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氣就像林君的臉一樣,說變就變。一連好幾天的陰雨讓阿南的房間里散發出一種潮濕的氣味,雨水帶來的清新已經被周圍揮之不去的塵埃污濁了,變得黏黏糊糊的。時間好像被連綿不斷的雨水拉長了一樣,慢得讓人心里發慌。好不容易挨到雨停,太陽剛冒了個頭,阿南就迫不及待地跑出家門去找林君。
院子里,看門狗大黃不安分地叫著,無花果樹的葉子在風中瑟瑟發抖。客廳里,阿南和林君坐在沙發上,一人悶頭啃一個蘋果。蘋果是阿南洗干凈從家里帶過來的。林君直接連皮吃,阿南把蘋果皮細細地啃掉,然后再吃蘋果肉。林君的蘋果已經吃掉了一大半,阿南才開始咬第一口。
“今天感覺有點怪怪的。”
林君啃著蘋果,口齒含糊地說道。
“確實很奇怪。”
“大概要發生什么事情吧?”
“會發生什么事呢?”
“反正肯定會有什么事要發生。”
阿南抬起頭,看了看外面。客廳的門敞開著,正對著緊閉的院門。一只黑得發亮的貓懶洋洋地趴在墻頭上,一扭頭,正對上阿南的目光。黑貓張開嘴無聲地威嚇了一下,阿南禁不住縮了縮脖子。
林君一聲不吭地啃完最后一口蘋果,走出客廳,將手中的蘋果核朝著墻頭的黑貓砸去,黑貓凄慘地叫了一聲,迅速跳下墻頭。阿南覺得自己的耳朵好像被黑貓的叫聲撕裂了一般,不疼,就是麻麻的,很不舒服。
“玩牌吧。”
林君的爸爸過完年就外出打工了,林君的媽媽也要上班。大人不在家里,自在倒是自在,就是悶得發慌。好在林君總能找出點樂子來。
林君摸出來兩副撲克牌,教阿南玩“丁鉤釣魚”的游戲。阿南的臉正對著牌,其實眼神在偷偷地瞄著電視。她家里的電視收不到幾個臺,每次來林君家,都想蹭電視看。林君沒說開電視,阿南也開不了口,只能失落地吞了幾口唾沫。
第一次玩“丁鉤釣魚”,手氣差,再加上心不在焉,阿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手里攢下來的牌被林君一次次“釣”走。等阿南回過神來想認真玩的時候,游戲已經玩不下去了。林君默默地把牌洗了幾遍,重新塞回牌盒里。阿南看著撲克牌盒,又默默地吞了口唾沫。
“林君,我想看達爾文的標本盒。”
“有什么好看的。”
“你最近有做新的標本嗎?”
“沒有。”
林君悶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阿南想再找他說說話,還沒開口,林君就站了起來:“出去吧。”
“去哪兒?”
“跟著我就行了。”
林君抓起鑰匙,背上書包就往門外走,阿南趕緊跟上。大黃歡叫著也要跟過來,被林君一頓訓斥趕回了狗窩。
林君家旁邊就是一片田野。一條路從田野中間穿過,把田野分成了兩半。右手邊的田野上,是一塊塊分割好的田地,左手邊的田野上,除了農田,還有一片荷花塘。這會兒田野里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顯得格外冷清。
阿南穿著媽媽用棒針織的毛衣,風從毛線的縫隙鉆到了貼身的棉衫里,露在外面的手都是冰涼的,身上也暖和不到哪兒去。這天氣確實奇怪得很,該下雨的時節不下雨,該回暖的時候依舊吹冷風。
“今天確實很奇怪。你看這風刮得就不對勁。”
“這風怎么了?”
林君停住,用手在空中抓了一把,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這風的氣味不對。”
阿南覺得身上更冷了,便口中吆喝著,學著騎馬的樣子一跳一跳地往前跑。跑了沒幾步,阿南扭頭一看,林君還停在那里,并沒有跟上來。平日里,林君最喜歡的就是騎馬,今天林君沒有和阿南一起玩,阿南明白了——林君今天不高興。
林君心情不好,阿南也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打不起精神。一個皺著眉頭,一個撇著嘴。阿南看了林君好幾次,想問他為什么不高興,話到嘴邊就快要問出來了,又被林君嚴肅的表情給逼了回去。阿南在心里琢磨著怎么能讓林君開心起來。想著想著,就想到了昨天晚上看的電視劇里,女主角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從樓梯上下來,在大廳門口遇到男主角。女主角親了男主角的臉頰,男主角立刻笑得一臉燦爛。想到這,阿南心里便有了主意。
“林君。”
阿南叫住低著頭往前走的林君。林君停下來,有些不解地看著阿南。阿南快步上前,飛快地在林君的臉上親了一下。親完之后,林君還保持著剛才的表情,只是眼睛瞪得更圓了。阿南還在納悶為什么林君沒有開心的表情時,林君沖著她爆發了。
“你干什么!”
