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的皮蛋

誰給我起了這么混賬的名字——富貴？

如果是大大，我也許能原諒他，他是個木匠，認不了幾個字，半禿的腦袋里是蹦不出好詞的。如果是姆媽，我就恨死她了，她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六年后就死了，享清福去了，把我扔在這又窮又破的小山村里，我到底是富在哪里，又貴在哪里呀！

中午放學回家，別人家的孩子已經坐在桌上吃飯。晚娘懷抱著吃奶的兒子，指著墻角的噴霧器，對我說：去，把那塊一畝六分田的農藥打了。在她的嘴里，我不叫富貴，叫“去”。我丟下書包，背起齊腰高的噴霧器，跌跌撞撞地走進火辣辣的日光里。我不能反抗，否則下午就得餓著肚子去上學。

村頭的池塘，在烈日下只剩下半塘水，幾頭牛泡在塘中打汪，水被攪得一片渾黃。我在塘邊卸下噴霧器，拂去水面上漂浮的一層水垢，把又饑又渴的肚子喂個半飽，再背起噴霧器，走向那塊一畝六的稻田，沒有這些水墊滿肚子，我會累倒在田里的。

我背著一座大山，腳踩著稀泥，在半人高的稻棵里歪歪斜斜地向前趟行。右手一下一下地壓著手竿，左手握著噴頭來回掃，一團白霧噴在左右兩側的稻棵上。我像一顆蛋黃，“敵殺死”嗆鼻的氣味就是蛋清，田野里蒸騰的暑氣和吵得人耳鼓發漲的蟬音就是蛋殼，把我緊緊地裹在里面。我這顆可憐的蛋黃在田里來回滾，汗水和泥漿早已經裹滿了全身。

以前覺得打農藥很累。一次，我餓昏了頭，稻棵瞬間變成了大大，變成了晚娘和她的兒子，而我正在他們頭上盡情地噴灑農藥，他們像稻飛虱一樣四散逃命。打那以后，我越噴身上越來勁，心里總有說不出的舒坦。

以前村里一些人看到我直跺腳，說九歲的小孩就打農藥，還沒噴霧器高哩，造孽啊！我不需要同情。大人們后來發現我也不值得同情。在他們眼里我是個可憐又可嫌的小東西。

我就是茅坑里又臭又硬的石頭，誰得罪了我都會遭到報復。同學有富打了我，我又瘦又小干不過他，中午偷偷把他家剛灑下化肥的稻田埂扒開，將化肥水放到來福家的田里。有富的大大和來福的大大在田里打成一團，全身污泥，都摔成兩只皮蛋了。我遠遠躲在樹蔭下偷著樂。有一次朱老二罵了我，我悄悄把他家的牛牽到積財家的稻田里吃秧苗，糟蹋了大半塊田的秧苗，為這事兩家人打群架，連扁擔都用上了。

借你家的磚，砸他家的瓦，雖然不出面，卻能攪得雞犬不寧，我還是很會做這些事的，這種小聰明來自于壓迫下的反抗。看著他們罵娘打架的時候，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心里比偷喝了晚娘藏在大衣櫥里的蜜糖還要甜。

晚娘不輕易打我，但不代表她不壞，她老是背著我在大大面前說我的壞話。大大打我是家常便飯，我見到他就像老鼠見了貓，渾身攢不起一點勁兒。他撈著什么就用什么打我，皮帶、扁擔、鋤頭把子都用過。有次他按住我的頭狠狠地往墻上撞，雖然是土墻，但臉還是被墻里的石頭磕出一條長口子，掛了幾天的彩。后來，大大覺得這樣有損他的聲譽，就改打我的屁股。我的屁股就愛吃大大的火燒粑粑，五個手指印在上面，通紅通紅的，好像如來神掌。上課時我經常不能坐板凳，屁股挨著板凳就火燒火燎地疼，只好站著上課。為不干擾別的同學，老師把我調到最后一排。同學們看見我站著，就嬉笑著說：富貴又吃火燒粑粑嘍。我無所謂，報之一笑。我生來就是挨打的料，逆來順受的命哈！誰讓我姆媽早死了！

