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過冷暖的河

就在冬閑的日子，那天北風(fēng)靜靜的，感覺不到它的威力，像結(jié)冰的河，表面安靜，實際冰面下洶涌澎湃，一刻未停。北風(fēng)如冰面，里面包裹著干枯的冷，那冷，像麻藥，使人丟失感覺，包括疼痛。大爺再次被揪上批斗臺，他迎著大家質(zhì)疑的目光，沒有感到絲毫的委屈，反而目光堅定，表情溫和，甚至某個時段還露出了一絲微笑，那一丁點兒漏氣的笑，讓大爺再次挨上了拳腳。

大爺就是俺父親，為什么叫大爺，可能基于習(xí)慣，譬如俺的家鄉(xiāng)有叫父親為伯、爹、大的不等，究其原因，不知道為啥，就那么隨性地叫著，卻也沒有哪個覺得有什么不合適。那時節(jié)俺就在臺下，俺看到人們那么對待大爺，小手攥得鐵緊，想沖上去給拿紅棍的民兵幾個拳頭。但是俺的憤怒很快就被羞愧替代，圍觀的人都說這是臺上人的孩子，看他兇巴巴的眼神，就知道不是好孩子。好孩子或者壞孩子稱謂在俺故鄉(xiāng)那是類似于宣判性稱呼，一旦被稱為壞孩子，就會成了這個孩子一生的污點，怎么也洗刷不去。俺為了好孩子名聲，早已付出了難以想象的努力。為了證明俺是好孩子，俺也控訴起大爺?shù)摹白镄小薄４鬆斈菚r節(jié)確實感到痛心，嘴唇烏黑，胡子亂顫，目光里的痛直逼俺的心底，以至于俺低下頭，嚶嚶哭將起來，弄得有些啼笑皆非。

大爺被批斗源于一件簡單的事情，那時候隊里來了一個瘋子。的確是個瘋子，頭發(fā)枯長，還有些凋零，褐色的雀斑更像散落的泥星，假如就是這些特征，大家還以為他是什么好人，實際他的頭發(fā)一部分把整個頭部蓋住，一部分粘貼在臉上，與汗水泥土混合在一起。他的衣服看不出顏色，也沒有補丁，除去遮羞部分沒有洞開，其他地方都是絲絲縷縷的條狀，走起路來，條裾飛揚。這些俺都不想說，俺記得最清楚的就是瘋子身上的臭味，那比大糞還難聞的臭味讓人不敢近前，否則就會有窒息的感覺，他走到哪里，后面追隨著一群亂叫的狗，還有成團(tuán)的蒼蠅。就是這么一個人，大爺將他帶進(jìn)家來，大爺先打了盆水，讓他洗臉，而瘋子根本不聽大爺?shù)模膊蝗ハ茨槪嚅L，像俺家黑狗吐出舌頭淋灑的那些東西。

大爺說，洗洗吧，換件衣服，俺沒有好衣服，但是破爛件還是有的。大爺像對一個熟悉透徹的朋友，跟瘋子說話。大爺?shù)年P(guān)愛瘋子仿佛感受不到，但是大爺遞過去的水和端來的稀飯，瘋子卻來者不拒。吃好了、喝好了，他就開始窩蹙在俺家草屋的西山墻腳下，默默看著西落的太陽。

那時節(jié)就是秋季，太陽有些枯萎悠長，也暗藏?zé)o數(shù)傷感和憂思的成分，不知道瘋子在想什么，他居然用黑黢黢的手，擦了幾下眼睛。這個細(xì)微動作是俺告訴大爺?shù)模硨Υ鬆斦f，瘋子哭了。大爺?shù)蒋傋痈皶r，瘋子卻嗷嗷大叫，面目猙獰。大爺嘆了口氣對俺說，也是一條命，可憐見的。

大爺不知道瘋子是誰，大家都不知道，隊里平白來了瘋子，挑起了一些動靜，那時候到處逮特務(wù)，說特務(wù)狡猾多變，特務(wù)臉上沒有字，平白無故來了瘋子，莫不是傳說中的特務(wù)？

大家都不敢收留瘋子，不給瘋子一口吃的，瘋子走到俺家，找到了大爺。

大爺不管別人怎么說，大爺眼里，瘋子也是人，不能活活餓死。從此瘋子駐足在俺家的西山墻，喊破嗓子也不進(jìn)屋，大爺給他一堆草，還有一床破被，瘋子就在俺家西山墻安營扎寨了起來。

娘確實有些厭煩，娘說，一個瘋子值得你這么對他？大爺說，都不幫他，他會餓死的，這口糧食，對于俺們叫吃飯，對于他叫救命。娘不說什么了，大爺還是依然如故，像是對待家里的某個親人。

