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廠子不死掉的話,躍進肯定會干到退休的。就是說再熬五年零一個月,躍進便可順理成章地拿退休金了,自然不會自謀職業,即便要自謀職業也要等到退休以后。躍進做夢都想著那一天,他覺得自己在廠里干了三十多年,好像就是夢想著那一天。那一天真的等到了,廠子的死活就不關他的事了。他完全可以一邊拿退休金,一邊心安理得地開著亞機(正三輪)找外快兒。這就是躍進夢想的生活。廠子有不少人正過著這樣的生活,他很羨慕他們。躍進只盼望著五年零一個月早早地過去。可廠子卻嘩啦一下死了,一秒鐘也沒有多熬,只留下一堆堆廢鐵,爛魚腸似的管道,破廟似的廠房,冰棍似的煙囪……昨天好像還在像模像樣生產的工廠,眨眼間就變成了一片“墳場”。
躍進就是在簽訂社保買斷協議的當天變成“守墓人”的。躍進以為在協議書上簽上自己的大名之后,自己與廠子算是徹底了斷了,從此他就成為一個失業人員了。沒想到廠領導特別開恩,要他站好最后一班崗。廠領導按級別都被安置了,卻沒有忘記他!躍進沒有不感激的理由。他得站好最后一班崗,說不定這一站就是幾年哩。這么一想,躍進便有了絕處逢生的感覺,置身“墳場”,他想到了死,他甚至覺得這座茍延殘喘渾身都散發著腐敗味兒的工廠真的是該死。死前人們會心疼它,死后又覺得理所當然。躍進想的更多的是生,但又很簡單,只要站好最后一班崗,當好“守墓人”,也許五年零一個月的空白就不用自己想方設法去填了,只等著那一天的到來。
躍進意外獲得一份好差事。他只需不定時地在“墳場”里轉轉,象征性地巡視巡視,證明“墳場”還有人看守,而“墳場”上的一切好像與他沒有直接關系了,就像原來的廠保衛科長。只不過現在,躍進巡視的是冷冰冰的遺留物,保衛科長巡視的可是一個個活人。好處是他不再受原先廠里的規章制度的約束,一切任由他掌握,只是他無論如何也沒有保衛科長的派頭。要派頭干嗎呢?最要緊的是有一份比原工資少不了多少的值班費,又落個逍遙自在。
崔三就是這當兒請躍進出山的。那日,躍進巡視到鍋爐房時,忽見崔三領著一幫人來。躍進有些發呆,不知崔三來此何意。多年沒見崔三了,看樣子名不虛傳。不待躍進深想,崔三一聲號令,只聽一片高呼:請師傅上車!不由分說,架著躍進便走。躍進從沒見過這陣勢,他本能地驚叫。崔三說,師傅!別害怕,徒弟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請您出山!
躍進被架入一座豪華酒店時,頭腦還是一片迷糊,以致崔三的開場白都不知說了什么,只聽得一片叫好聲。但幾杯酒下肚,躍進的頭腦漸漸恢復了意識。躍進覺得崔三左一口出山右一聲出山,聽起來很滑稽,自己就是一個燒鍋爐的,準確地說就是一個失業留守人員,有什么山可出的?再說被架到這酒店里來就算出山?