“……”
“我問你剛才為什么那么做?”
“我……我只是想讓你高興。”
阿南小小聲地說道。林君發脾氣的樣子實在很可怕。她被林君嚇到了。阿南有些不知所措地絞著自己的手。
“高興?本來就不高興,現在被你這么一鬧,更生氣了。”
“對不起。”
“對不起管什么用?”
“那怎么辦?”
“等下去朱何家的時候,你親他一下,這事兒就算了。”
阿南這才反應過來,原來林君是陪她去給朱何送作業本。這是阿南一想到就頭疼的事情。林君一直沒提,她以為林君忘了呢。
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最關鍵的是林君的后半句話。
“你剛才說什么?”
“我說,等下見到朱何,你找機會親他一下,我們之間就算扯平了。”
田地四周都用帶刺的樹條圍著。阿南特別喜歡用手去揪那些刺,小一點的刺比較軟,稍微用點力就彎了,硬一點的刺比較好揪一些。阿南緊張的時候手就停不下來。
“非要這么做嗎?”
“嗯,你親了他,今天的事情就算了結了。”
阿南繼續揪著刺,心里則完全亂成了一團麻線。
二
阿南家住的這片住宅區里的小孩子很多。平日里都是女孩和女孩玩,男孩和男孩玩。阿南算是個例外,她和同齡的女孩子玩不到一塊兒去,她們愛玩的過家家啊跳皮筋啊,阿南統統都不會。阿南打小就像個小大人,年長一些的女孩子不愿帶她玩,想在她面前擺出姐姐的架子,壓根不管用。和那些姐姐拌過幾次嘴后,阿南就再不搭理她們了。
沒人和阿南玩,阿南便整日跟在男孩子的后面跑來跑去。男孩子們當然不太愿意身邊老跟著個礙眼的女孩子,阿南一廂情愿地跟著,免不了要受些委屈。
夏天的時候,最受歡迎的游戲就是玩水槍。男孩子們聚到一起,先是比上一番水槍的大小和數量,炫耀完之后,就進入到實戰階段。一般都是一群人攻擊某個特定的目標,非要把目標渾身上下全都噴濕才會罷休。阿南拿著自己的小水槍跑下樓的時候,這群男孩子們正在旁邊的平房外面開戰。阿南站在一邊,還沒考慮好要不要加入,就被男孩子們圍住了。阿南成了被攻擊的對象。阿南被他們團團圍住,逃脫不能。不出幾分鐘,阿南的衣服就全濕透了。目的達到了,為首的男孩子吆喝一聲,所有的人一哄而散,只有阿南呆呆地站在原地,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衣服濕成那樣,阿南自然不敢回家。唯一的辦法就是趕快把衣服弄干。這一溜平房的水泥墻被太陽烤了一個下午,手摸上去還感覺得到炙熱的余溫。阿南便靠在水泥墻上,一點一點往前挪動著,用水泥墻把衣服吸干。
這個點兒大人們都還沒有下班,家家都是門窗緊閉著,阿南貼著墻一邊挪動著,一邊從窗戶和門縫往里面打量著各家的樣子。走到頂頭的那一家時,阿南又透過門縫往里面偷看,結果身體前傾得太厲害,直接把門頂開了。
本來門沒關就已經讓阿南吃驚的了,屋里還有人,更是讓阿南嚇得走不動路了。
屋子里坐著個和阿南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他手里拿著一只盒子,地上還擺著一些盒子。男孩子專注地看著盒子,而阿南則怔怔地看著男孩子。突然,男孩子抬頭看到了阿南,阿南嚇得頭腦一片空白,只知道趕快扭頭跑開,離那扇門越遠越好。
阿南的記憶里,從來沒見過這個男孩子,這一片的男孩子聚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見過他的身影。那天沒仔細看,只依稀記得他很瘦。阿南對他一點好感都沒有,一個天天悶在屋子里,無聊到只能自己跟自己玩的男孩子一定很討厭。雖然心里裝出一副不屑的樣子,可阿南還是會忍不住想到那個男孩子,想到那天發生的事,想到——那些神秘的盒子。相遇的片段每天都要在她的頭腦里過上幾遍。男孩子看到阿南那一刻,眼神中下意識的警惕既讓阿南害怕,又讓阿南對那些盒子充滿了好奇。那些盒子里到底裝了什么?一想到這個問題,阿南的心里就像有螞蟻在慢慢爬。