打完農藥，我背著噴霧器回家，晚娘破天荒給我盛了飯。我接過飯碗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心里總覺得不對勁，太陽打從西邊出了嗎？晚娘嘆了一口氣說：現在青黃不接，吃飯都沒菜。我沒有吭聲，她突然憤憤地說：你那個老不死的爺爺，泡了滿滿一缸皮蛋，賣三個、送一個，到處做好人，就是沒有給過我們，你是他孫子，吃到過一個嗎？

我被這句話噎住了，滿口的飯再也咽不下去。

爺爺是小鎮供銷社的職工，在門市部負責收廢品、藥材、山珍什么的，在農村可是個體面的公家人。他白天在門市部上班，晚上回來就住在我們家隔壁的小屋里。

姆媽沒死前，爺爺待我很親。他喜歡用長滿胡茬的嘴扎我的臉，上班常帶我去門市部。那個小院里養滿了收購來的烏龜，大竹籠里還有許多懶洋洋的蛇，有一條烏梢蛇見了我就昂起頭，嘶嘶地吐著血紅的蛇信子。我還是喜歡烏龜，大大小小的，滿院子亂爬。最大的一只烏龜足有臉盆那么大，我坐在它背上，威風凜凜像個騎兵，一個勁地喊：馬駕，馬駕！那只懶烏龜就是不走！

爺爺從小讀過私塾，我還不及桌子高時，他就手把手地教我認字、寫大字，寫一二三四、大小多少。他經常悄悄地走到我身后，猛然捉住我的毛筆往上抽，毛筆被抽去了，手心里就留下許多漆黑的墨漬。爺爺板著臉說：你手上沒勁，字就沒根，這怎么行！爺爺雖然很嚴厲，但我知道他是疼我的。

姆媽去了不到一年，晚娘就進了家門。家好像變了，大大不再是以前的大大，對我沒了耐心，漸漸棍棒相加。爺爺說：你們這樣教育小孩不行。大大開始還聽，受了晚娘的搗鼓，后來直著脖子同爺爺說話：草屋年年蓋，一代保一代，我管自己的兒子，不勞你煩神。

為了我，大大、晚娘和爺爺之間經常爆發激烈的爭吵，晚娘有次還甩了爺爺一個大嘴巴子，爺爺氣得生病在床，兩天都沒出門。后來就分家了。小屋的門被大大用幾塊門板釘得嚴嚴實實，爺爺再不從我家進出，在小屋的北墻上另開了一道門。

大人們不許我再喊爺爺，我遠遠見了他也是繞著走。一家人就此成了不相干的兩家人。一次爺爺帶著幾只皮蛋，送到學校給我，我放學后在路上全吃掉了。后來，這件事不知怎么傳到大大和晚娘的耳朵里，大大把我吊在屋梁下，用皮帶一頓好打。爺爺再送皮蛋給我，我當著他和全班同學的面，從教室的窗子里扔了出去，那一次，爺爺流了眼淚。

晚娘見我吃不下飯，忽然笑了。我發現晚娘笑起來還是蠻好看的。

晚娘說：富貴，你想不想吃皮蛋？

我想吃，但是不敢。

那個老東西的大缸里有，你從門縫里拱進去，拿幾個回來吃。

那不是偷嗎。我最恨偷了。爺爺說過：小來偷針，長大偷金。我在村子里名聲再不好，但從來不偷的。

怎么是偷呢，說得那么難聽，那叫拿，孫子拿爺爺的東西，不叫偷。

晚娘的話似乎很有道理，她從來沒有這么和氣，她和氣的時候說話真好聽。我甚至有點喜歡她了。我雙眼一熱，淚水差點都流下來。

放下碗筷，我出了門，繞到爺爺家的小門前。那門用一根長長的鐵絲鎖著，在門和框之間留著一道窄窄的縫，爺爺養的雞和貓就從門縫中進出。我呆呆地看著那道縫，心里直打退堂鼓。晚娘站到我身后，揚手示意我進去。我直搓手，雙腳始終邁不開。

