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戲

正月間農(nóng)閑，家婆村里是照例要唱戲的。那時候，還未通電，有收音機的人家都極少，看戲是農(nóng)人的盛會了。家婆早早捎信過來，到了正月初八又讓小舅來接。父親早早地上班去了，哥哥姐姐大一些，要留下來看家護院。母親給我洗頭洗臉，扎上羊角辮，換上嶄新的花衣裳，扯下姐姐的圍巾給我戴上。姐姐在灶下生火，火光紅紅的，姐姐的臉卻黑得像鍋底。我蹦跳著出出進進。哥哥斜睨著我，在院子里打狗攆貓，剛放出來的雞嚇得飛到院里的桑樹頂上。

小舅人高馬大，扛著我在肩膀上走起來仍是健步如飛。一路走過去，同行的越來越多，大部分都是姑奶奶帶著外孫子回娘家看戲的。一行人說說走走，笑聲在溪流和山嶺間回蕩。從小舅的肩頭看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臉，一張張都帶上了紅暈。我媽也是，平常那張臉是帶些菜色的，這會也光澤了不少，腰背挺得直直的。我坐在小舅肩頭，凍得鼻子直吸溜，還是一個勁地呵呵笑，小舅說，這丫頭，傻兮兮的。家婆、舅媽還有那些大大小小的孩子在風(fēng)中早早地迎候。大家伙簇著擁我們進屋，拉進暖桶中坐下。瓜子來了，糖果也來了。大大小小的孩子好奇地擠著，看著，笑著，摸摸我的小辮子，捏捏我的新衣服。母親成了大人堆里的主角，被人圍著，捧著，說著家長里短。沒一會，這家的老姑奶奶，我那頭發(fā)稀落花白的姨太奶奶到了，二姨娘和三姨娘領(lǐng)著小子一個接一個地也來了。女人們難得清閑一回，看戲讓一家?guī)状訄F聚，做一回逍遙人。

還在吃晚飯，咚咚鏘鏘的鑼鼓聲傳來，大家趕緊丟下碗筷，扶老攜幼，傾巢而出。戲臺子就搭在大隊支部的稻場上，平時，這里是打麥場，此刻成了農(nóng)人的歡樂場。土生土長的鄉(xiāng)里人，穿上綢質(zhì)的戲服，長袖一甩，唱將起來。簡樸的戲臺上正上演《天仙配》，路遇時分，賣身葬父的董永，手遮額頭，含悲忍淚，看夕陽西沉，端的是凄凄慘慘戚戚，臺下一片低泣聲。戲臺兩邊的汽燈亮起來了，“織女”提著竹籃出場了，眉眼顧盼生姿，難得的是唱得更好，大家都說那姑娘把織女扮活了。滿場子的人聽得如癡如醉。演織女的是家婆的鄰居蓮子姐，臺上的她穿著粉紅色的上衣，湖藍色的裙子，系一條綠色的腰帶，踏著碎步，頭發(fā)長到飄逸，眼睛亮亮地透著蜜意，臺下的小伙子們一個個伸長脖子，微張著嘴，直愣愣地盯著織女。戲臺很高，許多人站了起來，我們小孩子只能看到黑魆魆的一片屁股。夜風(fēng)似刀，鉆進我們并不保暖的衣服。戲臺不見了，文縐縐的戲詞我們又聽不懂，胡琴“5235”，咿咿呀呀地讓人心焦。我們索性鉆進人叢，玩起了“躲貓貓”。胡琴鑼鼓聲中，我們像潛入深海的魚，不再聽?wèi)颍膊辉倏雌ü桑詩首詷纷詺g喜，跟看戲的人一樣沉醉。

真正看得有味的是那些站在稻場上，直著身子，一動不動的大人，聽到有戲可看，他們從四里八鄉(xiāng)聚攏而來。雖是天寒地凍，比窩在家里早早上床強多了，還省了燈油錢。渾濁的眼睛見證舞臺上的喜怒哀樂，粗礪的臉上也是喜一陣、悲一陣。鐘情的男子、懷春的女郎各個想起了自己的心事，只可恨那嚼舌頭的媒人亂點鴛鴦譜，老槐樹，可知情人心？拖兒帶女的人看戲，就像翻自己的老相片，透過斑駁泛黃的紙頁，舊事一幕幕，淺淺深深。上了年紀(jì)的人終歸會挑剔一些，演員的模樣、身段都是品評的對象，不時地會嘀咕一句，當(dāng)年哦……無需懂藝術(shù)，鄉(xiāng)里人演的戲是最淺顯的故事。

