裊裊琴音 千古遐思
在燦若繁星的淮北歷史名人中,我最早知道的是桓譚。上小學的時候,我錯將開國元帥羅榮桓讀成了“羅榮恒”。研究歷史出身的父親笑著刮了刮我的鼻子:“傻丫頭,那是桓譚的‘桓’,知道嗎?”
我當然不知道,但我從此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叫“桓譚”,可是,他生活在哪朝哪代,是個什么樣的人,我都沒興趣探究。對于一個八九歲的女孩兒來說,跳皮筋,過家家,看小說,遠比知道一個莫名其妙的桓譚重要多了。
二十年光陰彈指而過,命運將我和我的一家安排到桓譚的故鄉。出門隨便走走,抬眼是桓譚路、桓譚小區;同事相約踏青,一邁腿就進了小橋流水、丹荷映日的桓譚公園;學生們要實習,實習點里赫然寫著桓譚中學、桓譚小學的校名;進入市博物館,“桓君山藏書處”石碑尤為醒目……總而言之,在淮北,桓譚的身影無處不在,許多外地人覺得十分生僻的“桓”字,淮北的小學生個個認識。
還說什么呢,我沒有選擇,必須認認真真地打量生活在將近兩千年前的這位老鄉,盡可能地了解他在歷史上的分量,否則,我就不能算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淮北人。
借助圖書館豐富的藏書,我跌跌撞撞地摸索在歷史的煙云中,一步一步,向著兩千多年前的兩漢中國靠近。一路上,我充分領略了什么叫作“滄海桑田”——今天不少人心目中“城齡”不過半百的淮北相城,兩千多年前早已是雄踞一方的都市。那時,它足踏立國七百六十余年的古宋之地,毗鄰圣人輩出的孔孟之鄉,曾經瑰麗多彩的楚文化浸染,自具叱咤天下的大漢天子氣度,經學興盛,詩禮代傳,人才輩出。公元前四十年,相城一個氣勢恢宏的大宅門里傳出嬰兒呱呱落地的響亮哭聲,漢成帝太樂署長官太樂令——一位杰出的音樂大家欣喜地迎來自己生命的傳承人。有趣的是,歷史遺忘了這位官高位顯的太樂令的名字,卻牢牢地記住了他的兒子——桓譚(字君山)。
從古沛相城走出,從音樂之家走來,桓譚從小就在琴聲、鼓聲中長大。無論是祭祀雅樂、宴樂歌舞還是小調俗曲,無論是鐘、磬、鼓、竽、琴、瑟、簫、篪,還是沛吹、陳吹、楚鼓、邯鄲鼓、江南鼓、淮南鼓、蔡謳、齊謳、秦倡、秦象……桓譚愛好所有美好的藝術、動聽的旋律。待到長大成人,他已經成為一位遍習五經、博學多通,能文章、喜古學、善于辨析疑異的大學問家、大音樂人。出于一個藝術家的天性與深厚的藝術修養,更出于一個思想家不肯墨守陳規、反對“事事效古”的理念,桓譚不斷在民間鮮活的音樂中發現著自然、清新的大美,常常“采詩夜誦”,“頗離雅操而更為新弄”,醉心于改編創作繁聲新曲——一種曾經被孔子斥責過的民間音樂“鄭聲”。這些帶著生活本有的鮮活之風與男女深情的地方樂曲一經桓譚之手,頓時變得更加沁人心脾、令人陶醉,再加上桓譚高超的琴藝,那琴音更顯裊裊繞梁。
