前生來了個“但是”。但是,帶娣……黃前生這么一開口,讓心里熱乎乎的正愣怔著的帶娣嚇了一跳,她想,莫非,這事黃了?或者,黃前生只不過虛晃一槍,他實則沒有那么牛的關系,只不過在她跟前泡一下,借機往自己頭上再加頂閃亮的光環?黃前生似乎也捕捉到了帶娣的心思,他淺淺地笑了一下,說,帶娣,中國人多,關系網拉得跟蜘蛛網似的,煙廠那么好的效益,多少人打破頭地想進去。想進去的人多,能跟這樣那樣的領導扯上點關系的人自然也是多,畢竟,煙廠不是一座城,所能容納的人是有限的。帶娣不知道自己能說點什么,唯有謙遜地點頭。說句話你別不高興,興旺不過是一個高中生,而且是個劣等中學混畢業的高中生,多少大學畢業生想進煙廠都沒門。帶娣的心陡地一沉,興旺的調動沒戲了?沒戲,你就直說好了,繞出那么多話做什么?難道這就是領導的風格?帶娣,我之所以前面說了這么多,是想告訴你,你弟弟去煙廠不能再做從前的營銷,只能干門衛。不知你弟弟可同意?這個,我回去問一下他看看。帶娣遲疑著說。

去當門衛?母親首先提出質疑。興旺附和母親的觀點。九紅沉默,兀自跟凌云逗得眉開眼笑的。黃前生沒有誠心幫忙吧?他找的人可是副市長哎,副市長調個把人,干什么事,那還不是隨便挑隨便選?媽,如果辦事都像你說的那么容易,那這個世界上人人都可以順心順意地活著了。辦事難,那得看是什么人。母親剜帶娣一眼,這黃前生大概就跟他那副市長同學說這事可辦可不辦、人可調可不調吧?媽,你說話可別那么難聽,人家能為我們的事跟副市長開口,就是天大的恩情了。再說了,黃前生只是那副市長的同學之一,那個副市長有多少個同學,有多少個親戚朋友,如果人人都去找他辦調動,那他就是不工作成天幫人辦調動都忙不過來。也不替人家想想,他欠我們家的還是怎么的?我哪敢說他欠我們家的,我們不是求他幫忙嗎,他既然答應了,就好人做到底。事情辦成了,我們又不會看他呆,我們又不是不曉得好歹的人。你老人家如果曉得好歹,今天就不會不領人家的情,還編派人家一大堆的不是了。帶娣心里埋怨著,嘴里說,他那個副市長同學調來時間不長,在副市長里,他也就是一個靠邊站的,調一個沒有學歷的人進一個多少人眼紅的單位,也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容易。老古話講,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再靠邊站,那也是市里數得過來的那幾個人中的一個,不就是調個人進本地的單位嗎,又不是進外地的單位。帶娣覺得再這么爭下去,根本就爭不出個所以然來。她瞪了興旺和九紅一眼,心里想,你們兩個,是聾子還是啞巴,沒有一個人幫我說一句話的,早知道這樣,我就不該管這事。這么想著,火一下子噴上來,興旺,你自己講,你是去還是不去,不去的話,我就把這事回掉,但你也想清楚,煙廠的工資,能趕上你現在的十倍。做門衛怎么了?你們是要穩定的高收入啊,還是要好聽好看哪?說著,“啪”的一聲,重重地甩門進了房間。

翅膀硬了,是吧?不就是幫家里人辦點事嗎?這么大的火氣!母親隨著帶娣的甩門聲,揚著嗓子把那些話硬邦邦地甩過來。帶娣的眼淚不爭氣地涌出來,替她自己委屈,也替黃前生委屈。

帶娣臥在床上,聽見外面母親和興旺嘰嘰咕咕地說了好長時間話,他們商量的結果究竟是怎樣的,帶娣聽不清楚。九點多,九紅隔著房門叫了聲,姐,你休息吧,我們先回家了。帶娣沒吱聲。

第二天早晨帶娣喂凌云吃早飯時,母親說,昨晚興旺說了,他的駕駛技術也還不錯,看能不能調到煙廠去當司機?司機比門衛總要有面子些,是不是?帶娣嘟囔一句,煙廠又不是你家開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的心里像被貓抓了一般的煩躁。

一上班,帶娣就忙開了。月頭月底是帶娣最忙的時候,這是不主動去見黃前生的最好借口,其實,也不是幾分鐘的時間都抽不出來,逃避尷尬罷了。昨晚母親唱的那一出戲,實在讓她窩心,還有,今天早晨母親看似商量的“能不能”之語,實則是給她下達的命令,執行是必須的,但要命的是,執行人不是她。半上午的時候,出納說,就我們辦公室忙瘋的了,你看財務部大廳和人力資源部的人都快活瘋了,打游戲的打游戲,聊QQ的聊QQ,還有的干脆逛街去了。怎么回事?帶娣問。兩大部門的部長都陪著領導去市政府開會了,說是關系我們企業前途和命運的會。帶娣嘟囔道,真是山中無老虎,猴子個個都能稱霸王。

第二天早晨上班時,帶娣和黃前生在電梯里相遇了。本來,在帶娣到達電梯門口時,電梯的門已經合上了,但忽然間又打開了,里面偏偏還就只有黃前生一個人。帶娣,你弟弟的事,考慮得怎樣了?帶娣心里一陣狂跳,臉紅得像是打了雞血,她硬著頭皮將家人的想法說了。一片死寂,萬般尷尬,黃前生的臉上雖然沒有呈現出很明顯的不愉快,但他分明是不愉快的。帶娣在心里埋怨母親和弟弟,開口求人辦事,人家幫忙了,你這邊還揀精揀肥的,更何況,他所求的人還是副市長,雖然是同學,但副市長這種身份,是隨隨便便能讓人家一次又一次出難題的嗎?