戲唱到九點多，一輪弦月上中天。《天仙配》也唱到了尾聲，滿稻場的人像黑云一樣散去，一村子的人漸漸進入夢鄉(xiāng)，狗叫聲也慢慢稀落，山道上的松明閃閃爍爍，那是四里八鄉(xiāng)趕來看戲的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第二天晚上，接著唱《小辭店》。店主柳鳳英嫁夫不淑，與前來住店的蔡鳴鳳日久生情。蓮子姐仍是主角，演那個柳鳳英。“有計較無計較就在今朝……”蓮子姐唱得哀婉纏綿，我們這些小孩子也很快安靜下來，在心里默默地跟著唱開了。戲散場后，我們幾個小孩子都成了蓮子姐的跟屁蟲。太姑奶奶癟著沒牙的嘴慢條斯理地說，一個姑娘家，演個織女還好說，扮柳鳳英只怕不是好兆頭。世事無常，后來，天仙一樣的蓮子姐本來有了中意的情郎，終是耐不過她父親的軟硬兼施，嫁了個二婚的公社干部，旁人都說，蓮子這輩子糠籮跳米籮，好日子過不盡。哪知那國家干部不咋地，吃喝嫖賭樣樣沾。要強的蓮子姐啥都不說，所有苦水肚里吞。戲里的蓮子姐可說是愛恨分明，遇到生活，卻是由人捉弄。戲如人生，人生卻不是戲呵。

戲一天又一天地唱著，舅媽她們做飯的時候哼的都是黃梅調(diào)。我那大表姐人長得好看，記性又好，也是個戲癡。表姐頭裹一塊白底藍花布，著一件紅衫子，一條又寬又長的綠圍脖裹在腰間，就是一條可愛的裙子，又找來寫春聯(lián)剩下的紅紙，抹了個紅嘴唇，涂了個紅臉腮，翹起蘭花指，有板有眼，“大哥休要淚淋淋……”一舉手，一投足，百媚流轉(zhuǎn)。我那準(zhǔn)表姐夫可能是很興奮的緣故吧，臉紅紅的，不時地叫好。他一叫好，表姐就要對著他笑。我們不樂意了，不跳房子不跳繩，不躲貓貓不爬樹，不看公雞不看狗，專聽表姐唱戲，他倒好！于是乎，拽胳膊的，揪耳朵的，拉手的，抱腿的，嘴里罵的，只要把他轟走。他卻不緊不慢地從兜里掏出糖果，好吃的橘片糖呢。吃人嘴短，好戲繼續(xù)。一個個甜得如癡如醉，看得迷迷瞪瞪。三姨剛滿兩歲的兒子仔仔也看得津津有味，兩條鼻涕都快拖到嘴里了，口水淋濕胸口一大片。突然，仔仔“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我們都太癡迷了，誰也沒想到他把腳放進了火爐，鞋子燒著了。剪開鞋子，一溜的水泡。準(zhǔn)表姐夫是個赤腳醫(yī)生，用涼水浸，用牙膏抹，涂豬獾油，都不好使。仔仔一直哭，三姨跟著抹眼淚，大家也沒了團聚的好心情。舅媽對著表姐一頓好罵，準(zhǔn)表姐夫訕訕地，牽著表姐的手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看戲之外，聚餐也是很重要的一件事。這里的風(fēng)俗，私下兒子戶下女，平時難得回趟娘家的姑奶奶們是客，沾親帶故的都會請她們吃飯，一日三餐，頓頓吃請。這里請客講究葷多，紅燒肉要切成一寸見方，不然人家會說小氣。桌子上七碗八碟的全是葷，不喝酒也要拿出酒來。天天吃葷菜，頓頓吃葷菜，姑奶奶們知道娘家人客氣，就算吃膩歪了也還是笑呵呵地，孩子們就不一樣了，吃了兩頓后，每逢吃飯就發(fā)飯癲。一天，我三家公家請客，他家算邋遢的，廚房連著豬圈，幾只雞也不關(guān)起來，在屋子里跑來跑去，隨地大小便。想到那可能有豬毛味、雞屎味的紅燒肉，我的胃里快速翻騰，終于忍無可忍地哭了，“不要吃肉，我不要吃肉啊！”從那時起，我就見不得大塊肉了。小孩子哪管得著只有正月請客才有點肉，許多時候普通農(nóng)家是見不著油星子的呢。三家公拉著我的手哄我：“走，到我家去看母豬下的小豬崽嘍！”又是豬！我猛地掙脫三家公的手，卻沒想“啪”地一下，摔到地上，同時，咔嚓一聲，我的小手指前半截和后半截相互垂直了。我哭得差點背過氣去。大家亂作一團，好在準(zhǔn)表姐夫在行，只見他拉拉我的手，捏了兩下，然后手腕一轉(zhuǎn)，我的手指復(fù)位了。聚餐又開始了，只是飯還沒扒拉幾口，鑼鼓聲又響起來了……