由此大爺被拉上了批斗臺，說大爺是非不分，收留來路不明的瘋子。大家列舉證據(jù)，說，傳說這個瘋子，過去是個修正主義的專家，修橋的，遭受批斗，就裝出這么樣子。說，瘋子有很多國外親戚，還有瘋子老婆、兒子和哥哥都到了臺灣，是蔣介石的要人等等等，大家說的云里霧里的，沒有人知道真假。大爺也不知道，讓大爺交代動機，大爺說，沒有動機，就是看到一個瘋子，蠻可憐的。大家說，大爺思想覺悟低，不夠警惕，階級敵人無孔不入、無空不鉆，說不定這個瘋子就是暗藏的特務(wù)，正張著血盆大口，等著吞下全隊社員呢。說的驚心動魄，恐怖駭人。大爺不以為然，面對大家的說詞，總會不理不睬，時不時露出溫暖的一笑。不笑好說，大爺一笑，說明大爺?shù)牧鲇辛藛栴}，是個沒有階級立場的分子，需要大家教育改造的人。大爺是個男人，對這些看得開，大爺對委屈的俺說，孩子，古人說，該善不善，是為不善。行善不望報，望報非行善。關(guān)于善的這些道理，大爺常常掛在嘴邊，現(xiàn)在又拿來說給俺聽。俺不理解大爺?shù)淖龇ǎ械酱鬆斀?jīng)常被批斗，傷害了俺的自尊心，畢竟村里有人說大爺是壞人，俺是壞孩子。因此對瘋子多了幾分仇視和敵意。

大爺干活去了，瘋子一個人在，俺就對著瘋子罵，俺罵瘋子不知道羞恥，像癩皮狗。瘋子從窩在西屋墻角下開始，就沒有說過話，面對俺的辱罵，瘋子不但不生氣，反而招手讓俺過去。俺是不會過去的，都說特務(wù)吸血，下毒，莫不是有害俺之心。

瘋子眼中有了少見的憂傷，他說，孩子，你看那太陽血滴滴的。俺隨著瘋子的手看去，正是秋陽西下時候，那輪火紅的太陽映紅了明凈的天空，瘋子說，孩子，你還太小，不過你有一個好大爺。瘋子說了人話，俺不敢再相信他是瘋子，對大爺說了瘋子說的話，大爺眼淚就流了出來，便急慌慌跑到瘋子跟前，大爺說，你跟孩子有話，怎么跟俺就沒有話了呢？俺不求你說個話，假如你有什么冤屈，別憋在心里，干嘛裝瘋賣傻呢？瘋子依然什么也不說，有些故意裝出癡呆呆的樣子看著大爺，爾后繼續(xù)進(jìn)入他的瘋癲狀態(tài)。

大爺很無奈，長長嘆息說，你究竟是個啥人呢？

由于俺跟大爺說的那些話，大爺堅定認(rèn)為瘋子不是瘋子，有天他發(fā)現(xiàn)家門嫂子路過的時候，瘋子眼神一亮，那是鮮活且有靈性的人才有的眼神，一下也照亮了大爺，大爺由此判定瘋子是個常人，即便有些瘋癲，也是不太嚴(yán)重的。娘還是跟大爺吵架，說，收留一個瘋子，不但沒有人說好，還屢屢遭批斗，受打擊，瘋子原本就是個不知道好歹的人，更別說糟蹋了口糧。娘說的都是實在話，但是大爺聽不進(jìn)去，大爺說，人家找到俺家，說明跟俺家有些緣分，難道你想看他餓死？娘再怎么摳門，面對一條生命也不會無動于衷的，于是娘嘆息，大爺也嘆息。

大爺找到俺的家門嫂子，大爺說，煮十幾個雞蛋，俺出錢，俺家的雞不下蛋了，煮熟了，你拿給瘋子，俺拿去他不吃。家門嫂子不知道大爺用意，感到莫名其妙，為了一個瘋子，被糟踐的那樣，還要買雞蛋給他吃，大爺莫不是也瘋了。大爺不說其他，遞給家門嫂子錢，家門嫂子就煮熟了雞蛋，拿給瘋子。

瘋子開始不要，最后嫂子發(fā)火了，嫂子說，你要是明白人，就說句話，俺叔為你吃了那么多的苦，居然還買俺雞蛋送給你吃。

瘋子那會兒開始流淚了，雞蛋只吃了一個，然后說，送給大爺家孩子吃。

瘋子肯定不是真瘋，至于瘋子不能開口說的東西大爺也就不問了，大爺開始替瘋子掩藏一些秘密，譬如到處感嘆說，瘋子真是瘋子，不知道冷暖，不知道食香屁臭，吃了拉，拉了吃，真是活傻子。