事情后來辦成時,已是春末。帶娣說封個一萬塊的紅包,錢呢,興旺如果湊不齊的話,興旺能拿多少先拿多少,不夠的她先墊著。母親說,一萬塊,太多了吧?在帶娣的堅持下,母親說,他們成家才兩年,能存什么錢,這樣吧,讓興旺出五千,我出五千。帶娣心想,興旺賭博有錢,辦正經事倒是沒錢了。興旺在家里吃飯,凌云的吃喝穿戴,他們付過一分錢嗎?

帶娣將一萬元的信封塞給黃前生時,被他極力拒絕了。黃前生的拒絕,讓帶娣滋生出一種巨大的欠債感。也因此,她和黃前生之間的感情,比之前更多了一重信任和默契,他們可以輕松地溝通交流,無論是公事,還是私事。

5

帶娣所在的企業正在醞釀與另一家當地的龍頭企業重組,確切地說,是那家龍頭企業正在醞釀將帶娣所在的企業并購掉。如果并購成功,那么原先帶娣所在企業的全體職工的社保賬戶將由省直移交至地方,這是一項浩大的工程,也是一項關系到企業和全體職工利益的工程。

夏日的一天,帶娣應出差在外的黃前生的安排,去市政府參加一個企業改制重組工作會議。市政府大樓外,馬路兩旁一棵挨著一棵的槐樹上,花兒前仆后繼地綻放著,如同一只只小小的白蝴蝶,迎風在枝頭上蕩著秋千,蕩得累了,歇下來,然后,仿佛一個個仙女,提起裙裾,翩然落地。人行道上,花瓣鋪滿了薄薄的一層。那一粒一粒的花瓣,香芬綿密,攆著人跑。

進了大樓,經過教育局時,帶娣看見一間門楣上掛著“副局長”牌子的辦公室里,端坐著她的初戀情人柳樹鳴,彼時,他正低頭寫著什么。帶娣旋風般地走過,心里被狠狠地揪了一下,莫名的疼痛。

帶娣原本有過幾段擦肩而過的愛情,都是在二十歲出頭青荷鋪陳碧清湖面般的年齡,年華正好的時候,遇著了年華正好的那個彼此喜歡著的人。

頭一個是柳樹鳴,母親嫌他長得太好看了,靠不住。

也是在夏日里,她和柳樹鳴相識了,初時是害羞的。兩個年齡相當的懵懵懂懂的一對戀人,所有的親熱舉動,都是在摸索中完成的,也新鮮也慌亂,也迷茫也甜蜜。

第一次,柳樹鳴請帶娣去當時最繁華的中山路上的一家名叫“月上柳梢頭”的咖啡店里喝咖啡。他們坐著的卡座,正好對著籠煙湖,湖面上有游人劃著造型別致的小游船。湖畔一株株柳樹的柔嫩枝條隨風搖曳,枝葉間的燈光是綠色的,把柳枝的碧綠往深處又拽了一把。帶娣穿著一件白色連衣裙,一根同色的帶子系在腰間。帶娣的皮膚不算白,但細膩,前額和后腦勺處的細小汗毛,在燈光的照耀下,像是空中四下翻飛的蒲公英,散發出年輕女子特有的勃勃生機。帶娣的眼睛不大,細小而彎曲,不笑時都似在笑,一笑起來,便成了兩輪彎彎的月亮。柳樹鳴的額頭寬闊光潔,嘴唇輪廓清晰飽滿,身材挺拔修長,一件圖案簡潔明快的T恤,使整個人看上去充滿了活力。

咖啡端上來,帶娣拿起調羹攪拌均勻后,舀起一調羹咖啡撮起嘴準備喝時,發現小調羹的中間有一個小洞,咖啡順著小洞往杯子里一滴一滴地滴落下去。帶娣正準備叫服務員過來更換調羹,柳樹鳴將自己的調羹遞過來說,我們倆換。邊說,邊將自己的調羹放進帶娣的杯子里,將帶娣手上的調羹拿過去放進自己的杯子里。帶娣看著柳樹鳴,羞澀一笑,臉腮上漾起一抹紅暈。

就這么一杯咖啡,倆人足足喝了兩個小時。話題無非是各自家里的親人同學以及單位的人和事,這些在對方聽著,都充滿了新奇。帶娣每聽到開心的地方,便笑,她的笑聲“吃吃”的,有著小雞吃米的細膩和瑣碎,兼之又生得嬌小玲瓏,看得柳樹鳴的眼神里不時地泛出心疼的光芒。這樣的光芒,晃進帶娣的眼里,便讓她的心湖里蕩漾起層層漣漪。