崔三仿佛躍進肚子里的蛔蟲,滔滔不絕地說,師傅!怎么你還想著進山,守著那座破廟嗎?我清楚你是一個認真負責的人,就憑這一點,徒弟敬重你!可你總不能老是想進山不想出山啊。徒弟早就想請你出山了,但沒到時候,現在廠子完了,時候到了,可徒弟真沒想到你還孤零零地守著破廟。想當年,徒弟要是不出山的話,還不是和師傅一樣的下場,豈能有今天!這些大酒店只能在大門外看看。誰說從山里出來才叫出山,只要你想出來而真敢出來都叫出山!師傅,你不敢出來,不就是怕那五年零一個月嗎,徒弟給你發退休金,徒弟給你提前退休,這樣總行了吧……
崔三的一番話,說得躍進五味翻涌豪情滿懷,驅使他頻頻舉杯。最后,他醉了,哭得涕淚橫流。
躍進沉沉睡去。一覺醒來,已是艷陽高照。躍進習慣性地瞧瞧墻上掛的電子鐘,接著一躍而起,卻發現床邊無鞋。老婆秋月被喊進來,她黑黃的略顯浮腫的臉,令人自然地聯系到久病不愈的女人。所以她的話短而促,但她把躍進被嘔吐物污染的皮鞋,比喻成痰盂卻透出她的智慧。躍進只想著鞋子,好下床去上班,秋月說的“痰盂”恰恰提醒他別他媽的急著上班,自己完全可以賴賴床啦。躍進開始回想昨天的事,他確定自己是醉酒了,他好像記得崔三說過的話,好像自己還哭過。后來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肯定是崔三送他回家的。唉,丟人啦,竟在崔三面前哭!
有馬達聲由遠而近,一直響至他家的院子,聽得秋月用少有的亮嗓,一個勁兒地說著感激的話。躍進按捺不住了,光著腳沖出門,只見一輛嶄新的亞機停在院中,連車棚車牌都安裝好了。也不用問送車之人,躍進已知是怎么回事了,但他不明白的是自己何德何能竟受此恩惠,僅僅是和崔三師徒一場?躍進有些發怔,一時不知如何開口。送車人替崔三帶來定心丸,要躍進不要多想,沒別的意思,就是送輛車,助師傅早日圓夢。躍進忽然大笑起來,笑得秋月莫名其妙。躍進說,我退休金有了,車有了,夢想的生活就這樣實現了!
“痰盂”洗凈正在艷陽下曬,與“痰盂”一同曬的還有一片紅本本——原來是躍進工作以來所得的各種獎狀和榮譽證書。大部分都是廠里頒發的,諸如“生產標兵”“先進個人”“優秀班長”“模范丈夫”之類。也有的是市縣頒發的,證書稍大,特紅,金燦燦的字折射出榮譽的價值。躍進在穿皮鞋時發現了它們,不知哪兒來的火氣,沖著秋月叫嚷:誰叫你把它們搬出來曬!秋月說,有的都霉了。躍進說,都給我燒了!秋月打斷他的話,說,燒了,可惜,當廢品,賣了吧。躍進更火:能賣幾個鳥錢!不如燒得痛快!后來,左鄰右舍都跑來一看究竟,好大一堆火。
痛快是痛快了,可痛快過后,躍進還得去巡視,不然那份值班費就不好說了。問題隨之產生,是要值班費呢,還是要開亞機?要他放棄值班費實在是舍不得,可放著嶄新的亞機不開除非是腦子進水。奶奶的,躍進以為看守“墳場”是份閑差,沒想到有了亞機,閑差倒成了拖累。身兼二職也不是不可以,每天抽空去廠子轉轉就行了。如果都能夠實現,躍進同時可以拿三份“銀子”哩,想想都讓人心慌。但躍進總覺得有愧,是愧對領導,還是愧對崔三,說不清。知夫莫如妻,秋月說你要是覺得愧,趁早,給領導打個電話,把班給辭了,悶在心里,開不好車呀。躍進盯著灰燼,忽然開竅似的一拍腦門:我什么都燒了,還能愧對誰呀!我干嗎要辭職,錢多了戳手呀!
躍進跨過思想障礙,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他把亞機推進廠子練習,等練得差不多了,便開著亞機沖出廠子……躍進這時才有出山的感覺。他做了一個深呼吸,他狠踩一下油門,他想哼個小曲,他想聽聽馬達,他想聞聞空氣……躍進順便瞧瞧倒車鏡里的風景,嘿,有人正沖自己招手哩。沒想到這么快就做上了生意,真是開業大吉呀。顧客也怪,沒說出具體要去的地方,只是去鎮上的各條街道上轉,一邊四下里張望,一邊打手機。管她呢,只要付錢就行。不過躍進心中沒譜的是如何計價,收多少錢才合情合理。他還沒來得及向老工友們請教便面臨這個問題,以致躍進開著亞機在鎮上轉了半天,轉得自己心里也發毛。
你要轉到什么時候啊!