晚娘催促道：趕緊吧，我到前面去，來了人我就大聲攆雞，你要趕緊出來。她向屋子前的小路走去，回頭又說：少吃幾個，別撐了。

還是她后面的話管用，我似乎聞到了從門縫里飄出來的皮蛋香味。我的喉嚨發緊，肚子里一陣咕嚕嚕的亂響。

皮蛋們，我來了！

我俯下身子，雙手抵住門，把縫撐到最大，頭伸進門縫中，勉強擠過去了。我騰出右手，按住門下的地面，努力把肩膀往門縫里擠，卡住了！我掙得滿頭大汗，還是不行。稍微喘息一會，我調整了肩膀，豎著往里擠，這樣容易多了，肩膀、肚子都進來了。看來瘦有瘦的好處，這么窄的縫都能鉆哩！我心里很得意，雙手按住地面，身體往前一縮，腿腳全進到門里了。

屋里黑洞洞的，好一會兒我的雙眼才適應過來。屋子并不大，南面有扇小窗，拉著簾布，床和桌子架在那里。屋子西北角擺著兩條長凳，上面架著一長條木柜子樣的東西，在昏暗的光線中浮現出暗紅色的光澤。我摸索著柜子向前走去，它好像被油漆漆過，冰涼冰涼。我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那是爺爺的棺材！幾年前大大給他做的，做好了就放在屋里。村里老人都有在世時做棺材的習俗，我怎么把這事給忘了！早知這樣，打死我都不會進來的！

忽然，我看見棺材上有一團黑黑的東西，由矮變高，從小變大，中間一雙黃色的圓眼睛，緊緊地盯著我。真是活見鬼！我頭皮一炸，頭發全豎了起來，滿身的雞皮疙瘩洶涌而起，手腳一個勁地發抖。我呆呆地看著那團黑影，害怕這鬼東西突然向我直撲而來。我向著它拜了幾拜，嘴里咕嚕著說：爺爺，我是富貴啊，晚娘讓我進來的，千萬別怪我。不料，它“喵”地叫了一聲，我醒悟過來，是爺爺養的那只黑貓。我氣不打一處來，雙手猛地向前一揮，它倉皇跳下，一溜煙從門縫里逃到屋外去了。

我狂跳不止的心漸漸平息下來。

皮蛋的香味又出來了，那一刻它的香味占了上風，既然來了，趕緊得找。

我壯起膽子，雙眼飛快地在屋里巡視，在靠近桌子的墻角處發現了那只黑黝黝的大缸。我走過去，揭開上面扣著的竹篩和厚厚的油布，一陣石灰水的氣息轟然而出，差點把我熏昏過去。我撇過頭，在缸沿外使勁吸了一口新鮮空氣，再探頭看著缸里，數不清的青色皮蛋半浮在水面上。我等不急了，伸手就捉了一只，在缸沿上敲開蛋殼，把皮蛋整個塞進嘴里，大嚼起來，再一咽而下。我噎住了，像被誰卡住了喉嚨，拼命地咳，咳得眼淚鼻涕滿臉都是。費了好大的勁，那團稀泥樣的皮蛋才被我咳出來，和著痰液吐在缸邊。

我真是個命賤的人，連一只皮蛋的口福都享受不了！

我又撈起一只皮蛋，正要敲蛋殼再嘗時，門外有了動靜。我趕緊躲到缸后面，豎起耳朵聽著外面。

是晚娘，她說：富貴，別在里面吃了，籃子在外面，趕緊撈些出來。

是的，此地不宜久留。我脫下臟兮兮的小褂，攤在地上，風風火火地從缸里撈出十幾只皮蛋，用小褂兜到門邊，從縫里遞了出去。晚娘接過去，一會兒又把小褂遞進來，說：太少了，再弄點。我用小褂連續又兜了兩次皮蛋，遞給了晚娘。

做完這些，我又急又怕，哆哆嗦嗦地把竹篩和油布恢復原樣，趕緊從門縫里鉆了出來。

回到家，晚娘給我一只皮蛋。

有了上次的經驗，我不再狼吞虎咽，輕輕敲碎蛋殼，晶瑩剔透的琥珀色蛋就在我的眼前，里面開滿了亮晶晶的松花。我用舌頭舔了一下，潤涼，光滑，咸咸的，很有彈性，淡淡的清香直鉆進鼻孔里，我的淚水忽然刷刷地流下來。我還是幾年前吃的皮蛋，現在都不知皮蛋什么味了。我小心剝下黃玉樣的蛋清，放在口中咀嚼，軟軟的涼意和香味就在舌頭上蕩漾開來，向著四面散去。小心咽下，那股子涼意和香味像過電一樣，順著喉嚨流到肚子里，一會兒傳遍了全身。

