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宇小說的原型命題和深度原則

季宇的創作道路非常寬闊，筆涉小說、散文、雜文、文藝隨筆、報告文學、歷史人物傳記、影視文學劇本等多種領域，并且都成就頗豐。不過就創作總量來看，他寫得最多、最有成就的文體還是小說。其小說可以簡化歸類為“歷史”和“現實”兩副筆墨，一類以《當鋪》、《盟友》、《王朝愛情》、《縣長朱四和高田事件》、《新安家族》等為代表，一類以《灰色迷?！贰ⅰ陡疃Y》、《最后期限》、《名單》《獵頭》、《證人》等為代表。他一手寫歷史，一手寫現實，直逼歷史和現實的深度，而兩副筆墨往往殊途同歸，最終指向人性的深度解剖，顯示出冷峻深刻的特殊魅力。在閱讀季宇的過程中，我總是忍不住要追問一個問題，過往的故事和當今的生活在季宇筆下以怎樣一種深度模式展開敘事？或者說在季宇的敘事中反復出現的原初意象，在何種意義上啟發了我們對于歷史和現實的深層次體認？

許春樵認為季宇小說中埋伏著一個看不見的原型命題——以惡制惡，最終以惡的勝利來注釋和演繹歷史。季宇竭力使其小說成為歷史寓言，深刻之處在于惡的勝利昭示了某種終極意義——歷史起點即為終點，歷史的停滯即為歷史的失敗。在季宇的筆下，歷史不僅僅是一段流逝的時刻區間，也非一個簡單的成為過去式的故事。歷史歸根結底是一個非穩態的變量，現在成為過去，將來變成現在，我們經歷的由時間營造的一切都是歷史。從這種意義上說，即使是我們寫下的關于當下現實的小說，也是歷史的。所以季宇的“歷史”和“現實”之間實無本質的分別，“歷史”是“現實”之根，成為一種時間過濾的寓言，而“現實”未嘗不是復活的“歷史”，循環往復地重現從前的故事。

我從兩個層面來解讀季宇敘事中反復出現的原初意象，第一是歷史的曖昧。在我的表述中，“歷史”的涵蓋范圍應當是被放大的，即以下論及的季宇小說中的一切敘事皆為歷史，或曰“被敘述完成的現實”，包括一般意義項下的歷史上存在的現實，以及共時進行中的正在被塑造的現實性歷史。

《縣長朱四和高田事件》有一個非常曖昧的“尾聲”，公元一九九五年春天，一個名叫季宇的人受出版社委托來到五湖，收集民國十九年有關松縣保衛戰的材料。這個季宇后來在圖書館里找到了兩份資料，并確信這兩份資料對于破譯高田事件極有價值，因為它們“從另一個側面提供新的思索角度”。結果高田和朱四的死全部成為謎中之謎，甚至連死亡本身都被曖昧的歷史合法化地予以虛構，變得面目全非。《當鋪》更絕，不僅有一個曖昧的“尾聲”，而且還加上了一個把歷史曖昧進行到底的“尾聲之尾聲”，大火完成了一場陰謀，也充滿表演欲地制造了層層疊疊的歷史迷障。大火起于永義當還是裕和當？朱輝正死于自殺還是他殺？這是當戶的報復還是朱七的陰謀？朱老板為什么壽終正寢還死不瞑目？一連串的疑問似乎讓故事永無順利終結的可能，敘事者只能以“為什么”來收束他的尾聲之尾聲，“至于為什么，自然又引起了種種猜測”。由于曖昧交織的歷史無法從不同方向獲得統一的解讀可能，所以人們在企圖有效指認歷史方面總是徒勞無功，歷史的不可逆性決定了它無法追溯求證，只能是根據種種跡象進行胡亂猜測的結果。