不轉了,他死了。
那就付錢吧。躍進想了想,報出了一個自認為合理的錢數。
我沒錢,錢都為他花光了。
躍進心說,開什么玩笑!我開的頭一炮,竟打的是啞彈,這不晦氣嘛!
你沒錢招什么車呀,耍老子呀!
要,要不,陪陪你吧。
躍進沒聽明白。
陪陪你吧。
躍進盯著眼前的顧客,好像突然發現是個女的,而且是和自己的女兒差不多大的姑娘。不同的是姑娘穿著洋氣暴露,一雙奶子幾乎要蹦出來。躍進顧不得姑娘的臉、頭發和眼神,有這雙奶子就足夠了。躍進覺得自己好像冬眠的蛙,逢春蘇醒,雷雨之際冒出地面,先是試探性地叫幾聲,果然有了回應,然后賣力地鼓著聲囊,呱呱地歡叫。此時,躍進還有些猶豫,如果姑娘能給個半費也就算了,可姑娘根本就沒付錢的意思,要是這樣放了她,豈不太便宜了她,也太虧了自己!開頭就這么晦氣,往后可怎么開車呢?得,老子就做一回蛙,不做白不做。
躍進把姑娘拉進廠里的鍋爐房,房里已是蛙聲一片了。姑娘就像一只發情的雌蛙,散發著刺激的氣味。沒有多余的動作,躍進便餓虎撲食,直奔主題。躍進把姑娘摁在自己不知熬過多少日夜的工作臺上,卻發現自己是個廢人。那玩意兒就像不是他的,任憑蛙聲如何歡叫都毫無反應。末了,只好不了了之。躍進懊喪地坐在地上,蛙聲遠去,空余幾多哀嘆。躍進覺得自己真是一個蛙,一只被扒了皮的蛙。他甚至覺得活著已失去了意義,男人都做不了還有意義嗎?什么值班費,夢想的生活,都他媽的扯淡!郁悶的躍進在接下來的一天里,沒拉一個客人。
這日,躍進“抽空”去廠里巡視,剛把亞機停在鍋爐房前,忽然,不知從哪兒冒出幾條大漢,一涌而上,咔嚓一聲,躍進便被戴上了手銬,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其實,躍進被押至派出所也沒反應過來,只是褲襠精濕。躍進嚇得不輕,被關進黑屋時腿肚子還在抽筋。他陷入黑暗,好像與世隔絕了。這給躍進提供安靜下來的機會,他開始恢復意識,他確認自己剛才是遭遇了埋伏,而實施埋伏的正是警察。躍進不明白警察為什么要抓他。當兩位警察來審訊他時,他還反問警察是不是抓錯人了。
錯沒錯你心里清楚。我問你這些天,準確地說前天你干了什么?
沒,沒干什么呀。
放老實點!有人告你強奸!