剩下青灰色的蛋黃，乒乓球大小，在屋里折射出幽暗的光芒，竟然像夜明珠似的閃閃發光。我把它放進嘴里，牙齒切開綿軟的外殼，糖稀樣的蛋黃頓時溢滿了口腔。爺爺的皮蛋做得真好，石灰水里配了鹽、八角和一些中藥材，蛋黃吸收了它們的精華，綿軟、醇香、細膩，還沒來得及咀嚼，蛋黃全滑入肚子里，只剩下滿嘴、滿屋子的清香了。

吃完皮蛋，像做了一個香甜的夢。我抬頭再看晚娘時，晚娘的臉上已是烏云一片。她說：別想了，好東西要細水長流，再說，你在里面也吃了不少。

我剛想解釋幾句，她已經把那籃皮蛋拎進她的房里，門“嘭”地一聲關上了。我趕緊跟過去，從門板的縫隙往里看——她把籃子藏在床下面。

整個下午，我在學校都像走了魂似的。放學路過門市部，我一路小跑著過去，眼睛都不敢向里看。

大大早已做完活回家，屋子里隱約有股皮蛋的香味。我們一家圍著桌子吃晚飯，晚娘沒有拿皮蛋給我。我辛辛苦苦拿來的皮蛋，憑什么不給我吃哩？

突然，爺爺在屋外高聲叫喚：小富貴，快出來！你干的好事！

空氣凝固了，我們屋里頓時沒了聲響，我捧著碗，雙手不住地抖。

自從分家后，爺爺再沒踏入我家半步。現在他就在屋外，憤怒地叫罵著：屁大就偷，這還得了，長大還要殺人啊！

我可憐兮兮地望著晚娘，晚娘懷里抱著兒子，滿不在乎地扒拉著飯，頭也沒抬。大大放下碗筷，出門去了。

大大問：怎么了，怎么了，什么事啊？

怎么了，你真會裝樣！你兒子干的好事，把我的皮蛋偷了許多！

不會吧，富貴中午在學校關學，根本就沒回家，再說了，你門不是好好的嗎？

別打馬虎眼了，這門縫只有他能拱進去，缸邊還有吐的蛋，不是他是誰？

真不是富貴，富貴絕不會做這種事的！

爺爺氣糊涂了，聲音哆嗦起來，大聲說：你要把你、兒子管好，小來偷針，長大偷金，現在你、你不管，長大了國、國家會替你管，到時候要坐、坐班房，吃勞改飯！到時候，你們后悔都、來不及！