送帶娣回家是順著籠煙湖畔走的,至隱蔽處的一棵柳樹下,柳樹鳴牽起帶娣的手,猶自不盡意,兩只手猛地環扣住她的腰肢,帶娣是緊張,也是下意識地仰起了臉龐。柳樹鳴的唇順著帶娣的前額、眉毛、眉心痣、鼻子下移到帶娣的嘴唇上,一下子擒住,仿佛鐵塊遇到吸鐵石,很久很久之后,才分開。帶娣的身體一直顫抖著,臉龐紅彤彤地發燒,嘴唇到舌尖一陣陣酥麻,一顆小小的心里被填充得滿滿當當。那種滿滿當當的充實感,帶娣想,便是所謂的愛情吧。

后來,又約會了幾次。有兩次約會是在柳樹鳴的單身宿舍里,除了最后一步,前面的事都一樣不落地做了。當帶娣覺得可以也應該帶回家給母親看時,便陪著柳樹鳴去食品店選了幾樣禮品,去了家里。母親的態度算得上客氣,但又分明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柳樹鳴一走,母親便潑婦似的嚷嚷開了,說是帶娣眼里沒她這個媽,拿她這個媽不當回事兒。這么大的事兒,不跟她商量,就把人給帶家里來了,想翻天了啊!接下來又說,他那人看上去就不是個能長長久久過日子的人,一臉一身花里胡哨的樣子,一副水蛇腰,就跟戲里的人似的,這樣的人,你能跟他過日子?媽是過來人,不會害你的,你要是跟了他,他遲早會把你甩掉的,你到時候哭都沒地方哭。帶娣呀,我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都多,看人比你準,你可千萬不要走媽的老路啊!說到這里,母親的眼淚從眼眶里涌出來,配合著支離破碎的哭聲,讓帶娣的心隨之一起支離破碎了。

帶娣沒有違背母親的意志,她和柳樹鳴分手了。柳樹鳴問她要理由,帶娣說,沒有理由,我們不合適,就是這樣。

與柳樹鳴的初戀對帶娣而言,說是刻骨銘心,毫不為過。曾經滄海難為水,帶娣無數次在小說電影電視里看過聽過,擱她自己身上,初戀的被迫分手,是一把刀擱進了她的心坎里,隨著每一次的呼吸,拉扯得她的心腔里血流成河。她一直努力地修復自己,漸漸的,傷痛表面上似是愈合了,結了痂,于是,有了她和從農村考學分配來的汪天淼的第二次戀愛。

母親嫌汪天淼家太窮了,嫁過去受罪。也是在母親的極力反對聲中,他們分了手。帶娣對汪天淼的感覺,與柳樹鳴相比,清淡了許多。但即便是清淡了許多,如果沒有母親的極力反對,帶娣覺得,他們應該是能夠走進婚姻殿堂的。

多年后帶娣再見到汪天淼,是在一家酒店里,她從包間出來上洗手間,在過道上,兩人擦肩,匆匆而過,他明顯地發福了。聽人說,汪天淼現在經營著一家公司,是為幾家整車企業作內飾件配套的,因為產品供不應求,所以,正謀劃著在開發區再辦一家企業。

起初兩次母親的極力反對,帶娣真的以為母親是為她的人生幸福著想。但之后的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母親都是如出一轍的反對,讓帶娣分明地感受到母親的極度自私和冷酷。她覺得自己的母親就是一條渾身注滿毒汁的蛇,在隱蔽處,吐著陰冷的蛇信子,只要帶娣為了個人的幸福而影響到家庭的幸福指數,她就隨時隨地地竄出來,毫不留情地咬上一口,然后毅然決然地離去,任由帶娣獨自舔舐傷口。她揣測著母親的心理活動應該是這樣的——為了養活凌云這個血脈,為了凌云得到好的生活接受好的教育,她必須犧牲帶娣的幸福。

就是在那天見到了柳樹鳴后,帶娣除了滿腔委屈和傷心,還有無法找到出口的郁悶和憤怒。回家后,她沒事找事地和母親發生了沖突,然后趁勢第一次沖著母親喊叫起來,這么多年,你有沒有一天像個正常的母親一樣拿我當女兒待過?你一直就拿我當這個家庭的奴仆,你一直就拿我當牛做馬,做你兒子孫子的牛馬。你考慮過我的情感和幸福嗎?淚水,潑天潑地地洶涌而出,如決堤的江河。母親似乎徹底被震蒙了,她沒有回一句話,只是裝聾作啞地走進自己的房間,輕聲地掩上房門。