桓譚鼓琴的聲名很快傳遍朝野。《后漢書·宋弘傳》記載,光武帝劉秀每次宴飲,都要桓譚演奏琴曲。聽慣了宮中一成不變、四平八穩的雅樂,耳邊突然飄起如此浪漫清新、悠悠揚揚的新曲,劉秀十分興奮,大為贊賞,桓譚似乎也備受寵愛。不幸的是,有思想、有學識、有才藝的桓譚,骨子里還是一個傻傻的書生,當他還陶醉于美妙的音樂旋律里,陶醉于每一次演奏的大獲成功的時候,危險已經像一只老虎,暗暗伏在他的身邊,時時刻刻準備撲將過來,一口咬住他的喉嚨。
就整體而論,漢代是一個禮法森嚴、經學勃興、儒教壓倒一切的年代,因為大圣人孔子說過“鄭聲淫”,“惡鄭聲之亂雅樂也”,因此,來自田野鄉間匹夫之口、優美動人的民間音樂“鄭聲”,就被一班正人君子斥為“亡國之音”。一天,曾經舉薦桓譚為“通儒之士”,將他送到光武帝身邊任職的太中大夫、大司馬宋弘,專門將桓譚叫到自己家。待到桓譚畢恭畢敬地走進來,只見宋弘一身朝服正襟危坐,滿臉怒容,見了來客,連座位也不讓,劈頭就是一頓訓斥:“我推薦你,是希望你以道德輔佐國家,你卻進鄭聲以亂雅頌,這不是忠正之人的作為!你是自己改掉,還是讓我依法來治你的罪呢?”好一頓當頭之棒,直打得桓譚暈頭轉向。他想駁斥,想辯白,可宋弘根本不給他機會。再說,宋弘畢竟是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師長,是朝野間人人敬重的國家重臣,桓譚除了連連叩首,一時全不知如何是好。他呆呆地站著,過了很久,才得到宋弘的恩準,唯唯退下。
幾天后,劉秀又一次大會群臣,照例命桓譚鼓琴。不得不照辦的桓譚惴惴不安地坐下,一抬頭,就看到臉色鐵青的宋弘正不錯眼珠地盯著自己,兩道目光恰如兩柄利劍,直刺得他一身寒意。桓譚突然感到,以往每次演奏之前,朝廷上舉目所見的那些充滿期待充滿贊賞的目光,此時此刻也似乎變得冷若寒冰。剎那間,所有的自信煙消云散,靈活的十指僵硬無比,桓譚心慌意亂,手足無措,“鄭聲”自然不敢再碰,“雅樂”也彈得凌亂不堪。一曲未成,朝堂上眾臣面面相覷,寶座上的劉秀更是大惑不解。他剛想開口詢問,宋弘就一步搶上前,跪奏:“我推薦桓譚的目的,是想讓他以忠正引導皇帝,他反而使朝廷喜愛鄭聲,這是老臣的罪過。”“鄭聲亂雅”,這可不是一個小罪名,更何況它還是“亡國之音”!劉秀感到自己被欺騙了,惱羞成怒,立刻罷了桓譚的官。
目光如炬 術辨古今
桓譚肯定是淮北——不,應當是中國——歷史上不可多得的杰出音樂家。我相信桓譚無比熱愛音樂,但也相信,做一個單純的音樂人,絕不是桓譚的志向。他曾經在完成自己的代表作《新論》之后說過:“余為《新論》,術辨古今,亦欲興治也。”這才是他的心聲。經歷了西漢末年的動蕩歲月,目睹百姓流離失所、白骨蔽野的慘狀,桓譚志在“術辨古今”,以滿腹才學報效如日東升的東漢朝廷。
桓譚不是沒有這個能力。古書中的許多記載,都能證明他是一位智者。