俺家多了一個活口，糧食自然緊促點，俺經(jīng)常吃不飽，就去槐樹上捋槐花，一次不小心從樹上掉下，栽折了腿，也戧了面皮，家里沒有錢，腿折了不是小事，只能上公社衛(wèi)生院用木板夾住，用紫藥水涂抹面皮上的傷口，農(nóng)村孩子，不太金貴，大爺和娘忙過這些后，不太關(guān)心俺啦，俺有時間跟瘋子一起躺在西山墻下。那時候白天還暖和，俺們曬著太陽，瘋子不時給俺點藥水，讓俺感受到瘋子身上溫暖的氣息，俺問瘋子，你是怎么瘋的？瘋子什么也不說，被問急了，就陷入深思，俺不知道瘋子不會說話還是咋的，就輕輕擺弄瘋子的頭發(fā)，確切地說，瘋子到俺家后，那些氣味早散了，頭發(fā)也捋順了，俺拉扯著瘋子的頭發(fā)，瘋子居然唱起了歌，那是叫《三套車》的原蘇聯(lián)歌曲：

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

冰河上跑著三套車

有人在唱著憂郁的歌

唱歌的是那趕車的人

小伙子你為什么憂愁

為什么低著你的頭

是誰叫你這樣的傷心

問他的是那乘車的人

你看吧這匹可憐的老馬

它跟我走遍天涯

可恨那財主要把它買了去

今后不能再等著它

可恨那財主要把它買了去

今后不能再等著它

他唱的十分深情，俺也不懂他唱的啥，最后看到他淚流滿面，直至孩子般哭泣起來，俺才感到少有的悲傷也占據(jù)了俺的心房。俺問，唱歌就要哭嗎？

他眼圈通紅，那種紅一直印在俺的腦海，他說，唱歌是高興的事，哭那是因為內(nèi)心的悲傷。

整個秋天，大爺不斷遭受多次批斗，到了冬天，那種批斗更加急切起來，直至有了雪，雪下的很大，大爺說啥要把瘋子接進(jìn)屋里來的，瘋子說啥也不肯，大爺沒有辦法，就在西山墻處搭個庵子，瘋子吃住就在里面。冬閑了，大家都貓在家里，孩子不太安分，都找瘋子玩，瘋子就說很多故事給俺們聽，譬如《小英雄雨來》、《草原英雄小姐妹》等，瘋子不說其他，尤其跟俺單獨說的故事，絕對不會說給其他孩子的。有次瘋子很神秘地對俺說，俺給你說說古書吧，但是你不能對任何人說，你得保證。于是他開始了《三俠五義》、《水滸傳》、《西游記》等中國古典小說的講述，這些作為“封資修”的書籍是不能說的，但是瘋子在一個個無人的夜晚，說給俺聽。他說起那些書里的人物，有些個人情感投入，往往說著說著就會陷入自我沉思，而他的那些故事，成為俺后來愛讀小說的習(xí)慣。記得他說起宋江這個人，他說，這個人少了骨氣，所以害了眾兄弟。說起孫悟空，他說，孫猴子劫難來自唐憎，取經(jīng)過程就是人生磨礪過程。俺不懂他說這些的根本意思，時間久了，一次被大爺聽到了，大爺不高興了，大爺脾氣溫和，但是那次卻發(fā)火了，大爺說，你這么教孩子，會讓他學(xué)壞的。

瘋子什么也沒有說，結(jié)果第三天，瘋子走了，就那么悄悄地走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大爺還認(rèn)真找過幾次，但是始終沒有消息。

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大家都很清楚了，瘋子不是真瘋子，他是留蘇的水利專家，忍受不了批斗逃了出來，“文革”過后被平反了，但是瘋子并沒有找到俺家，據(jù)說安排在哪個市水利局水文站。大爺常常抱怨，那個瘋子不是很講道義的人，俺為他受了那么多委屈，他發(fā)跡了，居然不來看看俺。俺也大了，就說大爺，當(dāng)初你收留瘋子，也沒有想到人家感恩的呀。大爺悵然若失說，也是。

但是大爺內(nèi)心期待瘋子找他，直到大爺咽氣，還冷不丁說出，瘋子來了，就說俺還惦記他。

后來才知道，瘋子并不是不想找大爺，瘋子恢復(fù)工作后，身體就不好，有說得了肝癌，有說得了憂郁癥，反正不幾年就死了，他給后人的遺言中有叮囑，找到誰誰誰，那個誰誰誰就是大爺，他說誰誰誰真是善良的人，大恩一定要報。后人在很多年以后才從臺灣回來，看到遺書，找到俺家，那時候俺都考上中專了，家里人通知俺回來，回到家里見到瘋子后人，瘋子后人說，來晚了，大爺走了。

俺沒有說啥埋怨的話，跟瘋子后人說，大爺當(dāng)初照顧瘋子，沒有想到回報，大爺?shù)胗洴傋樱鞘撬闹械胗浿诵睦渑?/p>

俺的一句話就讓瘋子后人痛哭流涕，現(xiàn)在想來這句話是重了點，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誰還能說這句話就重了呢？

責(zé)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