6

周六快吃午飯的時候,帶娣手機響起來,一打開,那邊便傳過來九紅“哇哇”的哭聲。怎么了?九紅,有話慢慢說,我正準備打電話給你,叫你們趕緊把凌云帶回來吃飯呢,都玩一上午了。姐,凌云不見了,他不知道跑哪兒去了。你說什么?帶娣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驚叫起來,興旺呢,你們兩個大活人一起帶個孩子,怎么還把凌云弄不見了?興旺也不見了,姐。帶娣一聽,笑起來,那不就是興旺把凌云帶到別處玩去了嗎?姐,不是這樣的,我這會子跟你也說不清楚,興旺正在往公園趕。被九紅說得一頭霧水的帶娣正在發愣,母親從廁所里沖出來,什么事啊,接個電話,神神道道的。沒什么,媽。母親不太相信似的看著帶娣說,你打電話給興旺,叫他和九紅趕緊帶凌云回家吃飯。帶娣說,媽,你先吃,我下樓去迎一下他們。迎什么迎啊,又不是出遠門,打個電話不就行了。帶娣抓起手機沖下樓去。

剛到公園門口,帶娣就看見不遠處的廣場上,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看熱鬧的人,而被看熱鬧的,男人是興旺,女人是九紅,他們倆扭在一起打得難分難舍。真是丟人!帶娣扒開人群沖進去,使出全身的力氣把他們倆拽開,吼道,你們是吃錯藥了,還是怎么的呀,凌云呢?報案了嗎?興旺整理了一下衣服,咕嚕道,報案了,一個大活人看個孩子還看丟了。什么叫我看孩子還看丟了,你呢,你跑哪兒去了,接了一個電話,就跑得鬼影子不見了。好了,別再吵了,相互埋怨有個屁用,不丟人哪,趕緊找啊!帶娣跺著腳說。上哪兒找啊。九紅說著,蹲下身子哭起來。

三個人開著車子,滿城地跑。九紅還在嘀咕,一個電話,就把你的魂給勾走了。什么叫一個電話就把我的魂給勾走了,我一個哥們要用一下我的車,我說了等一會兒就來接你們,你一個大活人,看個孩子都看不好。興旺反駁。鬼才知道你那什么哥們姐們。是哪個哥們?你說!你倒是豬八戒倒打一耙,帶凌云去坐碰碰車,買個票就把人給買丟了,什么人呀這是。興旺說著,打了個噴嚏。好了,都省省吧,吵有什么用,吵能把凌云吵回來嗎?興旺,安心開你的車吧!帶娣低吼。

帶娣手機響起來,她掏出來一看,家里的電話。你這個死丫頭,怎么回事兒,總也不接電話。興旺和九紅呢,一個二個的手機都沒人接,瘋的了,你們!快回家吃飯哪!母親恨恨地說。媽,你先吃吧,興旺和九紅跟我在一塊兒,我們過一會子就回去了。過一會子,過一會子,你那過一會子也不知道是多長時間。你叫興旺接電話!母親命令道。興旺在開車,我掛了,媽。

公園管理處打電話給九紅時,是在距離她報案一個小時后。警察是在公園里一個塵封已久的文物展覽館邊的一片樹林里找到凌云的,兩歲的凌云大概是肚子餓了,加上親人一個都不在身邊,哭得一塌糊涂。警察說,這里離碰碰車那兒還有不少的路,估計是壞人想拐他的,你們報案報得及時,門口路口全是警察,孩子大概一時帶不出去,這才丟這里的。

回家后,母親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一會子哭一會子笑,盯著凌云,表情看上去異常瘆人,那架勢好像要一口把他給吞下去。凌云呆呆地看著奶奶,忽然間打了個激靈,小便劃了個弧線,朝著電視機飆過去。母親“撲哧”一笑,我說的吧,就他們倆那一對活寶,哪是帶孩子的料。我說讓你跟他們一起帶凌云去玩吧,你偏不聽。凌云要是丟了,你讓我這一把老骨頭還怎么活?

帶娣覺得母親越來越不可理喻,以前,她是護著興旺,但還不至于興旺犯錯,她來挨批。

過了幾天,九紅一個人哭哭啼啼地跑回家。母親問,你怎么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九紅說,媽,興旺就不是人,凌云丟的那天,他慌里慌張地跑走,根本不是什么哥們要用他的車,他是去跟一個女人約會的。帶娣說,這事可不能亂說,你是親眼看見的呀?九紅說,我酒店的一個好姐妹跟我說的,她說她看見興旺那天開鐘點房的。跟你說這事的人,真是你的好姐妹?如果是好姐妹,這事就是真的她都不應該跟你說。帶娣說。她怎么可能害我呢?我們就是好姐妹。九紅不服氣地回。那個快捷假日賓館,是她表姐開的,她告訴我,興旺不止一次地在那兒開房了。不說了,九紅,只要不是你親眼所見,千萬不要相信,知道嗎?帶娣倒不是誠心偏袒興旺,興旺從小到大,就沒干過什么讓人舒心的事,但再怎么著,他也是她的弟弟,她這個做姐姐的總是希望他們這個小家庭和睦幸福。帶娣心里這么想著,嘴里說,興旺的工資不都一把交給你了嗎?他動不動就去開房,他有錢嗎?九紅撇撇嘴,姐,他幫人家接接新娘子,幫人家這個忙那個忙,也能掙點外快,還有,他明錢在我這兒,單位的獎金什么的,又不上卡,他怎么會交給我呢?母親對于帶娣護著興旺顯然是滿意的,她接話說,九紅,一個大男人,你總不能把他的錢卡得那么死。老古話講得好,家和萬事興,家里不和鄰來欺,夫妻不和奴來欺。你如果哪天抓到了,我肯定為你做主。九紅還想說什么,帶娣朝她使個眼色,九紅也就停了口。