桓譚自幼遍習五經,及至青年時代,已經是博學多通,才華橫溢。一時才俊,諸如劉歆、揚雄等,都是他的好友。他們一起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辨析經文真偽,研究社會人生。桓譚文章寫得漂亮,察看社會問題鞭辟入里,辨析言辭針針見血,揭露一班腐儒的虛偽和荒謬直搗要害,久而久之,聲名遠播,人人欽佩,就連漢哀帝傅皇后的父親傅晏也十分崇敬他的才學。當時的西漢宮廷,美人心計一出接著一出,漢哀帝寵幸董賢的妹妹,封為昭儀,傅皇后失寵,傅晏也不得志。傅晏請教桓譚,桓譚對他說:“當年武帝要立衛子夫為后,想廢掉陳皇后,就暗地里打聽陳皇后的過錯,以便作為口實。后來,陳皇后到底被廢,衛子夫得立為皇后。當今董賢備受皇帝重視,他的妹妹也受到寵幸,恐怕也存在著發生衛子夫之變的可能。”傅晏說:“老夫也多少看出點跡象,不知如何是好。”桓譚說:“皇后年輕,處境艱難。在這種情況下,也許想借助醫巫、方士,求仙求藥。我看不可如此。君家高貴勢重,好結交賓客,也易招致議論。不如辭退門徒,謙恭待人,不出風頭,這才是修己正家,避免災禍的辦法。”傅晏按照桓譚的主意,罷遣常客,并告誡皇后慎重行事。不久,董賢果然派人了解傅皇后的罪過,因為有備在先,他什么把柄也沒抓到。很快,董賢又借故逮捕了傅皇后的弟弟傅喜,審問中也找不出什么毛病,陰謀才未得逞,“故傅氏終全于哀帝之時”。
這件事傳出來,人人都感到桓譚深謀遠慮,就連漢哀帝的男寵、權傾朝野的大司馬董賢也想和他交往。當此之時,西漢官員對董賢有兩種態度:要么拍馬逢迎,以求功利;要么嗤之以鼻,不屑一顧。桓譚卻獨具一格。他當然看不上以諂媚起家、靠姿色得寵的董賢,但也沒有像另一些人一樣,公開表示對董賢的鄙視,而是一本正經地坐下來,給董賢寫了一封長長的信,鄭重其事地勸他行“輔國保身之術”。在許多人看來,這純屬對牛彈琴。淺薄的董賢只會在哀帝身邊搔首弄姿,博得歡心,哪里會想得起還要輔國輔政?面對漢哀帝的無限寵愛,他也萬萬想不到此生還需要有什么保護自己的策略。我想,接到桓譚書信的那一刻,董賢肯定是煩透了:原以為桓譚是個明白人,交往交往挺不錯,誰知道是這么一個書呆子!這么長的信,讓人怎么讀?這么多啰里啰嗦的一、二、三、四,誰有那個耐心去看?更別說照辦了!于是,董賢再也沒有理睬桓譚,桓譚也就借助這一次“對牛彈琴”,理所當然地不再與董賢往來。
沒過多久,漢哀帝駕崩,驕淫無度的董賢失去了保護傘,迅速被罷官,夫妻雙雙自殺,而桓譚卻沒有一點污水上身。
西漢末年,實實在在是中國的多事之秋。董賢自盡后,王莽大權獨攬,位在諸侯王公之上。再加上他大力宣揚禮樂教化,得到眾多儒生擁戴,聲譽如日中天,沒多久就“順應天理人心”當了皇帝。一時間,朝廷之上,眾多大臣對王莽阿諛奉承;朝廷之外,儒生們也個個贊頌有加。就連桓譚十分崇敬的大文豪揚雄,也寫下文章,吹捧王莽“執粹精之道,鏡照四海,聽聆風俗,博覽廣包,參天貳地,兼并神明,配五帝,冠三王,開辟以來,未之聞也”。這時候,朝野之間似乎只有桓譚“獨自守,默然無言”,一直死死地圈在自己的世界里,冷眼旁觀時局變化,一聲不吭地做他那無權無勢的“掌樂大夫”。
幾年過去,天翻地覆。王莽政權在天怒人怨中垮臺,隨從王莽的千余名朝臣一敗涂地,魂歸黃泉。幾度慘烈的戰爭之后,“獨善其身而不失其操”的桓譚拂了拂衣袖,抬眼望了望剛剛平定下來的世界。他以自己的冷靜和智慧,成功地避免了亂世中的紛爭,安然度過一場生死大劫難,即將開始新的生活。