大大在外面不吭聲了，他氣呼呼地回來，把飯碗往桌上猛地一頓，向我吼道：老瘋子，別管他，吃飯！

我呆呆地看著晚娘，心說不是拿嗎，怎么就變成偷了呢？

晚娘說：別管他，老不死的，不就幾只蛋嗎，犯得著這么咒自己的孫子！

我再也吃不下去，眼淚鼻涕呼嚕嚕地往下淌。我丟下碗筷，坐到鍋灶前的小凳子上，全身只是一個勁地發抖。

以前最疼我的人就是爺爺，現在他這樣罵我，我覺得這世上再也沒有喜歡我的人了。我這樣沒人要的小孩，長大了不坐班房，還能干什么？

那天晚上，我在床上做夢。那些夢排山倒海般地向我涌來，想不做都不行。

其實所有的夢都只有一個——偷蛋：

我瘦骨嶙峋的身子，在那道門縫中拼命地擠；

我在光線陰暗的小屋里，像丟了魂一樣地夢游；

我看見那個漆著大紅漆的棺材，放射著冰冷的紅光；

我看見棺材尾上突然露出一截尾巴，像黑貓的尾巴，左右不住地搖晃！

我看見棺材蓋緩緩打開，姆媽從棺材里慢慢坐起！！

她說：兒啊，我曉得，你是不會做那種事的，過來，讓娘好好看看你……

我急切地從床上坐起來，向著姆媽走去，但在那一瞬間，姆媽消失了。

我渾身都是濕淋淋的冷汗，一顆心狂跳不已，好像打鼓一般嘭嘭作響，跳得要從我胸腔里蹦出來。

我再也不敢睡覺了，雙手死死地按住心臟。我瞪大眼睛，看著窗外黑漆漆的夜。

夜真靜啊，除了一片唧唧的夏蟲聲，再無別的聲響。無休無止的黑暗和蟲鳴從窗外涌進來，緊緊地包裹著我的喘息聲。

我像一只可憐的皮蛋，在一片嗆人的石灰水中翻滾、沉浮。

時間就此停滯了，我看見的只有黑夜，再沒有天亮的時候。

我恨死晚娘，還有大大！

忽然，我有了一個辦法。

我赤腳下床，躡手躡腳地打開門，走出自己的小屋。我在一片混沌的夜色里穿過堂屋，走到大大、晚娘和她兒子的門前。我的心又狂跳起來。我的左手死死地按著它。我看了一下四周，那一刻，我相信姆媽就在某個角落看著我，有她的陪伴，我還怕什么呢？

我的右手輕輕推那道門。夏夜他們為圖涼爽，一般不會關門的。果然，門虛掩著，我踮著腳進去了。

大大的鼾聲，打得像驚雷一般。那聲音，雖然讓我不寒而栗，但指明了床在黑暗中的位置。

我彎下腰，匍匐著身體，手腳并用在地面上爬行，不知過了多久，爬到了床前。我睡下身體，像蛇一樣拱進了床下。

他們就在我的頭上。我的心又劇烈地跳起來，這討厭的心啊，要是沒有它就好了。

我用手指狠狠地掐自己的耳朵，終于讓自己稍微安靜下來。我的雙手在地面上摸索，摸到幾只鞋，摸到一根木棍，就是摸不到籃子。它肯定是在這里，我親眼看見晚娘把它放在床下的。我在床下轉過身子，換了一頭繼續摸。終于，我摸到了那只籃子，試著拎了一下，沉甸甸的，手放進去，摸到了一個個橢圓形的東西。我聞到皮蛋的香味了。我感覺自己狂跳的心一下子平穩了許多。

我努力把籃子向前推，推到床沿邊的時候，我先把自己的身子拱出去，在床邊緩緩站起身，拎起那只籃子，沉甸甸的，墜得我手心疼。我也顧不上了，拎著它趕緊向門邊跑去。

真不走運，我的腳踢到了一個圓滾滾的東西，它猛地向前倒去，“哐啷啷”，一陣打雷般的亂響，一股尿液的氣息四散而開。我踢著痰盂了。

屋子里的大人都醒了。大大把床板一拍，大喝一聲：誰？

我顧不上搭話，趕緊拎著沉甸甸的籃子，踩著一片冰涼的尿液往屋外跑。到了堂屋的大門邊，我放下籃子，費了好大的勁才拉開門栓，大大和晚娘在里屋打開燈，他們已經下床追來了。

我慌慌張張拎起籃子，在漆黑的夜色中跌跌撞撞地往屋外跑，一路上石子磕著腳板生疼。這些我都顧不上了。我只是拼命地往前跑，大大和晚娘已經追出來了。

我找到爺爺小屋的門，把竹籃放在門前，雙手擂鼓一樣地敲打著門。

大大兩手從后面扭住我的兩只耳朵，死命地揪。他壓低聲音向我吼道：你作死啊，給我回去！給我回去！

我的耳朵都要被揪掉了，淚水不住地往下淌。晚娘伸手拽我身子前面的竹籃，我俯下腰，用身體緊緊地護住它，兩手繼續拼命地拍打著木門。

我邊哭邊喊：爺爺，快開門，快開門！我是富貴呀，我來還你的蛋，還你的蛋來嘍……

我真不爭氣，哭的聲音太難聽，在漆黑的夜色中傳得很遠、很遠。

責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