九紅走時,帶娣送她下樓。九紅說,姐,麻煩你跟興旺說一聲,過去的事就算了,我只當從來沒有發生過,但他以后如果還在外面不三不四的話,我就把他給宰了。這么說時,九紅眼里閃過一縷讓人不寒而栗的光。

九紅離開后,母親說,還不都怪你,如果安排他做營銷,他手上沒車,也沒這么方便。帶娣說,他手上有車在外面玩女人,也怨我,那他哪天要是開車出事了,你還不把我給殺了?母親像一座積蓄已久的火山般猛然爆發了,你這個死丫頭,怎么說話的,咒你親弟弟呀,你怎么這么毒啊!邊罵,邊對著觀音菩薩跪下去,觀音菩薩保佑,保佑興旺一生平平安安,保佑我孫子一生平平安安,多喜多福啊!

帶娣為這事,狠狠地罵了興旺。但興旺剛開始不承認,后來帶娣把時間地點一個一個地說出來后,他不再狡辯,卻不以為然地說,這點子破事兒,有什么大不了的!看著興旺那副無可救藥的樣子,帶娣罵道,你以前談戀愛時,左一個右一個的,還可以解釋成挑對象。現在結婚了,就要懂得什么叫責任。責任,這兩個字,你不懂嗎?我怎么不懂得什么叫責任,我的錢不都交給九紅了嗎?沒事干,跑家里來告狀,我還怕她告狀了不成!都什么年代了,還這么保守,不就是玩個把女人嘛!“啪”,帶娣扇了興旺一個響亮的耳光。興旺憤然離去。看著莫名其妙的興旺的背影,帶娣在心里罵開了,你就作吧,遲早有一天,你會死在這上頭。

帶娣后來把腸子都悔青了,如果詛咒果真靈驗的話,她那天真的不應該在心里詛咒興旺的。

那是在一年后了,慶祝凌云三周歲的簡單生日宴結束后不久,帶娣收到了九紅的短信:姐,來生再見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對不起我,我們兩清了。凌云就交給姐了,我來世做牛做馬報答你!

他們從家里離開,興旺把九紅送回家后說,我們領導身體不舒服,喊我陪他去一趟醫院,你先睡吧。九紅“嗯”了一聲,興旺前腳下樓,九紅后腳打的跟上去。興旺開房后,九紅一直守候在他的車子旁,興旺和一個女人朝著車子走過來時,九紅一下子撲上去,她手里的一把水果刀,直接刺向興旺的左胸。那個嚇傻了的女人,一屁股癱坐在地上。九紅拿出手機,將事先編輯好的短信一個一個地發了出去。然后,用刺向興旺的刀,刺向了自己。

7

母親的頭發是一夜之間白透的。母親的嗓子是一夜之間嘶啞的。

都是那個姓黃的害了我們興旺哦。后來,這句話幾乎成了母親的口頭禪。母親說這話時嗓音嘶啞,帶娣聽得耳朵上起了繭,心里便越發地為黃前生憤憤然鳴不平。

是在凌云上學前班的最后一個學期,那天下午,母親把曬在陽臺上的一掛香腸取下來準備拿回家,往外一伸手,腰就扭了。接到電話后,帶娣趕回家攙扶母親上床躺著,貼了兩張活血膏,問母親要不要去醫院,母親說,不用了,老傷了,養養再看吧,這人老了,真是沒用了。說著,長嘆一聲。

帶娣騎自行車去幼兒園接凌云回家。凌云坐在自行車后座上,眼睛看著尚未轉動的車輪,把左腳朝車輪里探去。帶娣問,坐好了嗎,凌云?坐好了,姑媽——。帶娣一騎,凌云慘叫一聲,大哭起來。帶娣下來一看,凌云腳上的涼鞋掉在了地上,襪子破了,腳背正往外滲血。帶娣趕緊送凌云去醫院敷了藥。帶娣緊張地問醫生,這傷口有關系嗎?醫生回答說,只是表皮擦傷,沒什么大問題,不要碰生水,天氣熱,注意防止感染。

母親一見到左腳受傷的凌云,呼的一下從床上翻身下地,那腰似乎也不疼了。我的心肝寶貝吔,你這腳是怎么了啊?沒容帶娣解釋,母親便大聲指責道,你這個死丫頭,才幾步路,不能走哇,非要騎個什么破車,我看你是成心的吧?你看你這些年可做過一件好事,講起來是幫興旺調動,做個什么事不好,非要做什么司機,興旺就是被你害死的呀!

帶娣這才驚覺,事情雖然已經過去了三年多,但母親為興旺的死,一直是對她懷恨在心的。

看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母親,帶娣無法相信這樣歹毒的話語是從母親的嘴巴里吐出來的,她一時間呆若木雞。半晌,淚如雨下。這是一個親媽講出來的話嗎?為這個家,我巴心巴肝的,我哪點對不起興旺,哪點對不起你,哪點對不起凌云了?就為凌云受了點傷,你就這樣對我橫加指責!你大概覺得我是故意害死興旺的,是不是?你以前罵黃前生,都是在指桑罵槐,是不是?興旺死了,我能不心痛嗎?你不怪自己把他從小慣壞的,搞得他長大后做事情一點責任心都沒有,一點道德廉恥都沒有,反倒來編派我的不是。你這樣說,大概就是為了求得你自己心理上的平衡吧?