但是,這并不是桓譚永遠的人生軌跡。如同中國歷史上許許多多的杰出人物一樣,桓譚命中注定不能僅僅做一個獨善其身的智者,一個僅僅為皇上彈琴解悶的優伶,他還要兼濟天下。面對昏庸的帝王,錐處囊中的他們可以一言不發,但是一旦感覺得遇明主,他們就會挺身而出,鋒芒畢露,有意無意地模仿著曾經周游列國的孔老夫子,拼了命也要將自己的治國方略說給當權者,不顧一切地貢獻自己的才華、智慧乃至生命,只為了造就、輔佐一代明君。
然而,悲劇也就往往從此開始。
直言進諫 郁郁而終
進入東漢,站在成就大業的光武帝劉秀面前,桓譚曾經的明智仿佛突然消失了。他屢屢進諫,屢屢犯上,完全喪失了自我保全的能力,他太期待也太相信劉秀是個曠世明君,是個能夠聽得進忠臣肺腑之言的好皇帝。經歷了西漢末年大規模的社會動蕩,他太迷戀光武帝一手開創的中興之世,太希望將自己所有的才識貢獻給這個社會。
桓譚的第一次進諫是在被征召待詔期間。可是,他的觀點不合劉秀的胃口,沒有被采用。后來,經過宋弘的保舉,桓譚來到朝廷,成為議郎、給事中,得到更多的進諫機會。認真打量進諫中的桓譚,確實有些奮不顧身,有些“激進”。比如,他上疏《陳時政所宜》,在論及君臣關系時,提出君臣“共定國是”。天啊,那是什么年代,什么情況?剛剛平定天下的劉秀正絞盡腦汁避免西漢諸侯強橫、權臣跋扈和外戚篡位的局面再現,想盡一切辦法加強專制體制,維護皇權的鞏固,桓譚的話,豈不是太不中聽!
可桓譚偏偏要說。敬佩之余,我不由得為他捏一把冷汗。說實話,這個折子遞上去,“書奏不省”,不被采納還是好的,沒有被劉秀問罪已經應當謝天謝地了。可桓譚并不罷休,而是再次上疏,說:“臣前獻瞽言,未蒙詔報,不勝憤懣,冒死復陳……”看到這里,我真的有點兒傻了,一個臣子,皇帝對他的議論不予置理,他竟敢抗議說“不勝憤懣”,這是什么態度?要命的是此后他還要“復陳”,而所“陳”內容,更加令劉秀難以接受,因為他竟然猛烈抨擊讖緯。
文行此處,我們不得不說說什么是讖緯。讖緯是中國古代讖書和緯書的合稱。讖是秦漢間巫師、方士編造的預示吉兇、傳達天意的預言,緯是漢代附會儒家經義衍生出來的一類書,讖緯結合,構成對未來社會的一種政治預言。秦末陳勝、吳廣大澤鄉起義,就利用讖語制造了“大楚興,陳勝王”的預言,一下子獲得眾人擁戴。前車后轍,東漢光武帝劉秀也是利用讖緯當上皇帝的。他起兵之時,什么“劉氏復起,李氏為輔”,什么“劉秀發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龍斗野,四七之際火為主”,還有“卯金刀,名為劉,赤帝后,次代周”等等,一時傳言紛紛揚揚。所有這些,七七八八,都成為劉秀即位稱帝的依據。依靠讖緯起家,自然也要依靠讖緯管家。劉秀登基以后,朝廷任命官員、決定政務,甚至辦理外交,都以讖緯為據。后來,劉秀干脆發詔頒命,正式宣布“圖讖于天下”,天下讀書人趨之若鶩。而桓譚恰在此時要批判讖緯的荒謬,簡直就是捅老虎屁股,揭皇上老底!