我沒強奸!我沒強奸!要我強奸也強奸不了。于是,躍進便竹筒倒豆子般述說冤情。兩位警察跟自己兒子大不了多少,聽到躍進講到工作臺上的一幕,忍不住相視一笑。最后,警察給了躍進兩個選擇——要么拘留,要么罰款。躍進近乎本能地叫道,我不要拘留!警察說,那好,念你是初犯,一星期之內交五千元罰款吧。然后,躍進在一張紙上簽上自己的大名,并按上指紋。
躍進走出派出所時,想死的念頭都有了。想想,開上亞機一文未掙,什么也沒撈著,倒被罰掉五千塊,你說冤不冤啊。不能想,想想腦子就發暈。可不想不行,那罰款還得上繳呀。光想又無用,唯一有用的辦法就是趕緊把罰款繳上,了結此事。躍進要是能拿出這筆錢來,也許心情會好一些,關鍵是躍進內外空虛,還欠一屁股債哩。眼看著一天天過去,躍進感覺大限迫近了。真是無錢逼死英雄漢。躍進想,要是到了那天自己有幸還活著,他就豁出去,任其拘留好了。也許十天半月就出來了,算算能抵五千塊錢,說什么都是天價!躍進有些后悔那天的選擇了。
明天就是繳款的最后期限。躍進剛要出車,就被崔三的手下請到那家豪華酒店,崔三正端坐在包廂里等他呢。說實在的,躍進對崔三印象極壞,上班吊兒郎當,盡挑刺兒。有很多次都是他替崔三頂班,到了年尾評選先進時,崔三卻倒打一耙,說憑什么先進又是師傅的,就憑師傅是個班長?!從那時起,躍進便不再管他了,任其逍遙自在。崔三也識相,卷鋪蓋走人,臨走還撂下話: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總有一天爺會回來的!躍進頓感輕松,心說你當你的爺去吧。從此,躍進就當沒這個徒弟。他壓根兒就沒想崔三能有什么出息,不料崔三回來竟是那般情景,自己活活就是一個傻子,在“墳場”里找一口飯吃,忽然又墜入云端,花天酒地,又哭又叫,出盡洋相。躍進不再犯迷糊了,這次說什么也不能醉酒了,我好歹還是一個師傅!可崔三盯著他,一言不發,滿臉壞笑,笑得躍進心里直打鼓,這家伙又要挑什么刺兒?
師傅,有什么要命的事兒,就說吧,有徒弟在!
沒,沒事兒。
沒事兒?
沒,沒事兒!
別瞞著啦!你的事兒我能不知道?別跟徒弟藏著,算個屁事兒呀,不就是一點錢嗎?只要簽上協議,一切都算個屁!師傅,別怕,徒弟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幫幫師傅,簽上大名,我給你的一切都不用還,退休金按時發,亞機是你的,什么罰款我都替你繳!徒弟沒別的條件,只要小莉來本公司工作一年就行了,當然,我會給小莉開出高薪!
躍進盯著協議書,一時耳聾目花。他眨眨眼,金花四濺,仿佛丁當作響的鐵匠鋪。
事情戲劇性地了結了,躍進不由得長出一口氣,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相反,他越發困惑不解了。躍進努力地回憶,企圖找到自己有恩于崔三的證據,以此說明崔三的幫助只不過為了報恩罷了,這樣他就可以心安理得了。可恐怖的是,躍進極盡回憶,結果應當是崔三幸災樂禍落井下石才是,豈會得到他的慷慨相助!躍進與崔三師徒一場,只是替崔三頂了幾個班,剩下的好像就是他批評教育不管不問,還有暗暗的打擊報復,如扣發口罩毛巾肥皂等。即便現在,躍進聽著崔三叫他師傅,可他心里才沒有這個徒弟哩。他還是看不上崔三!
躍進越想越覺得玄乎,想和秋月說說,又怕說漏嘴。無論如何這事得瞞著秋月,不能讓秋月再受傷害了。三十多年前,秋月是一個多么漂亮健康的姑娘,吸引好多小伙追求,可她偏偏看上了瘦猴似的躍進。后來,躍進因大伯父的關系,被招進了紅星化肥廠。那時的化肥廠可是縣上的龍頭企業納稅大戶,能夠進化肥廠當工人那是榮耀,是許多人的夢想。躍進每次回村都顯得特別神氣,秋月也特別溫柔。十年后,秋月隨躍進住進了廠子的住宅樓,只是住的是帶院子的一樓。躍進說好,一樓好住人。那時,他們已有一雙兒女,瞧著兒女在院子里開心地玩,秋月也覺得一樓好。但秋月的身體出現了狀況,月經紊亂,面黃肌瘦,氣短怕冷,幾乎喪失勞動能力,而且不能行男女之事,一碰就痛。到多家醫院看病,被診斷為絕育手術后遺癥,沒法根治。
秋月灑了香水上了躍進的床。躍進正想著崔三,見秋月薄衣單衫地鉆進自己的被窩,還一身的香氣,很是奇怪,難道有啥要緊的話說?想想,近些日子秋月也是心事重重的,好像她已經知道了,只不過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秋月說,上來吧。躍進一聽,忽然猛抽自己的臉。
上來吧,沒事兒了。
我不能!都是我不好,我不是人!