母親哆嗦著雙手,指著帶娣說,我知道你翅膀硬了,早就想飛出去快活了,你滾,我沒你這個女兒。你滾啊!

帶娣抓起自己的包,也顧不上哭得一團糟的凌云,和著決堤的淚水奔出門去。坐在長江邊一個僻靜處,看著滾滾奔流的濁黃的江水,帶娣覺得自己活著,真的是毫無意義。世上還有像她一樣悲哀的女人嗎?她是一只離群的孤雁,無人關心無人留意的孤雁。

暮色一點一點從天邊漫過來,漫過長江對面的樹林、人家,漫過江水、船舶,漫過帶娣身邊的每一級臺階,漫過帶娣的長發以及她的碎花連衣裙。遠處有腳步聲傳來,還有年輕男人們的說話聲。恐懼兜頭籠罩過來,連同著籠罩過來的,還有從腳底冒起的絲絲寒意。帶娣猛地站起身,瘋狂地奔跑,朝著燈光,朝著人群,一直跑到歌舞升平的鬧市區,她才朝著剛才向她走過去的那群年輕男人的方向看過去……那樣僻靜的地方,萬一那是一群無良的男人,她倒不怕他們直接把她扔進長江里,她怕什么呢?她想也許是自己想多了。淚水似漲潮的大海,從她的心底漫上來,來勢洶洶。她下意識地抓起手機,撥出去,直到那邊的黃前生叫“帶娣”時,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哇哇”大哭起來。在路人驚詫莫名的目光中,帶娣坐上出租車。

在一片竹林掩映的茶館二樓的包間里,帶娣一頭撲在黃前生的胸前,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她只知道自己需要男人的肩膀和胸膛,而這些于她,是多么的奢侈,除了黃前生,誰還能夠給她?淚水,清涕,順著帶娣的臉腮鼻子下巴傾瀉,黃前生的T恤頃刻之間被打濕了一大片。

服務員進來,語氣有些緊張地問,你們有什么需要嗎?暫時沒有,黃前生平靜地回答,有需要我會叫你。服務員答應一聲,帶門退出去。

恍惚間,黃前生吻了帶娣,是輕柔的,細致的,也是極盡耐心的。他一邊吻她,一邊擦干凈她臉上的淚水還有清涕,他左手摟住她的肩,右手慢慢地梳理她柔順的長發,一縷一縷地梳理,從前額順著頭頂滑過去,到后腦勺,直至后背的發梢。一波一波的電流漫過全身,帶娣內心分明是欣喜的,卻又覺得萬般委屈。

帶娣冷靜下來之后,坐在對面的黃前生說,帶娣,這件事是你做得不對。帶娣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以為黃前生會百般安慰她,批評她母親的莫名其妙不近人情。帶娣仿佛看著陌生人一樣地看著黃前生。黃前生不理會帶娣眼神中傾瀉出來的極度不滿,顧自說道,你媽這一生不容易,年幼時沒了媽,成家后又被你父親拋棄了,她一個弱女子含辛茹苦地撫養你和你弟弟,這中間有多難有多苦有多少不為人知的傷痛,你能想象得到嗎?如果這樣的苦難擱在你我身上,你我未必能夠撐得下去。還有,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剜心之痛,你永遠無法有切身的感受,當然,我也一樣。趕緊回去吧,帶娣,回去向你媽道個歉。母女一場,是比天還厚的緣分,你不應該這樣任性。

照黃前生這么說,她母親是天使,倒是她朱帶娣成了個任性小氣不通人情事理的小女巫。這都是什么事兒啊?

帶娣吃了些黃前生點的意粉,黃前生送她回家。

在帶娣開門的剎那,母親房間的燈光“啪”的一聲熄滅了。餐桌上一盤清炒絲條,一盤里脊肉,一碗西紅柿蛋湯,還有一碗飯,罩在一只碩大的紗罩下。有細微的鼾聲傳過來,那是凌云的。

帶娣沒有聽從黃前生的建議去跟母親道歉,她開不了口,她覺得自己是委屈的,她有什么理由道歉呢?帶娣洗漱上床后,接到黃前生的短信——我愛你,我衷心地希望你快樂,帶娣。

躺在床上,帶娣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天花板。曾經,她以為自己是了解黃前生的,但今夜黃前生的言行舉止,帶給她的感覺是撲朔迷離的,如同一團霧一個謎,這團霧這個謎,像一個漩渦,讓她煩惱,卻又莫名其妙地吸引著她,讓她意欲深入進去一探究竟。

此后的很多天,帶娣和母親都不說話。家里氣氛尷尬得讓人呼吸困難,如果沒有凌云,帶娣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在這個家里繼續待下去。