可桓譚偏偏要堅持把話說透。在《抑讖重賞疏》中,他說:“臣觀先王留下的記述,都以仁義正道為根本,并無奇怪荒誕之事”,“那些玩弄小聰明、小技藝的人,編造緯書,偽造圖讖,用以欺騙有貪心的人,甚至貽誤君主,君主怎能不離他們遠一些呢?臣聞聽陛下信奉讖記,這是多么錯誤啊!那些符讖之事,有時應驗,不過是偶然的巧合。望陛下聽取正確意見,摒棄那些無知小人的邪說,按五經的本來意義行事。”他更指出災異迷信的不可信,認為:“災異變怪者,天下所常有,無世而不然。”對于怪異現象,只要明君、賢臣等能夠修德、善政“以應之”,就可以逢兇化吉,“咎殃消亡而禍轉為福”。所有這些言論,雖然痛心疾首,但畢竟還屬抗言帝王,只能讓桓譚在劉秀心中的形象變得討厭。《后漢書·本傳》因此記載:“帝省奏,愈不悅。”
我不知道當年的桓譚是不是感覺到了這一點。按說,以他的聰明才智,不可能看不出皇帝不高興了,但他卻似乎完全忘記了自己的榮辱得失,也忘記了“伴君如伴虎”——連普通百姓都諳熟的格言,還是我行我素地依照自己的性情行事。
據史書記載,有一年,陳留太守手捧一個裝著黑色草籽的金盂欣喜萬分地朝見皇上,奏道:“陳留天雨谷,誠為罕見,實是祥瑞。這是陛下治理有方,上蒼以此表示嘉許也。”群臣聽罷,一齊跪拜,高聲誦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陛下政績斐然,天帝嘉許,萬民有幸!”這時候,只有桓譚沒有跪拜,而是不屑一顧地站在一邊。劉秀忍不住要問問他的看法,他竟然直截了當地說:“蒼天無知,何能表示嘉許?故臣未敢拜,拜則欺君。”接著,他也不管皇上心里怎么想,而是自顧自地分析起來:這黑色谷子生于夷狄之地,因為那地方人不吃谷子,谷子成熟以后落在地上,大風一吹,就落到中原,中原之人便以為是天雨谷。劉秀只好問陳留太守:“前日開封亦北風乎?”太守回道:“稟陛下:開封市亦北風狂作三日矣!”顯然,桓譚的分析有理有據,只是皇上心里的疙瘩卻越來越大。
又過了些日子,劉秀準備建筑一個靈臺。所謂靈臺,是集觀象臺、天文臺為一體的建筑。古人重星象,特別是那些迷信讖緯之士,更是認為星星的運行、隕落、變化,都與人間世道興亡盛衰、重要人物的生死存亡密切相關。因此,靈臺建在哪里,朝向何方,十分重要。為了保證靈臺的建筑不出差錯,劉秀特意召集群臣開會,討論確定靈臺建設問題。會上,大臣們人人想在皇上面前顯示自己的學問,顯示自己對靈臺建設的關心,一個個引經據典,爭論不休——當然,他們所引的“經”,所據的“典”,主要來自讖緯之學。朝堂上,只有白髯飄飄的桓譚佇立一邊,默不作聲。不過,我相信他臉上的表情肯定滿是鄙夷,滿是憤怒,以至于已經很討厭他張嘴的劉秀,竟然不能輕易放過他,一定要他表態。
桓譚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最能惹惱皇上的回答:“臣不讀讖。”——也就是說,我不屑于讀讖緯之書。這簡直就是在劉秀臉上扇了一個響亮的耳光!劉秀強壓怒火,再問:“卿何以不讀讖?”桓譚徑直跪到劉秀面前,鄭重稟告:“讖語均系無知小人、欺世惑眾之輩所為,背離經義,荒誕無稽,貽害社稷,貽害國家。雖偶有言中,十不及一,或牽強附會,或偶然巧合。甚望陛下勿受其害。”——一個臣子,膽敢說皇上的信仰是無知小人、欺世惑眾之輩所為,是貽害社稷,貽害國家之舉,怎能不讓皇帝惱羞成怒?劉秀狠狠地一拍桌子,大聲呵斥:“大膽桓譚,非圣無法!拉下斬之!”
年逾古稀的桓譚嚇壞了,他驚恐萬狀地趴在地上,一邊連連叩頭,一邊叫著:“陛下息怒!”
