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我又夢到了大院,回到了魂縈夢繞的老屋。
老屋的陳設依舊十分簡單,寬大的辦公桌油漆早已駁落,抽屜上的把手殘缺不全,桌上裂了的玻璃臺板貼著橡皮膏,里面的照片有幾張因為灑進了水,被牢牢的粘在玻璃上。六張長條凳支著木板搭起了三張板床,床上的蚊帳陳舊發黃,上面不時有些黑色的印跡,那是知了脫殼時留下的。全部的家具都是公家的,無一例外寫有“機關公用”的字樣。
每到夏季,天蒙蒙亮,老屋里便會悄然走出三根“麻桿”,他們階梯狀排列,魚貫而出,細胳膊細腿,每人手中拿著一根細細長長的竹竿,頂端纏著蛛絲,這是王家的三個男兒,我的三個哥哥。他們來到大院的圍墻邊,那里是一片樹林,有高高的槐樹、榆樹和柳樹。他們站在樹下,仰著細細的脖子,指指點點,嘴里不時發出我父母無論如何也聽不懂、學不會的方言:“紅的綠的,也不大也不小。”爾后用竹竿在樹上粘著知了、蜻蜓,有時會抓到一種指甲蓋大小、背上有金光的蟲子,他們就用棉線拴住它的脖子,然后轉圈甩著,嘴里念念叨叨,惹得小蟲煽著翅膀嗚嗚地飛。
傍晚時分,他們又結伴出去,在樹下或蹲或趴,用手掌拂去地下的落葉和浮塵,尋找隱蔽的小孔,爾后用食指輕輕挖,如果小孔變大,就能掏到黃黃的幼蟬,也就是知了。哥哥們會把幼蟬放在蚊帳里等著它們夜里金蟬脫殼,剛出殼的知了有些潮濕,身上是灰綠色的,早上待我起床時知了已變成黑色,如果是公的,掐住它身體的中間便會發出“唧、唧”的長鳴。脫下的殼靜靜的巴在蚊帳上,有時會留下一塊塊黑印,哥哥說那是知了撒的尿。他們會小心翼翼的把殼拽下攢起來當中藥賣。
冬天的早晨,哥哥們蜷縮在床上,用棉被把身體裹得嚴嚴實實,學著寒號鳥的叫聲:“咯羅羅,咯羅羅,寒風凍死我,明天就壘窩。”有時他們會冷不丁把腦袋伸出被子吼上一句“好不冷的天啊好不冷的地,天啊地啊都好不冷”,說完又趕緊鉆回去。有時他們也會相互偷襲,乘哪個不備,猛的掀掉他身上的被子,凍得他哇哇亂叫。鬧完了,他們用極快的語速說:“忍著劇痛,咬緊牙關,革命者死都不怕,還怕冷嗎?”接著便會做出一副毅然決然樣子離開被窩起床,逗得我哈哈大笑。
我記事起,姐姐就插隊去了,在一個偏遠的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家中的保姆阿月也因為解放前做過妓女,被大院掃地出門。父親去了“五七”干校很少回家,母親白天上班,晚上學習開會,根本無暇顧及我們。只要父母親一回來,我們就會迎上去“爸、媽”叫個不停,父親抑郁的臉上就會浮現出滿足的笑容,說“爸、爸”叫得真好聽,就像放鞭炮一樣。
哥哥們承擔了家務活,大哥洗菜洗碗,二哥燒飯,三哥提水。大哥做事很細心,每次都會把洗好的碗倒扣在竹籃里瀝水,一把筷頭要對齊放在井臺上磨得白白的,然后放在水下嘩嘩地搓洗,洗菜時,他會把藕頭掰下,刨下的冬瓜皮、掏出的冬瓜子也會放在窗臺上曬干,這些都是可以拿到中藥鋪賣的。二哥生性忠厚膽小,如果哪天飯糊了或夾生了,二哥便會很傷心,獨自在一旁偷偷抹淚,有時,他也會學著媽媽的樣子,在糊了的飯里插進一棵蔥。三哥就像少林寺里的和尚那樣,一手一只木桶到井臺提水,一只桶盛滿水后有二十多斤,或許因為這個緣故,三哥盡管瘦弱,手臂卻是粗壯有力。我年齡小,可也承擔著刷馬桶的任務,因為這個活兒男孩們是如何也不愿做的,只是每天還需要敦厚的二哥幫我把馬桶拎到廁所,二哥害羞,一路拎著馬桶飛跑,若是恰好被院子里的孩子們看見,他們便會在二哥身后不停地喊“啊喲,啊喲”地笑話他。
哥哥們雖說是男孩,可都很文靜,學習好在大院是出了名的,那時盡管不重視學習,可學習好又聽話的孩子,老師還是喜歡的。每年他們都會被評為“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或“五好戰士”,家里的墻上掛滿了哥哥們的獎狀,父母對這些都習以為常,只是院子里的大人們會很羨慕,他們喜歡自家的孩子到我家玩,所以很多時候我家總是聚著許多孩子。