8

凌云是在第二天早晨朝陽升起的時候清醒過來的。他第一聲沒有叫爸爸媽媽,也沒有叫奶奶,而是口齒清晰地叫了聲姑媽——,還是摔倒前的腔調。只這一聲,帶娣的眼淚便如江河決堤。她一下子摟緊凌云,寶貝,想吃什么,我去給你買,啊?小凌云虛弱地搖了搖頭,似是在搜尋什么人。想奶奶了?帶娣問。凌云點頭。

出院前,凌云又抽搐了起來。這讓帶娣的心沉沉地墜落下去,直墜落進無法測底的深淵里。

凌云從此落下了癲癇的病根,一年之中,總要發作好幾回。母親并不體諒帶娣的自責與愧疚,她自顧自地埋怨著帶娣。這時期,如果沒有黃前生給予她的關懷和呵護,帶娣想她可能早就活不下去了。黃前生對于她,究竟是真愛,還是假愛,帶娣不想作深入研究,她只知道,自己的生活中再也不能沒有他。

從黃前生幫忙解決母親的提前退休、興旺的工作調動,到興旺的離世,到帶娣母女之間幾乎不可調和的矛盾,再到帶娣帶凌云不慎而致其摔傷,幾年的時間,帶娣和黃前生之間的關系發生了本質的變化——由上下級的同事關系,而成為曖昧的情人關系;由原本單純的工作關系,而成為將手伸向社保賬戶,使一筆又一筆的資金源源不斷地流向他們口袋的同謀共犯。

有時候,帶娣問自己,她這樣努力工作努力掙錢,為了什么,難道就是為了彌補自己因看護凌云不當而造成的難以挽回的罪過?

黃前生另外有一套裝潢豪華的單身公寓,據他說,是背著他老婆買的。他是應從外地來開發區工作的一個老總的要求裝潢準備出租的,但后來,他取消了出租的決定。

他們的約會很謹慎,第一次就是在那套公寓里。當黃前生發現帶娣還是處女時,他的震驚毫無掩飾地表露出來,他流淚了,然后,將帶娣緊緊地摟在懷里,長時間地撫摸著,仿佛撫摸一件得來不易的珍品寶貝。與黃前生的表現相比,帶娣倒是顯得異常平靜。她原以為第一次向一個男人交出自己完整無缺的身體時,她一定會哭,甚至會哭得稀里嘩啦,然后等著這個男人來哄她。這樣平靜的表現,是她自己都不曾料到的。也是,大好的年華早就飛逝遠去了,如今的自己都多大歲數了,也是人到中年了,還有什么資本玩矯情呢?

穿好衣服后,黃前生說,帶娣,我送你回家。也是鬼使神差的,他忽然間又轉過身子,托起帶娣的臉龐,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說,對不起,帶娣!帶娣疑惑地看著翕動了一下喉結的黃前生。黃前生似是很艱難地說,我有老婆孩子。這一刻的帶娣分明是震怒了,怒氣從她的眼底突突地向外沖。她原想說,笑話,我不知道你有老婆孩子嗎?怕我要你承擔什么責任,是不是?黃前生,你想得太多了,我沒你想象的那么矯情,沒你想象的那么貪婪,沒你想象的那樣把自己看得那么重,我也沒你想象的那樣珍視你!我珍視的人,我珍視的愛情,早就遺失在了十幾年前的那一天,那天的天空是灰蒙蒙的,后來還陪我一起哭泣,哭了很久很久。但是,帶娣終究沒有說出來,何必呢,本來,這個特別的夜晚,使她對他的感情在原有的不壞的基礎上邁上了一個新臺階,黃前生如此不適時不妥當的一句話,一下子讓她的感情回到了還不如這個夜晚的從前。但是,畢竟有過了這個夜晚,那也不必彼此傷害的吧?于是,帶娣凄然一笑,前生,你想多了!

之后,他們還是約會。一般一個月一次,頂多不超過兩次。黃前生是個懂得節制的男人,帶娣也很謹慎,她不想讓母親知道,因為母親斷然不會同意他們之間的事,她會如同從前她與那一個又一個男子談戀愛時一樣,千方百計地阻止她,以語言,以眼淚,以一切她可以用得上的方法和手段。

帶娣懷孕了,該來月經的日子過去了大概十幾天,她一直拖著,不敢去醫院看,她在逃避,她天天盼望著月經趕快來,甚至,在母親對著觀音菩薩焚香的時候,她也在內心默默地祈禱。那天深夜,她的肚子忽然就疼得山崩地裂,不得已,她叫醒母親說,媽,我要去醫院。這么說時,面色慘白的她一下子倒在了地上。被120急救車送到醫院后,緊急施行了手術。帶娣蘇醒過來后,醫生說,你怎么這么馬虎,月經過期不來,要趕緊到醫院檢查是不是懷孕了,不僅如此,還要作個B超確定一下孕卵著床是否正常,這樣,才可以安心地當媽媽啊。帶娣想,自己怎么就這么倒霉呢,見不得人地懷孕也就罷了,居然還來個宮外孕,發現、治療不及時頃刻就能喪命的宮外孕!

