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區的樓下有一片空地,面積不大,也不很規整。開發商撤走前,曾留下兩排冬青,幾棵橘子和幾棵枇杷。很多年過去了,那幾棵從不見掛果的橘子和枇杷不知被什么人砍去了,包括那兩排冬青,都不見了蹤影。隨后,那片空地便成了人家的菜地:綠了菠菜,紅了辣椒。
入住這片小區的那年春天,一樓的張老不知從哪兒弄到一棵樹苗,弱弱的,單枝,掛著十幾片心形的葉子。張老說,這是一棵杏樹。張老將這棵杏樹很認真地栽在他家門前的空地上。有人告訴他說,杏樹是需要嫁接的,張老笑笑說,我沒指望它結果,能開花就好。
似乎是在不經意間,這棵杏樹猛地就躥到二樓陽臺邊了,瘦弱而又高挑,就像正當發育時的少年。桃三杏四梨五年,按理,這棵杏樹早到了開花的季節,可它一年一年地默然著,每年都只有一樹的葉子,不見一粒花朵。有人走過這杏樹下,抬頭看看說:“是棵公樹吧?”張老并不在意,笑笑說:“管它呢,能有一樹綠葉就好。”
這個城市很多綠化處都有桃花和梅花,唯獨不見杏花。或者有,我不曾見過。梅花是剛烈的,由于剛烈,所以高貴。關于梅花的詩句多不勝數,多為士大夫所為。桃花是嫵媚的,嫵媚得近乎妖冶。“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還有“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所以桃花總是與風華絕代、與才子佳人有著扯都扯不斷的瓜葛。
曾經也是一個吃貨,至今我只記得杏的青黃與酸澀,卻想不起杏花究竟的顏色。印象中,杏花沒有梅花的剛烈,也沒有桃花的妖冶。梅是花之君子,桃是花之浪子,而與梅花和桃花相比,杏花最多只能算得上花中的草民階層。雖然士大夫們也有關于杏花的詩句,但到底與嫵媚、與風流無干。偏有“一枝紅杏出墻來”。或許詩人本沒有輕佻的意思,但讀的人往往讀偏了,就讀出了“紅杏出墻”,甚或讀出了第三者,我以為,這并非杏花的本意。
今年一開春雨水就多,正月剛過,樓下的那棵杏樹開始暴出絲絲嫩芽。我在廚房里忙碌,聽到張老在樹下與人聊天,那人說,今年杏樹該開花了。張老說,管它呢,我也沒指望它開花,只要有一片陰涼就好。
三月中旬,我應邀來到杏花江南的池州,感受杏花春雨的悠然詩境。
為了一首“牧童遙指”的詩句,早些年南北兩處杏花村有過一場不大不小的官司。據說終歸是把杜牧劃給了池州。細雨紛紛的季節注定只屬于江南,這應該是不錯的。
我在池州曾有過十五年的生活,我一生中最年輕最勃發的生命時期就是在池州度過的,因此,我對這座城市有著一份特別的情感。時令還是早了點,但路旁的杏花到底還是遲遲疑疑地開了,已經有幾分看頭了。那天上午的活動真正是人山人海,但很快,人流便洇化在漫山遍野的杏花叢中。我這是第一次認真地觀賞大片大片的杏花,于是知道,文人的詩句中“兩岸曉煙楊柳綠,一園春雨杏花紅”的紅是不錯的;“東廂月,一天風露,杏花如雪”的白也是不錯的。既有各色各樣的紅,也有各色各樣的白,有的紅中泛白,有的白里透紅,杏花的品格能得如此,真好,就像我的名字:復彩。
站在杏花林中,遠處的秋浦河盈盈流過。杏花、春雨,再加上這條安靜的河流,眼前的景物就很入畫了。豐肥了今天來的書畫家們了啊。
好多年前,我為尋找故事,曾兩次徒步秋浦河。那些故事多半是慘烈的,包括那條河,一并構成我小說中一段段或悲或壯的戲劇。有人問我,何以你故鄉的水街道充滿了童趣,而你筆下的秋浦河卻如此慘烈?我只能說,大約與不同年齡段的經歷有關吧。童年的我是“少年不識愁滋味”,而成年的我卻像這條河流,經歷過太多的急流險灘,遭遇過太多的艱難曲折,于是就厚重,就慘烈了。作家多半是憂郁的,連同那條河,也一同憂郁了。而眼前見到的這條河竟是如此安靜,就像一個熟睡中的女人。
讀一條河流,乃至一朵花兒,是需要用心到極處的,猶如禪。于是禪師們喝道:“吃茶去!”吃的什么茶?不沉入茶的世界里,不浸透到茶的溫潤與綿實中,又能吃出什么味來?
下午,去看書畫家們的現場創作。我走進書畫室時,畫家們的工作已近尾聲了。一張宣紙上有了一枝水墨杏花,而另一邊,一位我熟悉的水彩畫家正用刷把將各色顏料大塊地涂在濡濕的硬紙板上。濃濕的顏料按照畫家的心意在紙上恣意地蠕動著,一派煙雨江南的景象就展現在畫紙上了。我出去了一趟,等我回來時,畫家們已經收工了。那幅宣紙上的杏花虬干老枝,但我怎么看都是一枝老梅。無論是這幅水墨杏花,還是那幅煙雨江南圖上的墨團花色,都沒有上午的景致耐看。
當天晚上去看望羅城民歌的傳承人、曾被稱為“江南劉三姐”的民歌手姜秀珍。坐在她狹小的客廳里,聽她訴說如煙往事,仿佛在讀一幅泛黃的舊畫,感覺卻是新鮮的。八十歲的姜秀珍依然有著當年的風韻,而她的歌喉也依然像當年一樣清亮動人。
等我回來時,樓下的那棵杏樹果然就綻放出十幾朵粉白的花骨朵,一粒一粒的,錯落在孱弱的枝干上。我知道,又一個季節即將過去,我人生的日歷,當然又得翻過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