哥哥們說話的時候總喜歡用成語、歇后語,他們知道許多典故,也知道列寧叫弗拉基米爾·伊里奇·列寧,大哥還說非洲有個領導叫蒙博托·塞塞·塞科……,他一口氣說了個有二十多字長的人名來。他們還專門買了帶插圖的中藥書,放學后就結伴上山,回來后把挖來的杜仲、桔梗什么的洗凈晾干拿去賣,印象最深的是他們指著書上的一幅插圖憧憬的說:要是能挖到七葉一枝花就好了,很值錢的,不過我們這邊沒有。我喜歡跟著他們后面悄悄的學這學那,記得有次去打醬油,剛巧醬油坊沒開門,回到家時,我對母親說“將軍把門”,可總覺得沒有哥哥們平時說的順溜,他們笑了,說“是鐵將軍把門”。他們說董存瑞“舍身”炸碉堡,我一直以為是董存瑞“嬸嬸”炸碉堡,剛巧我有個嬸嬸,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特別崇敬她。
不過,我最佩服的還是三哥,他的成績單上竟有四個一百,老師會用整堂課讀他的作文或日記。四年級時他寫了一首詩把我徹底鎮住了,有七句話,他說是七律,前面的記不清了,只記得后三句是:偉大領袖毛主席,我要永遠忠于您,海枯石爛不變心。三哥用鏡框把詩掛在墻上,我很羨慕,希望也能像他一樣。多年以后我學到了詩的格律,才知道律詩每首有四聯八句,而且講究韻腳、聲調和對仗,他寫的哪叫七律,充其量不過是打油詩。
當然,最開心的還是和小伙伴們一起玩耍,隨手用瓦片在地上一劃,就可以跳“房子”、丟沙包,玩得最多的是跳皮筋,花樣很多,邊跳邊唱:“小皮球,在校里,馬蘭開花二十一……”男孩子則趴在地上拍煙盒、打彈子、斗紐扣,一個個像泥猴似的,到了晚上,院子里更加熱鬧,上學的沒上學的都會聚在老槐樹下“逮羊”、“躲羊”,大院里充盈著嬉鬧尖叫聲,大人們不喊是不會主動回家的,即便是數九寒天,孩子們回到家時,頭頂上也是冒著熱氣。
一有露天電影,再遠的地方大家都會早早的趕去占位子,往往一部電影看后,印象深的好像都是反面人物。男孩子的嘴里常常模仿著《向陽院的故事》里那個賣糖壞老頭的話:“糖兒甜、糖兒香,吃吃玩玩喜洋洋,讀書苦、讀書忙,讀書有個啥用場。”他們遇事就說:“軍座,拉兄弟一把。”女孩子要文靜的多,喜歡把電影片名串成的文字抄到本子上:“我是一個《鋼鐵戰士》,出身于《勞動家庭》,住在《鮮花盛開的村莊》,在《摘蘋果的時候》……”文字編寫得很巧妙,有些像現在的短信。
日子過得很快,在我小學三年級時,大哥插隊走了,在一片鑼鼓喧天中,我喊著大哥幾乎揮斷了手兒,家里逐漸冷清下來,兩年之后,二哥也插隊走了,之后是三哥……
童年的往事揮之不去,時常會像失色的舊照片乍現在眼前,曾經彌漫著槐樹花香的大院已經不在,少不更事的小伙伴也已各奔東西,只是燦爛的陽光和無邪的笑容仍像清泉一般在我的心頭流淌,成為我記憶深處永不凋零的花。
阿 月
提起阿月,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那年我兩歲,阿月經人介紹來到我家幫傭。阿月年近四十,長的不美,皮膚微黑,未曾婚嫁。我想,如果不是發生后來的故事,母親是一定會給她養老送終的。
阿月的主要任務除了燒飯做菜,剩下的便是帶我。阿月做事很盡心,母親對阿月是滿意的,總說阿月忠厚,那個年代的食品很緊張,鄰家的保姆喂孩子雞蛋,當著大人的面吹著熱氣,轉身就偷偷塞到自己嘴里,阿月是不會這樣的,決不會虧待我,對于這一點母親是放心的。
阿月嗜煙,這在當時的女人中比較少見,她的嘴角似乎永遠叼著煙屁股,即便炒菜做飯也不放過,母親看著她“天女散花”實在不忍,起初也說一說,阿月只是嘿嘿笑,態度極好,卻是不改,母親只得眼不見為凈。我家當時住在機關大院里,阿月空閑時便帶著我在院子里拾煙頭,回來后拆開取出煙絲,再搓成紙煙。因為幫阿月做事過于盡心,以致養成習慣,多年以后看見煙頭我都忍不住要彎下腰,為這不知挨了父親多少罵。