就這么過了差不多半個月,阿南決定再去看看那個男孩子。這一回門是真的鎖上了。阿南趴在門縫上看了半天,只看到里面黑乎乎的一片。阿南又來過幾次,每一次門都是鎖著的。開始的時候,阿南還糾結了一段時間,好在小孩子的心氣就是喜新厭舊的,又過了些時日,便慢慢地淡忘了。偶爾,心里的螞蟻還會爬一爬,不過再沒有拔腿奔去看的沖動。
剛入夏那會兒,阿南媽媽就開始跟阿南念叨,9月阿南就要正式上學了。阿南媽媽還說,她給阿南找到了個伴兒,這孩子叫林君,就住在附近,兩個人以后可以一起上下學。阿南對上學沒有概念,對林君更沒有概念。她從來沒有聽周圍的孩子提起過這個名字。等到見了面,阿南才知道媽媽口中的“林君”就是那天見到的男孩子。
距離上次見到林君,已經隔了半年多的時間。阿南的個子已經躥了起來,而林君還是那副瘦瘦小小的樣子,沒有什么變化。阿南和林君被雙方的媽媽攛掇著比身高,結果阿南比林君還冒出了頭尖兒。完了之后,自然免不了一通沒有惡意的玩笑。
開學報到的那天早上,阿南一下樓,果然看到林君正站在路口等著她。在這之前,阿南已經知道了他的名字,知道了他比自己大半年,還知道他家現在住的房子是他爺爺留下來的。該知道的都已經知道了,想問的卻不知道該如果問起。一向愛說話的阿南破天荒地一聲都沒吭。一直走到田野旁邊的岔路口時,兩個人才說上了第一句話。
“咦,你往那邊走干什么?不是應該順著這條大路走的嘛。”
阿南看林君往田野走,趕緊叫住了他。
“我們走小路去學校,比走大路要快得多。”
說完,林君就拉著阿南直奔田間的小路。
阿南低頭看了看被緊緊握住的手,心里微微糾結了一下。她一直覺得朋友之間才會手拉著手,她不覺得自己跟林君已經很熟了。至少在這一刻之前,他們還只是剛剛認識而已。這個想法只在腦袋里轉悠了半圈就被拋開了,林君走路很快,阿南必須要小跑著才能跟得上。
半年下來,阿南和林君成了形影不離的朋友。林君搬了家之后,阿南住坡下,林君住坡上。坡上坡下靠著一小段臺階連接起來。林君家旁邊是阿南舅舅的家。兩家連在一起,組成了一個小小的院落。平時都是阿南去找林君,有時候阿南去舅舅家玩,回去的時候也要到林君家里坐一會兒。
“林君!”
每次阿南站在林君家門口,叫著林君的名字,等著他給自己開門,心里總是滿滿的愉悅。開了門,進了屋,就是另一番世界了。一個只屬于林君和她的世界。
三
“作業本你帶了嗎?”
阿南沒話找話地問了一句。林君指了指身上的書包,愛理不理地點點頭。
朱何是阿南的同班同學。朱何已經兩天沒來學校了,阿南是小組長,老師叫阿南去給朱何送作業本,阿南害怕朱何,便和林君約好一起去。
阿南學校所在的那片地方叫朱家崗,一個年級里,差不多一半的學生都姓朱,重名重姓是常有的事兒。有時候站在走廊上叫一聲,會有好幾個人回頭。所以,叫人的時候,還要在人名的前面加上班級號來區別。
每個班上都有一個不太受歡迎的孩子。這個孩子要么成績不好要么欺負同學,要么性格孤僻,要么外貌上有些殘缺。反正這樣的孩子在班上,同學不跟他玩,老師也不喜歡他。
朱何在阿南班上就是這么個存在。朱何平日里給人一種臟兮兮的感覺。頭發從來都是亂蓬蓬的,臉好像從來沒洗過,還結著一塊一塊干燥的皮,有了鼻涕,直接拿袖子擦掉,所以他的兩只袖子都是黑乎乎的。沒有人愿意和他坐同桌,老師只能給他安排到最后一排單獨的一個座位上。就算這樣,朱何也不安分,上課的時候總是小動作不斷,弄得老師頻頻點他的名。下了課就喜歡找男生打架。朱何的個子比班上的男生要高一些,塊頭也壯一些,打起架來從不服輸,一副不要命的樣子,男生見到他都會繞道。時間長了,朱何就成了完全被孤立的一個人。
林君和朱何也打過一架,拉扯的時候,林君的胳膊碰到了朱何的鼻子,朱何的鼻子立刻出了血。
“朱何是沙鼻子。”
后來林君跟阿南說起這件事的時候,總結出這么一句。
“什么是沙鼻子?”