所幸劉秀還不是一個糊涂皇帝。盛怒之后,他漸漸冷靜下來,看著鮮紅的血跡在桓譚滿頭銀發間迸散,不由得心下一軟。他揮了揮衣袖,免去桓譚死罪,決定將他發配到今天安徽大別山區的六安郡擔任郡丞——也就是郡守的副手,以免再見到他心煩。
于是,千恩萬謝之后,七十多歲的桓譚顫顫巍巍地踏上遠謫之路。他是如何依依不舍地告別家人,孤苦伶仃地踏上行程,如何在凄風苦雨中踽踽獨行,遙望漸行漸遠的東都洛陽,他心中有沒有對皇上的失望、怨恨,有沒有自憐、自責,我都無從知曉,接下來的,只有一個確鑿無疑的事實殘酷地擺在面前:公元五十六年,桓譚死了。我們多才多藝、至情至性的老鄉桓譚,死在從東漢都城洛陽發配到六安的崎嶇山路上。
若干年后,北宋改革家王安石嘆息道:“崎嶇馮衍才終廢,索寞桓譚道不謀。”古往今來,有獨到見解并在當權者面前直言進諫的臣子,大多是在寂寞孤獨中死去的。
一部《新論》 千載聲名
桓譚死了,他的諸多著述也隨著時光的流逝,漸漸消失在歷史的煙云里。《后漢書·本傳》載:“初,譚著書言當世行事二十九篇,號曰《新論》。”又“所著賦、誄、書、奏,凡二十六篇”。可今天,我們能見到的桓譚著述,只有寥寥幾篇,就連他的名著《新論》,也全靠后人的輯錄才能流傳至今。我不知道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若說因為年代過于久遠,可早于桓譚的諸多著述保存下來的不在少數。恐怕還是因為歷朝歷代的君主都不喜歡他的言論,他的著述始終無法成為時代的主旋律。
我覺得這猜測比較靠譜。《新論》中許多觀點都是不討皇上喜歡的,不討歷朝歷代皇上的喜歡。據說《新論》寫成之后,桓譚畢恭畢敬地將這份嘔心瀝血之作獻給皇上,聰明的光武帝劉秀就隨手將書扔到一邊,笑著說:“每卷太重,讀來困難。”
其實不是讀來困難,而是不合口味。中國的皇帝喜歡君主獨裁,桓譚卻偏偏要為“王道”唱贊歌。他搬出孔門之事來教訓皇上,針對有些“俗儒”說“圖王不成,其弊亦可以霸”,他一句話將這些人抵到后墻上:“傳曰:孔氏門人五尺童子不言五霸事者,惡其違仁義而尚權詐也。”自古皇帝都希望得到賢臣輔佐,他卻說“王者易輔,霸者難佐”,你說哪一朝的皇帝聽了會高興?
還有,中國古代帝王都渴望求長生之術,不是派人去海外仙山找神仙,就是在家煉金丹,只想養神保真,長生不死。桓譚卻直截了當地揭穿:人的生長老死和一切生物的自然本性一樣,不能更改,正所謂“生之有長,長之有老,老之有死,若四時之代謝矣。而欲變易其性,求為異道,惑之不解者也”。所謂“長生不老”只是迷信和妄想。針對方士們所說的人的精神可以獨立于形體之外,而且對形體起決定性作用,“養神保真”就可以長生不死,桓譚的批判更是不留余地:精神居于形體,恰似火在蠟燭上燃燒。燭已燃盡,火從何來?精神與形體本不可分,精神豈能獨存?正因為人死之后無知無覺,才有人編造人死之后的荒誕故事,使活著的人難辨真偽,用以欺世惑眾。至于養身,可能延長人的壽命,但也不能使人長生,生命是有限的,明智之士不會相信長生不死的謊言,只有愚昧者才迷信。