是我不好!是我沒用!
是我沒用,害了你!
是我沒用,害了你!
躍進把秋月攬入懷里,一晚都沒分開。
一番波折后,總算走上了正軌。躍進開自己的亞機,隔三差五地去廠子轉轉。雖然生意不太好,好歹每天都有現鈔進腰包。客少機多,有客便搶。躍進不好意思搶客,但也要學著去搶。總算搶到一位客人,卻引得眾人嘻嘻地笑,笑得躍進心里發毛。回頭定睛一看,又是一位暴露的女子。這提醒躍進別再犯糊涂,即便女子實在沒錢也當是做做善事。總之,再不能讓人家笑話!自己夠丟人的了!不用說躍進成了同行的笑料。
有一陣子,躍進覺得沒臉見人,頭抬不起來。后來,他發現同行們大都屁股不干凈,都有差不多的經歷,而且相互取笑,漸漸的,躍進就不當一回事兒了,同行取笑他,他也取笑同行。實在沒客人了,他們就把亞機停在路口,嬉笑怒罵,也是有趣。有時,也嘮嘮國內外大事。躍進嘮不了,只有聽的份兒。他最喜歡和曾經的工友嘮廠子里的事。他覺得只有嘮廠子里的事,才有意思,才有自己的影子。嘮到崔三,工友都羨慕他有一個高徒,開大公司放高利貸,還不起本息就拿女兒頂債!這個崔三玩弄女性已成習慣!躍進的心咯噔一下,好像門閂斷了,冷風颼颼地刮進門來。
躍進覺得胸口發冷,就像掉進了冰窖。他得趕緊爬出來,否則會被冷壞的。他對崔三印象極壞,但他沒想到崔三竟是這樣惡毒,竟打起小莉的主意。他過去替崔三頂班,往后還要女兒來頂債,他不敢想下去,也不敢相信。小莉是多么優秀,馬上要碩士畢業了,小莉是他的臉面是他的精神支柱啊。說什么也不能落入崔三之手,得馬上還債,越快越好。什么退休金,亞機,出山,高薪,協議書,都他媽的見鬼去吧!可是,拿什么來還債呢?躍進恨自己,當了幾十年工人,竟是這般無能糊涂!
那是一個悶熱的下午,躍進送客到白楊坡,剛要回頭,又有人招手。躍進心中一喜,今天生意不錯,不跑空車哩。要是這樣跑下去,就有希望還債了。躍進滿臉油汗,卻含著笑意,耐心地等客。客人是一個年輕女子,穿藍褂子灰褲子,扣子扣得嚴嚴實實,只見她的下巴和耳垂下有金光閃現。現在,躍進也學會分辨客人了,不像以往,有奶便是娘。躍進說不清這對他來說意義何在。
那女子腦門上沁出汗珠,兩腮上的蝴蝶斑濕淋淋的,仿佛被露水浸染。她的頭發向上梳著,沒有一根是向下垂的,這使耳朵和脖頸無遮無擋一覽無余。她的耳朵和脖頸沒有特別之處,沒有什么好看的,但躍進沒法不看。躍進看到了兩只銅鈴一樣的耳墜,一條竹節似的金鏈子。躍進慌忙把眼睛移開,看紋絲不動的雜樹野草,暗暗地呼吸一口悶氣。
白楊坡有工地,塔吊,但更多的是雜樹野草,墳包,荒溝。躍進對白楊坡并不熟悉,只知白楊坡是縣上正在開發的工業區,聽說以前的白楊坡是個多事之地,常有女人遭強暴搶劫,有的失蹤,至今不知下落。送客來了幾趟,他才覺得名不虛傳。他最初送客來時,莫名其妙地想到那些女人,想象她們喊叫的樣子,奇怪她們為什么要來白楊坡。
此時,他又想到那些女人,又聽到她們絕望的喊叫聲,但白楊坡毫無回音。只有草叢中的鳥鳴此起彼伏,還有屁股下的馬達悶頭悶腦地哼吟。躍進拐上一條岔道,看道邊野竹像箭頭一樣鋒利,夾雜的野花無聲無息的艷麗,嗅嗅,一腔的香味。有鳥驚飛,飛臨不遠的樹梢,默然無語,多么美麗安靜的地方,好像特別的熟悉。
躍進停住亞機,要那女子下來。女子一臉茫然,問這是哪兒?躍進卻看著她的衣扣,頭發,蝴蝶斑,腦門上的汗珠,耳朵和脖頸。女子的耳朵和脖頸實在平常,比不上秋月,秋月的脖頸上至少有一顆痣。他想,要是秋月能有金晃晃的耳墜和鏈子,肯定比她好看得多。當然,那是以后的事了,眼下最要緊的是還債!