“沙鼻子的鼻膜特別脆弱,輕輕碰一下鼻子就會出血。有沙鼻子的人,最好離他遠一點。要不萬一弄的他流鼻血,扯都扯不清。”
林君用手做了一個砸鼻子的動作,一臉嚴肅地做了科普介紹。
跟同齡的孩子比起來,林君的發育似乎大大地滯后了,五官始終長不開,個子也沒有竄起來。不過,林君一旦認真起來,就有一種超越了年齡的成熟和聰慧。林君看過很多書,一般的小知識小常識都難不倒他。如果說林君是“百科全書”的話,那么阿南就是“十萬個為什么”。只要見到林君,總有問不完的問題。阿南也不是一定要知道問題的答案,她只單純喜歡看林君嚴肅地皺起鼻子和眉頭,一本正經說教的樣子。
過年的時候,家家戶戶都要放鞭炮,每掛鞭炮不可能都爆炸,總會有幾個漏網之魚。林君帶著阿南跑遍了這一帶的平房,從一堆堆爆炸后留下的紅色紙堆里找沒有爆炸的鞭炮,然后把里面的火藥全倒到一個拳頭大小的硬紙筒里,密封后,留出一段比較長的紙捻做炮芯。
林君本來想等天黑了以后再點燃煙花,阿南家里管得嚴,晚飯前一定要回家。阿南回家前,林君小心翼翼地點燃了炮芯。
煙花非常絢麗,雖然只持續了短短的幾秒鐘,阿南已經非常驚喜了。這是他們自己做的煙花啊!
“要是能把煙花保存下來就好了,這樣想看的時候,就能看到。”
“我知道有一種辦法可以把記憶記錄下來。”
“拍照片?”
“當然不是。”
林君回到房間里,從床底下扒拉出來一堆玻璃盒子。就是阿南初次見到林君時,他正在擺弄的盒子。阿南終于近距離地看到了這些盒子。每個盒子上都用膠帶紙寫著幾個字:達爾文的標本盒。
“達爾文是誰?”
“是英國的生物學家,就是他發現了人類的起源。”
林君把盒子放在桌子上,擺成了一排。阿南順著桌子一一看過去,又是好奇又是驚訝。
“這些是什么?”
“標本。全都是標本。”
“那為什么叫達爾文的標本盒啊?”
不知不覺間,阿南又開啟了“十萬個為什么”模式。
“達爾文是我最崇拜的人。他一生堅持做的事情就是記錄。這些標本盒就是我的記錄。”
阿南指著一個盒子里面的雨花石問道:“這個石頭記錄的是什么?”
“去年我去南京表哥家玩的時候,在雨花臺撿的。只要一看到這塊石頭,我就能想起我表哥的那張臉。你看,這個輪廓像不像一張國字臉?這道花紋像不像鼻子?”
阿南隔著玻璃瞅了半天,才含含糊糊地點了點頭。
“那么這只蝴蝶呢?”
“前年去水庫玩的時候捉的,它的翅膀上還沾了一滴水庫的水呢。”
“它還活著嗎?”
“早死了。它現在就是個標本。”
阿南用手指輕輕地隔著玻璃撫摸這只美麗的生靈。蝴蝶安靜地躺在盒子里,陽光反射在翅膀上,閃著點點熒光。蝴蝶翅膀上,每一個斑點,每一條紋路,都清晰地呈現在眼前。組合得那么巧妙,搭配得那么精致。這樣的美也只有近距離地觀察,才能看得到。
看得久了,阿南的心里就有些發毛了。不管這只蝴蝶標本有多么美麗,它畢竟失去了生命,再也不可能扇動著翅膀在田野里無憂無慮地翩然起舞。它只能待著盒子里,永遠維持著它死前最后一刻的樣子。阿南仿佛感知到死亡氣息般地縮了縮脖子。
林君從床底下扒拉出來一個空的玻璃盒,把剛才爆炸后剩下的炮筒殘片以及沒用上的一小撮火藥放到了里面。然后在盒蓋上用膠帶紙貼上“達爾文的標本盒”標簽,還仔細地標注上了編號和時間。
“這樣,無論什么時候,只要看到這個盒子,就能想起剛才的煙花。”
阿南看到床底下好像還藏著許多盒子,她問林君那些盒子里裝的是什么,林君沒有吭聲。
“那為什么這些盒子可以給我看?”
