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清麗婉約詩,一壺香醇馥郁酒,一支徽韻田園曲,一部雕版線裝書。
——杏花村題記
一座村莊,有幾株蒼蒼古木,似乎并不少見;古樹之外,尚且還保留著一些斑駁的古筑,就為數不多了;除了古木和古筑,倘若一座村莊再能夠捧出一二首古詩,那么,這個村莊就得刮目相看了。
杏花村遠不止于此,它給我的見面禮是千余首古詩!
因此有人稱其為“天下第一詩村”,我想此說即使有舛誤,也不至于鬧出誤將小馬駒當成駱駝的笑話。但是,我討厭“天下第一”這種沒有體溫的廣告式的表達。殊不知,帽子編織得太大,就成了一朵烏云。
未見到杏花村之前,我像很多人一樣,對杜牧的那首《清明》已了然于心,我還曾經像個玩魔方的少年,對此詩進行拆解和重組,翻出許多花樣,如: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就這么簡單。這種拆解與重組完全是出于喜愛,并無半點不敬和惡搞,不像時下那些歷史名著的改編者,借改編制造許多文化垃圾。
記得我曾經說過,一個人可以不會寫詩,也可以不讀詩,甚至不知詩為何物,但他(她)的生命里應該有一小塊干凈的地方安放詩,就像安頓我們干凈的初戀。我這么說不是瞎掰。記得早年三伏天的中午和父親一起在莊稼地里鋤草,白花花的日頭烤得皮膚嗞嗞冒煙,父親抬手擦汗時,一朵比斗笠大不了多少的云將陰翳投在了他的身上,在那片刻的涼爽里,父親隨口冒出一句,云彩幫我擦汗了。你說,我父親的生命里是不是也有詩?我想,一個地方大抵也是如此,哪怕它只有彈丸大小,若有一首好詩屬于它,這個地方就耐人尋味了。
杏花村就是這樣的一座村莊。
在我看來,杏花村就是一張詩的溫床,詩人到了這里,不出詩反倒不正常了。因而唐朝出,宋朝出,元朝接著出,到了明清就像母雞下蛋似的,喜壞了主人。那些詩,都被一個叫郎遂的鄉村文人收藏著,盡管歲月久遠,物是人非,但你只要捧起那些詩篇,便能從中嗅出江南煙雨的氣味,土酒的氣味,當然少不了杏花的氣味。那一撥又一撥的詩人,多得像趕桃花汛的魚群,自長江而入秋浦河、清溪河,當他們見了岸上的灼灼杏花,眼神便癡了,心跳便急了,于是,一個個棄舟而去,失魂似的在村郊和閭巷中尋尋覓覓,那其中就有南梁太子蕭統的身影,“謫仙”李白的身影,武將軍岳飛立馬江南北望中原的身影,大明湖畔那個落魄才女李清照的身影,還有為挽救南明小朝廷命運而疲于奔命的宰相顧元鏡的身影……
如此我敢夸口,杏花村委實是一座被詩染香的村莊。與那些徒有杏花而沒有詩的村莊相比,我現在住的這個村莊,就明顯地多出幾分優雅的氣質。
在燦若杏花的詩篇中,杜牧的《清明》似一枝“出墻紅杏”,它老枝橫逸旁出,就那么輕輕一挑,便挑破了一個季節的秘密,把稀缺的春光分送給更多張望的眼神。那枝頭上的花朵,亦不妖不冶,怎么都看不出有美人越軌之意。其實,只要它越出美,越出境界,那又何妨呢?
以前我對《清明》的解讀只停留在字面上,認為那是詩人于旅途中偶感而作,帶有很大的隨意性,然而事實卻并非如此。杜牧這個人乃三朝宰相之后,少時因《阿房宮賦》一舉成名,曾紅透了文人靡集的長安。但是,當他躊躇滿志地踏上仕途后,竟左支右絀,力不從心,且一路磕磕絆絆,趔趔趄趄,直至四十多歲銜令來到江南蕞爾小城池州,頭上仍然帶著一頂陳舊的刺史帽。這頂帽子,詩人從湖州戴到黃州,又從黃州戴到池州,應該早就厭倦了,然而,他又沒有勇氣輕輕一擲了之,不得不委屈地繼續戴下去。這對一個才高氣盛懷抱遠大的人而言,其內心的摧折與痛苦可想而知。身處此境的杜牧,想必已經勘破仕途險惡,卻又進退維谷,于是,他不得不借詩酒而旁求,恰好,池州城外這個“十里煙村一色紅”的村莊,便被漂泊無定的詩人視為可以安頓心靈的地方。我臆測,那該是一個煙籠輕寒雨作紗的午后,身材瘦削的詩人于理政余暇,神情黯然地踅出城外,藉著牧童那不經意地一指,“欲斷魂”的詩人怔忡望去,果然前方村舍隱隱,紅杏在林,間有雞鳴飄渺,狗吠虛靜,禁不住心生向往之情。于是乎,一股從憂傷中蟬蛻出來的詩情便悄悄涌上心頭……
而那個天真爛漫的牧童,壓根兒就不可能想到,他那不假思索地一“指”,便將一座原本籍籍無名的村莊“指”成了明星,同時也將自己“指”成了我國旅游史上最早的一位導游。
杏花與詩,永遠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