阿月非常聰明,點子多,當時院子里像我一般大的孩子不少,都是剛剛拽著大人的手會走路,不能放手,這使得大人們做事時感到不便。這些難不倒阿月,每遇燒飯做菜,阿月便搬條長凳放在院子中央,讓我扶凳站著,我怕摔倒,只能老老實實不敢亂動,充其量也只是圍著凳子轉圈,像熱鍋上的螞蟻,著急卻無奈,開始幾天哭著喊著“月,抱,月,抱”,阿月只是不理,一直要到忙完手頭的活才會抱著我又親又疼。阿月的辦法得到大人們的紛紛效仿,那時住的都是平房,也沒有專用的廚房,燒飯做菜都在門前的走廊。臨近中午,院子里很是壯觀——一溜的長凳,一色像我這般大的孩子,一樣的表情無奈卻又滿含期待。
因為阿月,我享受到最簡易最原始的太陽能,每到夏天,吃完中飯,阿月便會把澡盆搬到門前,嘩啦啦往里倒幾桶涼水,然后在烈日下暴曬一個下午。晚飯前,阿月定會扯著嗓子“妞、妞”叫個不停,那是給我洗澡的信號,我被按在經過熱處理的水中,轉眼一個小泥猴便又會人模狗樣。如果哪天沒叫到我,阿月的聲音定會逐漸凄厲,尤其是會盤旋在院子后面那口水潭的上空。
母親每周給阿月放一天半的假,每到星期六,阿月匆匆吃過午飯,丟下碗,便一頭鉆進房里精心打扮。我扒著門縫往里看,只見阿月用劃過的火柴桿把眉毛拉細拉長,再用張紅紙往嘴唇上抿,最后拿起我的爽身粉往臉上擦,轉眼那張臉就像剛粉刷過的墻。呵,原來我擦屁股蛋的東西對阿月的臉竟有這樣的功效。一切就緒,阿月便很得意的來到我的面前,彎腰湊進我:“妞,好看嗎?”我轉身抱著爸爸的腿:“月,好嚇人。”阿月大笑,待我回身,阿月已腳不踮地地走了,屋里只留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時間過的很快,轉眼阿月在我家已有五年,其間陸續有人為阿月做媒,但終沒著落,我已經習慣了有阿月的日子,母親也說:“以后就讓阿月老死在咱家吧。”
阿月的離開讓我刻骨銘心。那年我上小學一年級,一天中午放學回家,看見家門口站著許多人,父親在,阿月也在,跟往常不同的是阿月顯得很落魄,手拿一個藍色小包,頭低垂著,全沒有往日的靈性。走廊上貼滿標語,“市委大院豈能成為妓女的藏身之地”、“江月月不投降,就叫她滅亡”,大人們都在指指點點。我沖過去問:“月,怎么啦?”阿月不望我,只是囈語般不停地說:“我沒有辦法,是被逼的,家里實在太窮”。沒有人聽阿月的解釋,只是要阿月馬上滾出去。我不知道什么是妓女,也不知道江月月是誰,我不知道阿月從哪里來,但我關心她往哪里去,因為我知道阿月沒有家,沒有親人,她離開了我家能上哪里去。幾個戴紅袖章的人推推搡搡把阿月向外趕,我不放阿月走,拉著阿月的手對著父親喊:“爸,別讓阿月走,別讓阿月走。”父親拉過我抱起說“妞,聽話”。我不管,只是哭喊著“月,不走,月,不走”,我撕心裂肺的哭聲幾乎刺破大院的天空,但無論我的哭喊怎樣的尖厲凄慘,阿月還是走了,她走的無奈不愿。
再見阿月已是二十年后,那天我跟母親在菜市上買菜,不知從哪里冒出一個老婦,不由分說地抱著我來了個三百六十度的旋轉,與她的年齡極不相稱。老婦全然不顧我的詫異,只是拉著我的手不停地左右搖晃,興奮的說:“妞,是我,月。”月?我細細打量真是阿月,阿月的變化很大,皺紋很多,每條都像刀刻般,看得出她很高興,我緊緊地摟著她一時竟無語。母親關切地問“結婚了嗎”,阿月淡淡地答“結了,又離了”,母親問原因,阿月只說“最恨被人瞧不起”,其余的并不多說。阿月走的時候,步子很大,也很堅實,但我分明看到她飽經滄桑的臉上早已老淚縱橫。我知道,這就是阿月,她把尊嚴看的比生命還重,不愿接受施舍,窮得哪怕只剩下一件衣服,阿月也會把它洗的干干凈凈,讓自己穿起來有一種尊嚴。
這以后我再沒有見到阿月,如果她還活著,該近八十了,不知她是否一切安好。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