阿南不死心地繼續追問。
“這些盒子里的標本是死的,但是它們在記憶里都是活的。”
“那么那些盒子……”
“都死了。盒子里的和記憶里的都死了。已經死了的東西有什么好看的。”
林君眼神中再一次流露出阿南所熟悉的警惕。這個時候的林君,讓阿南感到特別的陌生,甚至有點害怕。
或許是看到阿南的不自在,林君慢慢地收回眼神:“這個裝煙花的盒子你收著吧。畢竟里面裝著的記憶你也有份。”
阿南小心翼翼地抱著記錄煙花的盒子,有點意外又有點驚喜:她擁有了一個達爾文的標本盒,而且這個盒子里面裝的是她和林君兩個人的記憶。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的、獨一無二的記憶。
四
“離朱何家還有多遠啊?”
“進了村子再找人問。”
阿南知道林君還在生氣,就不再言語了。只是默默地跟在林君的后面,林君出左腳,她就出左腳,林君邁右腳,她就跟著邁右腳。按照林君的步子不斷地調整自己的步子。
平日里阿南就是這樣,有事沒事總喜歡跟在林君屁股后面,林君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活脫脫一個小跟班。平常玩什么,到哪兒玩,都是林君決定,阿南只要樂顛顛地跟著他就好了。久了,阿南也就習慣了,覺得這樣很好。
林君家的院子里種了一棵高大的無花果樹,還養了一只看門狗,叫大黃。大黃就是最普通的土狗,黑黑的鼻頭,溫順的眼睛,看上去就是一副憨厚老實的樣子。阿南想不通,為什么林君一副機靈鬼的樣子,他家的狗和樹卻長得蠢頭蠢腦的。林君說大黃表面上憨憨的,其實頭腦很聰明。這邊話音剛落到地上,那邊大黃就惹出了麻煩。
那天是臘八節,天氣出奇得冷。阿南和林君裹著厚厚的棉襖,像兩只粽子似的,在路邊玩甩炮。回來的時候,阿南發現林君家的院子里莫名地圍了一圈人,圍觀的主角就是大黃。林君的爸爸正拎著一大桶肥皂水,氣哄哄地給它洗澡。阿南問了好幾個圍觀的人,總算弄明白事情的始末:原來林君爸爸帶著大黃去田野散步,結果大黃掉進了田地里的糞坑里。
大家剛開始聽說這事兒的時候,全都不相信。狗的鼻子那么靈,難道聞不出糞坑的臭味?林君爸爸牽著大黃回家的時候,門口已經聚了不少人圍觀。一身污跡的大黃很爭氣地滿足了人們的好奇心。不過,圍觀到這里才剛剛進入主題——大家最期待的其實是林君爸爸怎么處置大黃。
大黃身上臟成那樣,自然要好好洗一洗。那么冷的天,給狗洗澡,對人對狗來說,都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林君爸爸一趟一趟從廚房拎熱水往大黃的身上澆,大黃一邊叫一邊在院子里兜圈子,林君爸爸追在大黃的屁股后面,一邊攆著,一邊隨口罵著。這一通澡洗得真是風生水起,院子里的氣氛越發熱烈起來,每個圍觀的人都咧著嘴大笑。阿南一開始也看得很起勁,過了一會兒,她就感覺林君好像有些不對勁——她沒有聽到林君的笑聲。
林君沒有笑。他從頭到尾都沒有笑過。他的眼睛一直緊緊地盯著對面的某個人。阿南還沒看清林君看的是誰,就被林君拉出了圍觀的人群。
“怎么了?”