說起這次懷孕,也是該當的。原本他們一直都采取避孕措施,但上個月的那次,黃前生說,帶娣,你正好處于安全期,就不用套了,行不?對于安全期的安全保障究竟是不是百分百的牢靠,帶娣心里也沒有多少底,但她還是點頭同意了。

母親配合著帶娣跟鄰居熟人解釋說,女兒做了卵巢囊腫手術。但母親的憤怒積壓在心頭,在帶娣出院后,轉化為一把熊熊大火,差點要把房子都燒起來。周六,黃前生來家里看望虛弱的帶娣。這是第二次看望。第一次是他帶領一幫子同事去醫院,事先是發了短信的,確認帶娣的母親當時回家做飯了,才去的。站在病床尾端,黃前生低頭看了一眼床頭卡,上面寫著“……朱帶娣……女……36歲……卵巢囊腫”,帶娣捕捉到黃前生的眼底閃過一絲不為人覺察的光芒。寫有“卵巢囊腫”的床頭卡,是帶娣在醫院財務科工作的大學同學找護士幫忙更換的。

母親一見到黃前生,便瘋狂地撲上去,毫不留情地扇了他幾個大嘴巴。這還不解氣,她邊哭邊罵,你這個千刀萬剮的!老天爺,你睜開眼睛看看,看看這個千刀萬剮的男人是怎么毀了我女兒的呀。黃前生,你就是一條披著人皮的狼,色狼啊……

罵了足足有一個小時吧,罵到后來,帶娣想,母親年輕時真不應該在工廠里上班,她應該去演戲,多好的功夫呀,怎么就不累呢?帶娣原想過去勸,媽,你當心自己的高血壓,但她忍住了,轉而說,媽,別再吵了,隔壁鄰居聽了,還不知道怎么回事呢,是好聽啊還是好看哪?母親一手指著帶娣的鼻子說,你真是要氣死老娘啊,不幫著老娘罵這個千刀萬剮的,反倒還來說老娘的不是,啊,你還是不是我老朱的女兒啊?

忽然間,母親猛地朝墻壁沖過去,被一直不吭聲的黃前生一把攔住。母親又哭開了,我不活了,老天爺呀,我還怎么活呀?

黃前生說,伯母,有什么條件你就提吧,只要我能辦到的。母親剎那間收住眼淚,你賠,你賠我女兒二十萬。二十萬?帶娣驚叫一聲,媽,你就是拿你女兒賣錢,也不能漫天要價吧?一陣沉默后,黃前生開了口,八萬吧,行不行?我明天就送來。八萬?母親冷笑,八萬就把這么大的事了了?你也太會算計了吧?別吵了,丟人吧,媽,都別說了,十萬,媽你如果還嫌少,我也就不活了。

隔天,黃前生如約送來十萬元,其實那是黃前生和帶娣共同貪污的錢,而這十萬,恰恰是帶娣應得的。

早從一年前開始,在黃前生的指導下,帶娣便配合著他貪污挪用社保資金,但帶娣并沒有拿回家,她害怕,她跟黃前生說,先放你那兒吧。

為了給侄子凌云創造一個良好的家庭條件,本來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帶娣,終于因為離任的公司領導與現任的公司領導之間的“狗咬狗”受到牽連而被調查。帶娣在千百次的思想斗爭后,勸黃前生和她一起去自首,黃前生彼時正在找他的副市長同學幫忙協調,抱著一線僥幸心理的他,提心吊膽地挨著光陰。帶娣毅然決然地獨自走進了檢察院,并交出了因她宮外孕黃前生被母親逼迫賠償的十萬塊錢。

庭審時,母親哭喊,我把房子賣了,我這兒還有二十萬的私房錢,可能抵掉我女兒的罪?千萬不能讓她進去呀,再不行,我進去頂她。又扭頭對帶娣說,都是我害了你,我的帶娣呀。說完,便昏了過去。

審判的結果是,黃前生作為主犯受到嚴判。帶娣作為從犯,兼之主動自首,且交出部分非法所得,免于刑事處罰。但帶娣的工作崗位,最終未能在單位同事的同情抑或謾罵聲中得到保全。

9

母親的一生顯然是不幸的,幼年喪母,中年失偶,老年喪子。人生的幾大不幸,她無一例外地都攤上了。帶娣想,如果母親不是這般不幸,興許,自己也不會如此巴心巴肝地為這個家庭奉獻自己的全部。凌云是母親唯一的希望,所以,帶娣視如己出,或許,即便她自己有孩子,她都未必會為了這孩子,而到了全然忘記自己的地步。

如果他們有一個完整幸福的家,興旺或許不至于被母親寵溺得失了規矩;如果凌云有著稱職的父母,母親應該不會一直千方百計地作梗她的愛情;如果凌云不出事,她就不會覺得虧欠凌云而去貪污……

這就是命運。如果真的有命運之神,帶娣恨不得拼著命撲上去抽其一通耳光。

深冬,不識人間愁滋味的女貞樹依然綠意深濃,成群的八哥落在枝葉間,啄食樹上黑褐色的累累果實。帶娣失神地看著……凌云上學去了,帶娣仿佛看見他忽閃著睫毛的眼睛在看著自己笑,她也禁不住地笑了,眼睫上卻涌起一層霧……

責任編輯 張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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