陽光明媚的上午，戲臺子上正在上演《女駙馬》。蓮子姐演女駙馬，一身紅官服，頭頂新郎帽，看是好看，就是個子矮了，一張鵝蛋臉，秀氣有余，英氣不足。這很讓人納悶，公主怎么會喜歡這樣一個“小男人”？倒是那“李兆廷”，氣宇軒昂，雖然命運多舛，有靠著女人才得咸魚翻身的嫌疑，可是這樣玉樹臨風(fēng)的美男子在鄉(xiāng)下最為引人注目，不知會走進多少懷春少女的夢中。據(jù)說他就是蓮子姐的意中人，只是有情人未成眷屬，這是后話。一些大男大女背后議論，“娶妻當(dāng)如青蓮子，覓郎應(yīng)是李兆廷”。那些戲啊，是農(nóng)人寡淡生活的調(diào)味劑，有時也會在他們心里生根、發(fā)芽，為他們的質(zhì)樸人生開一朵絢麗的花。

鄉(xiāng)下人愛看戲，能從戲臺上看到的畢竟有限，得空了就聚到家公院子里。別看家公老了，背彎成了大龍蝦，年輕的時候可是當(dāng)?shù)刂目⌒∩褪且徊炕顒”荆藗冊谂_下沒聽夠或者沒弄明白，只管問他，都給你完完整整地唱出來，還中氣十足。家公最得意的還不是唱黃梅戲，而是那婉轉(zhuǎn)悠揚的高腔，特別是用女聲唱那《觀門樓》，新媳婦過門時的嬌羞與自豪拿捏得十分到位，聽的人屏息靜氣，有時忍不住低聲和唱。家公唱美了，拿出黃中泛黑的水煙筒，瞇縫著眼“噗噗”吸幾鍋黃煙。看家公興致好，我爬上他的膝頭，讓他給我念小人書，沒想家公卻搖搖頭，丫頭，家公不識字哦。我時常思量，不識字的家公怎么唱一本本的戲？可能他天生就是為唱戲而生吧，偏偏命運造化，他成了一個農(nóng)人，一個愛唱幾句的農(nóng)人。有段時間，掀起揪社會大毒草的風(fēng)，鄉(xiāng)村有幾個大奸大惡的人呢？唱公子佳人的家公就成了一株大毒草，大毒草的背就那樣被打彎了。一個人愛什么，什么就傷人最深，這話擱家公身上，是了。好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過去的就都不記得了。

戲一直唱到正月十五，也把村里人過年的喜慶推到高潮。四里八鄉(xiāng)的人像流水一樣涌向這里，僻靜的村莊因為看戲而熱鬧歡騰。鄉(xiāng)里人走親串友，說親情，話思念，姑奶奶們享受做客的閑暇，孩子們吵吵鬧鬧地玩耍，期間也有姑娘小伙看戲看出了感情，便相約結(jié)好了。

元宵過后，新一年春夏秋冬的日子就要真正開始了。日子啊，也像一出戲，等著人用一輩子的光陰慢慢地唱，細細地品吶。

責(zé)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