阿南覺得很有意思,她是第一次看怎么給狗洗澡,還沒有看夠呢。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去死吧,變成標本死吧。”
林君緊緊地皺著眉頭,狠狠地把炮和嘴里的話一齊往地上甩。阿南站在原地,不知道是該跟上去還是留下來。
那是阿南第一次見林君發脾氣。阿南一開始也沒覺得怎樣。第二天上學的時候,她還專門到大黃掉進的那個糞坑看了看。糞坑被凍住了,上面又蓋著些草,不注意看的話,還真不容易找到。阿南一直到了學校,看到林君已經坐在教室了,才想起來,今天林君并沒有在路口等自己。放學的時候,還沒等阿南收拾好書包,林君就已經奔出了教室,阿南連張口叫住他的時間都沒有。
又過了一天,依然如此。見了面,林君連聲招呼都不打,就像從來不認識阿南一樣。距離一下子就被拉開了。阿南再遲鈍,也意識到不對勁了。她沒想到林君還在為那天的事情生氣。阿南想了好久也沒有想明白自己怎么得罪了林君。就這么僵持了一天。到了第三天,阿南再也坐不住了,她從家里拿了兩包糖果,主動敲開了林君家的門。
從那以后,每次阿南和林君鬧別扭了,不管是不是阿南的錯,都得阿南主動道歉才能和解。林君的媽媽都忍不住數落林君,明明是男孩子,卻整天要阿南哄著。其實阿南哄林君也沒有別的招數,帶點吃的,說幾句好話。林君也不是真的要跟阿南生氣,他只是拉不下臉來跟阿南說話。只要阿南先開口,林君別扭一會兒,也就好了。
每次阿南和林君鬧別扭的時候,阿南心里都很難受。阿南只有林君這一個朋友。如果林君不和她玩了,阿南就只能自己一個人玩了。林君也只有阿南這一個朋友,不同的是,林君就算是自己一個人,照樣能玩得很好。
阿南想起了第一次來找林君,他就在這個房間里,正在看蠶蛾產卵。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學校里突然興起養蠶來。放學的時候,學校門口就有人賣蠶。一只蠶加一把桑葉,便宜得很。女孩子都要買上幾只,養在紙疊的小籃子里。阿南也養了兩只白蠶,不過她的蠶死在了蠶繭里。
阿南在林君房間里,才第一次看到蠶蛾的樣子。十幾只白色的蠶蛾掙扎在白紙上,產下一粒粒蠶卵,房間里支起的桑樹枝上還掛著好幾個蠶繭。阿南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感到很害怕,尤其是看清楚了蠶蛾的樣子后,頭皮都炸開了。
后來林君還送了些蠶卵給阿南,阿南偷偷地扔掉了。她沒想到原來可愛的蠶寶寶長大后的樣子會那么難看。阿南突然很慶幸,自己的蠶沒有變成蠶蛾。
在達爾文的標本盒子里,阿南看到了死去的蠶蛾。阿南不理解,為什么林君還要把蠶蛾做成標本。
“蠶蛾產下卵之后就死了,它們死亡的那一刻是最美麗的,因為它們雖然死了,但是它們在記憶里是活著的。活在記憶里的是最美的。你不覺得嗎?”
林君反問阿南,阿南堅決地搖了搖頭。在阿南眼里,就算是死去變成標本的蠶蛾,還是那么的丑陋。她覺得不管是蠶蛾,還是和林君之間的別扭,都是應該被拋棄在心底最深處的角落里的記憶,捂得嚴嚴實實的,永遠都不要被翻出來。
五
“你干嘛不親朱何?”
林君低著頭,踢著一塊石頭。這塊石頭是在朱何家的門口發現的,林君踢了一路。
阿南以為林君已經忘記了讓她親朱何的事,沒想到林君還記著,而且越發地生氣。
林君在朱何家的時候還是很開心的,反倒是阿南擔心了一路。她一直默默地祈禱朱何不要在家。這樣一來,她把作業本往門縫里一塞就行了。沒想到朱何不僅在家,而且態度還出奇得好。他客客氣氣地接過了作業本,補上了兩張病假條,還帶著她和林君一起玩了蹺蹺板。院子后面的大石頭上架一塊廢棄的門板,一人坐一邊,就這么簡單的玩意兒,三個人快快樂樂地玩了一個下午。臨出門的時候,朱何的爸爸把他們一直送到村口。朱何的爸爸是個殺豬的,滿臉黑青,渾身肌肉,在朱家崗的菜市場擺了個豬肉鋪,今天收攤早,正好待在家里。看到朱何的爸爸,阿南明白了,朱何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怕的就是他老爸。
阿南學著林君,抓了一把空氣,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已經離開朱何住的村子里那么久了,空氣里還是能聞到朱何家里的那股殺豬的血腥味和豬肉的油膩味。這讓阿南感覺有點隱隱不安。她總覺得會發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你干嘛不親朱何?”
林君又問了一遍。阿南低下頭,看著林君踢石頭。阿南憋了半天才憋出幾個字:“我不喜歡他。”
“那你為什么親我?”