翻閱《新論》,如同聆聽兩千年前的君山先生授課。我仿佛能看到他正襟危坐,時而輕撫長髯,時而搖頭嘆息,時而疾言厲色,時而微露笑意,對著有些茫然,有些膽怯,更滿懷敬意的我,侃侃而談。老人家從天地的發生,說到為王之道;從尋求輔佐之臣的方法和原則,說到文章的體裁、自然界的特征,從新的天道觀,說到解除社會弊病,正確解釋經典……尤其讓我驚訝的是,我們這位相城老鄉不僅談到如何確立治國方策,如何認識自然規律,如何辨析疑難問題,還語重心長地說到如何交結朋友,如何彈好琴,如何寫好文章。他甚至還提出了中國最早的小說概念,這就是“若其小說家,合叢殘小語,近取譬論,以作短書,治身理家,有可觀之辭”,遠比莊子筆下的“小說”更接近文體闡述。而他談到音樂時那種“音不通千曲以上不足以為知音”的自信,“遭遇異時,窮則獨善其身而不失其操,故謂之‘操’”的“琴操”論,則不能不令人肅然起敬。
最有意思的是,先生言語之間雖有一本正經的闡述,義正辭嚴的辯駁,但也不乏令人忍俊不禁的幽默與機智。譬如,方士西門君惠說:“龜稱三千歲,鶴稱千歲。以人之材,何乃不及蟲鳥邪?”——烏龜能活三千歲,仙鶴能活一千歲,人還能不及蟲和鳥嗎?桓譚的反駁只有一句話:“誰當久與龜鶴同居,而知其年歲耳?”也就是說,有誰能與龜鶴長期生活在一起,證明它們確實有三千歲?如此詰問,舉重若輕,一下就將對方問得啞口無言。
這才是大學者,大胸懷,大文章。難怪后來的無神論者王充會那么推崇桓譚,評價《新論》是“文由胸中而出,心以文為表觀”,“論世間事,辯照然否。虛妄之言,偽飾之辭,莫不證定。”他說,世間作文章的人很多,但不少人不能準確判定是非好壞,而桓譚恰恰能做到這一點。當年陳平沒做大官的時候,在鄉間分肉給百姓,十分公平,這就是能當丞相的征驗,而割肉與割文(評價文章)是一個道理,如果桓譚能夠當漢代丞相,一定可以勝任。以此為據,王充進一步斷定:“孔子不王,素王之業在于《春秋》;然則桓君山不相,素丞相之跡存于《新論》者也。”從此,桓譚就有了“素丞相”之稱。
時光荏苒,桓譚的著述雖然散佚極多,但他的魅力卻從來不曾削減。南宋文學家周紫芝直接稱他為“特立獨行”的“大豪杰”,因為在西漢末年權力紛爭之中,他“終不肯一言以取媚于時。及中興之后,讖說益盛,而犯顏力諍,以辨其非”。清代著名學者閻若璩則將桓譚當作治學的偶像:“愚謂桓譚《新論》足以證今古文《孝經》之偽,豈不足以證古文《尚書》之真哉?……余敢望桓譚其人,而輒旦暮遇之也哉!”——也就是說,他仰慕桓譚,真希望能盡快遇到他!
不過,文行此處,我卻有點兒猶豫。桓譚確實堪稱大學者,《新論》也實實在在是大胸懷中流出的大文章。但是,我總是不能忘懷他在宋弘面前所忍受的屈辱,不能忘記他在朝廷上為求生而叩頭,直至血流滿面。這讓桓譚在我心中難成英雄。也許讀者會覺得我過于苛刻,苛求古人。不是的,我一點兒也不想責怪我們這位老鄉。面對歷史上諸多智者、學人,我常常為他們思想、人格、才能、境遇的矛盾感慨不已。閱讀桓譚,我又一次有如此感受。他堅持對于民間大美音樂的熱愛,卻又難以面對宋弘“鄭聲亂雅”的質問、指責;他堅持“遭遇異時,窮則獨善其身而不失其操”的“琴操”,卻不能不屈服于皇帝的淫威;他思想深邃,見解獨到,能夠為人排憂解難,卻又在面對“明君”的時候,全然忘記任何皇上都是高高在上的獨裁者,直言抨擊,終于在復雜多變的政治生活中難免厄運。
于是,我想起北宋王禹偁的一首詩:“賈誼因才逐,桓譚以讖疏。古今當似此,吾道竟何如?”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