那女子面露驚恐:我,我不是來這里的。
躍進笑笑,沒吱聲。
你怎么帶我到這里來?
躍進沒吱聲。
你,你,我要喊人了!
躍進沒吱聲。
我,我真的要喊人了!
躍進沒吱聲。
大哥!求你別害我,我只是下崗工人,來找活兒干。我身上沒多少錢,你都拿去吧。
躍進沒吱聲,只是死死地盯著女子的耳朵和脖頸,好像隨時都會撲上去,咬斷女子的喉嚨。
大哥!求求你,別害我。我的耳墜項鏈都是假的,想要都給你!
躍進聽得驚心,但他不相信是假的,假的哪有這么晃眼。而且,女子并非心甘情愿的樣子,她一邊慢吞吞地摘,一邊瞄著周圍的動靜。躍進已是大汗淋漓了,好像是剛剛上岸的魚,拼命地喘氣。躍進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否則自己肯定會被悶死。他只能做垂死掙扎,上前一通猛拽。瞬間,耳墜和項鏈都到了他的手中。女子癱軟在地,嚇得面無人色。躍進重新上車,回頭看女子耳朵和脖頸,荒凄凄的,就像這荒凄凄的白楊坡。
臨走前,躍進撂下一句話:妹子,哥對不住你了,哥有要緊事先走一步!
救救我……
女子臉色慘白,褲襠血紅。
怎么回事?躍進腦袋發蒙。
救救我……
你,你怎么了?
救救我……快送我去醫院。
躍進看著女子褲襠滲出的血,來不及多想。先救人要緊!
那天下午,躍進把女子送到醫院,并沒有立即走開,而是抱著女子樓上樓下地呼救,直到把女子送進急救室。這時,躍進完全可以脫身了,可他心急呀,就像那女子是秋月。躍進等了小半個鐘頭,門開了,醫生告訴他:沒事了,你愛人流產了,你馬上去辦理住院手續。躍進想澄清卻開不了口,手不由得伸進口袋,竟是耳墜和項鏈。他這才猛醒,得趕緊躲開。正欲舉步,卻發現警察已經堵住了他。
躍進又被戴上了手銬,就像一場夢。后來,被審訊時好像還在做夢。躍進記不清被審訊了什么,更不清楚自己答了什么。
當警察審訊他的作案動機時,躍進卻回答得極為簡練干脆:還債!
你借誰的債了?
崔三!
警察相視一笑。
躍進已經準備好了,如果警察問他是愿罰款還是愿坐牢,他肯定是愿坐牢了。但警察沒有給他表達的機會。不過,躍進最終是遂了愿。
躍進給了同行新的笑料,都說這個躍進看上去精明得很,沒想到干出這等傻事,搶人家首飾不跑,反而送人家去醫院,還在那傻等,這不是自投羅網嗎?唉,也活該躍進倒霉,攤上這么個主!曾經的工友一聲嘆息,說你們不知,躍進在化肥廠可是個響當當的先進人物,沒想到出了廠個把月就變了個人!
躍進獲刑五年(據說那女子求了情)。也就是說,躍進出獄的那一天,正是他退休之日。等到了那一天,躍進能否擁有屬于自己的退休金已很難說,但買上臺亞機找外快兒,那就是他夢想的生活。也許到了那一天,“墳場”會變成一座花園……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