“你跟他不一樣啊。我們是朋友嘛。”
林君撇了撇嘴,一腳把石頭踢飛了。
已經走到門口了,林君卻不怎么愿意進屋。他在門外躊躇了一會兒,轉身往坡下走去。阿南有些摸不清頭腦,只能小跑著跟上他。
“林君……”
“你和我去一趟木材廠,我們弄些碎木頭回來,我要做模型。”
“林君……”
“木材廠又不遠,我們早去早回,晚飯之前一定能趕回來。”
“林君……”
“你陪我去木材廠,今天的事情就算了結了。”
林君沒有回頭,話飄到阿南的耳朵里,阿南原本已經放慢了腳步,聽到這話,猶疑了一下,又噠噠地跑起來。
木材廠說近不近,說遠不遠。順著林君家住的大坡,一直走到坡底,就是一條鐵路。這條鐵路周圍都是工廠,所以鐵路主要是用來運送貨物的,在鐵路上跑的也都是貨車。而木材廠就在鐵路的岔道口旁。木材廠已經處于半廢棄的狀態了。鐵門沒有上鎖,隨便一拉就開了。工廠里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只有隨處散落的廢木料和一堆堆的木材。風沒有阻攔地呼嘯著,幸好才下過雨,沒刮起太多的木頭屑,不過撲面而來的木頭味道也不怎么好聞。
阿南平時都是在自己家附近玩,木材廠還是第一次來。林君倒是三天兩頭地往這里跑,有時候林君會叫阿南和他一起來,阿南都拒絕了,她不敢離家那么遠。這次若不是怕林君生氣,她也不會來的。
阿南和林君撿了幾塊合適的木頭后,爬上了高高的木頭堆。只停了一天沒有下雨,木頭還是潮的,阿南挪來挪去,沒找到塊干的地方,只好別別扭扭地坐下了。
木頭堆的正前方就是不遠處的化肥廠,能看到兩個高高聳立的大煙囪。煙囪上面有鐵梯。阿南看著那么高的大煙囪就害怕,更想像不出會有誰敢順著鐵梯爬上去。
好像是猜到了阿南的心思似的,林君開了口:“今天確實是很奇怪。你知道嗎,今天早上,我看到有個人在爬煙囪呢!”
“誰?”
“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男人,留著小平頭,身上穿著藍色的工作服和方頭皮鞋。鞋帶是散開的,工作服是敞開的。我就坐在這里看著他一點一點往上爬……”
“藍色的工作服里面是不是還有一件灰色的毛衣?”
林君詫異地看著阿南,那眼神絕不是因為阿南打斷了他的話。
“我早上去你家找你,你不在。我就和這個叔叔還有阿姨一起看了部電影。”
“阿姨?”
“就是你媽媽啊。我去的時候,叔叔和阿姨就在看電影。我問你在不在家,阿姨說不在,讓我下午再來。那個叔叔說讓我留下來玩一會。我就留下來一起看了。”
阿南記得那個叔叔一直笑瞇瞇的,還問她家住在哪兒,不像是個壞人。
“他們就只是看電影?”
林君問得奇怪,阿南反問得也很干脆:“我去的時候,他們就在看電影呢。你覺得他們會做什么?”
“做我討厭的事情。”
“什么討厭的事情啊?”
林君想說什么,嘴唇動了動,又咽回去了。他仰面躺下來,眉頭皺得緊緊的。
“不過林君,我覺得那個電影好奇怪哎。”
阿南不管木頭潮不潮了,也躺了下來。
阿南是從中間開始看的電影,前面的劇情都不知道。電影里面有五個姑娘,最小的那個還梳著小辮兒,特別喜歡看戲。為首的大姑娘,帶著四個小姐妹,偷偷給村里的巫婆送米,說是要逛“花園”。最小的姑娘還老是纏著巫婆,問“花園”里面有沒有戲可以看。終于到了去“花園”的那一天。五個姑娘全都梳了油黑發亮的麻花辮,換上了新嶄嶄的大紅衣裳,五個人身上各背著一個板凳。她們進到了一個房子里,那個房子在一大片田野里面,破破爛爛的什么都沒有。五個姑娘踩著高高的凳子,把雪白的繩子系在房梁上面。然后不知怎的,五個凳子嘩啦啦全都翻倒在地上,只看到五雙穿著繡花鞋的腳在晃悠。電影的結尾是,村里的傻子在外面采著野花,突然看到那個屋子塌了,傻子一邊朝著屋子跑去,一邊發出可怕的哀嚎聲。
天仙般的大姑娘,愛看戲的小姑娘,紅色的衣裳,烏黑的發辮,雪白的繩子,晃悠的繡花鞋,破爛不堪的房子,轟然倒塌的房子,頭上戴著花的傻子,瘋狂奔跑的傻子,一路哀嚎著的傻子。支離破碎的電影畫面,飛快地在阿南眼前掠過,沖向混沌不堪的前方,
“你說,那五個姑娘有沒有去花園啊。她們是死了還是活著?我怎么一點都看不懂啊。”
阿南抓住了林君的胳膊,她覺得有點害怕,卻說不清,怕的是什么。
林君只淡淡地應了一句:“她們大概是變成標本了吧。”
阿南仔細一想,那個倒塌的屋子不就是像標本盒子一樣嘛。“標本”二字將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驅走了。
“那么她們在記憶里是不是活著?”
“你想讓她們活,她們就在記憶里活著,你想讓她們死,她們就徹底死了。就這么簡單。”
阿南放開了林君的胳膊。
天色漸漸暗下來,阿南的視野里,能看見的東西越來越少。她感覺木頭的潮氣已經滲進了毛衣里,背后又冰冷又黏糊,難受極了。阿南掙扎著想爬起來,眼睛卻不聽話地想合上。
“我們回去吧。”
阿南迷迷糊糊地說道。
“再等一等。等一會就回去。”
“你要等什么?”
“噓,那個戴眼鏡的男人又爬上煙囪了。”
阿南努力睜開眼睛,卻什么都看不見。阿南重新合上眼,聽林君在她的耳邊有一句沒一句地描述著。
“那個男人還穿著那件藍色的工作服,他的眼鏡不知道哪去了,可能是掉了吧。”
“那個男人爬得速度很快,他爬得太快了,梯子都在晃。”
“那個男人已經爬到一半了,他停住了,好像是在喘氣。”
“那個男人又繼續爬了,不過速度慢下來了。他爬得很艱難。”
阿南感覺到林君似乎坐起來,不過她分明還能感覺到林君嘴里呼出來的熱氣。阿南伸手摸了一下,沒有摸到林君。
“林君,你在嗎?”
“我在。”
阿南的心安下來了。她翻了個身,開始往睡夢深處掉落。
“那個男的還在爬嗎?”
“那個男人掉下來了。”
“他怎么了?”
“他變成了標本。”
“他還活在記憶里嗎?”
阿南徹底睡著的前一刻,聽到林君告訴她:那個男人已經徹徹底底地死了。
Writer的話
童年回憶類型的小說實在太多了,想要寫出新意很難。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就很想寫這一塊的內容,寫不好的話,我也認了,反正就是一次嘗試嘛。大概每個人對童年都有某種執念吧,動手去寫的時候,發現有太多太多想記錄下來的東西,不過小說畢竟是小說,如果真的全寫下來,那就真的不是小說,也違背了我寫作的初衷。
這里有的只是阿南和林君的故事。只是兩個別扭小孩的童年碎片。
寫作的時候一直反復聽著《阿基米德后宮的茶》電影原聲。迷人的青春片,動人的哼唱。最喜歡的電影之一。只要熟悉的音樂在耳畔響起,就禁不住淚流滿面。童年的回憶應該就是這樣的吧,潮濕柔軟,溫暖而又百感交集,甜蜜的,同時也是苦澀的。
思考了很久,最終定下來,從最平常的一天入手,慢慢地展開一些童年的零散回憶。隱隱地一點懸念往后跑,然后再波瀾不驚地結束。一開始構思的各種狗血事件統統刪去了。雖然我也很喜歡看俗套又很有效的段子,不過狗血之類的東西看看別人寫的就好,自己還真下不了手去寫。
以前寫的作品,即便是那種很克制內斂的,情感也都是比較激烈的。回頭重讀自己作品的時候,還依稀記得寫到那些段落,哭到不能自已的情景。頭一次用這樣寧靜平和的心態來寫作,感覺很不適應。就好像喝慣了濃茶,突然換成了白開水一樣。于是寫出來的東西也徹底變成了一灘清水。其實最初定下來的基調是比較灰暗的,有很多我從來沒有寫過的惡趣味,為此還想象了很多特別傷感的場面。最終卻寫成了一個清新的小品文。或許是因為林君這個名字吧,文字一下子失去了設想中的狠勁,又重新變得柔軟了。
這篇小說很不好寫。沒有什么故事情節,就是一種感覺往下跑。自己寫得累,又不能讓讀者讀得累,難。有時候覺得算了,放棄吧,別這樣寫了,還是去嘗試編個故事吧,寫起來不至于抓不到頭腦。這樣一點一點往下找感覺,還不知要找到什么時候。可是如果那樣寫的話,又違背了我創作的初衷。能寫出好故事的人多得是,不多我一個,不少我一個。我能做的就是盡力用文字把自己想要表達的呈現出來,足矣。
《達爾文的標本盒》其實是我在大四的時候就想完成的一個短篇。最初是想寫成一個童話,用三只昆蟲的視角來寫一個故事,嘗試了好幾次都失敗了。不過我真的好喜歡這個小說名字,于是有了現在的這個短篇,一個迥異于之前的構思,而內容上又有所重合的短篇。
阿南和林君的故事并沒有結束,就停在這個點上挺好。以后還會繼續寫林君,不過要等下一篇完結后再說。
責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