短篇小說《墓》可看作是季宇對歷史的曖昧本質的完整表述。“文革”中陸子離為了自保，拒不相認于己有救命之恩的楊漢雄，以至楊漢雄被作為反革命分子遭到槍殺。后來楊漢雄夫人來本市投資，市里為楊漢雄修建墓穴時，也只能在小梅山上辟一塊“楊漢雄先生之墓”，與安置烈士的大梅山公墓遙遙相望。陸子離心中嚴嚴實實地埋藏了一個歷史，一個永遠的秘密，一個也許只有他自己才能深切體會到的超然一切的普通人的良心。此時歷史從道德背景和情感實踐中抽離出來，成為一個冷卻的抽象概念，時間的流逝不僅沒有讓歷史悲劇作為終結的故事煙消云散，反而令歷史的錯誤更加意味深長，耐人尋味。

種種歷史曖昧在深層結構昭示的是人性的曖昧，這是我思考的有關季宇敘事原型命題的第二層面。季宇小說基于題材大致劃分為歷史和現實兩類，但貫穿于其小說的全部主題卻只有一個，即對人的靈魂的考問。短篇小說《陸與馮的故事》便具有這一鮮明特點，直指人性的弱點。作品中陸的死讓馮深受折磨，這種折磨有遺憾、內疚，更多的是來自他內心不可告人的秘密。直到臨終前，馮仍在深深懺悔，并因此備受煎熬。他內心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小說并沒有去說明，這個充滿懸念的結尾讓人頗多猜測，意味深長。往事成為過去，但它并不如煙。究其根本，正在于它已經成為歷史，并且不可追溯，這造就了后來者對它的多重解讀，有時候就連當事人自己也因為這樣那樣的理由，主動為歷史施放迷煙，讓歷史成為謎樣流動的狀態，重塑行為便成為一種可能。換句話說，復雜隱秘的人類心理蓄意結構了歷史，歷史的莫衷一是實為心理釋義的種種分歧。楊漢雄、藍十四、朱四之死，都是典型的歷史悲劇，但埋藏在沒有感情的冰冷歷史之后的東西卻模糊復雜得多。陸子離為什么不敢說出楊漢雄曾經利用CC的身份掩護革命，救過自己的性命？刎頸之交的兄弟為什么在最后一刻出賣了藍十四？一心想捍衛民族尊嚴的朱四為什么背上歷史罵名？歷史常常被喻為一面鏡子，現在和將來均在它的觀照之下，可見這面鏡子的意義在于慎終追遠，它從深層折射出歷史曖昧的根源其實在于主宰歷史的人類心理的曖昧。有了這一體認，我們很容易得出如下結論：歷史的意義也即人的心理意義，歷史的錯誤將無一例外地被歸結為人性的錯誤。

季宇寫小說喜歡在前人的故事里尋找現代人的影子，因此他的表述不僅僅是歷史的和文學的，也是哲學的和心理學的。在季宇看來，讀史料可以使思想變得豐富起來，歷史作為一個不可多得的導師，雖然有一副陳舊的外貌，卻為我們認識今天提供了一個新的參照。以現代意識重寫歷史，可說是季宇小說的一個深度原則。譬如關于五湖二次革命失敗的故事，很多人翻炒過這段歷史，但是失敗的原因不外乎歸結為準備不足、內奸、資產階級性格軟弱、不敢發動群眾等等。季宇的《盟友》讓人眼前一亮，“革命”這么宏觀龐大的意識形態對象，竟然十分偶然地被個體情欲的胃液消化了。革命的失敗是因為“重色輕友”，因為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不乏真情的生理欲望。應當說“重色輕友”這個主題在中國傳統小說中是被反復表現過的，而以弗洛伊德心理學介入歷史、解析人性則是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文學界一個沸沸揚揚的話題，不過借用“力比多”來闡釋革命的功敗垂成，卻鮮有人吃這只“螃蟹”，塑造一個全新的貪色負義的偽革命者形象，把西方歷史學和心理學等學科的新觀點與中國古老觀念結合起來，別開生面地鋪演一個老套的故事，是一次全面更新、系統升級的大膽嘗試，顯示出季宇“創新”與“闖新”的魄力和膽識。

由此我們可以推演出季宇小說的第二個深度原則：敘述方式的傳統化與思想內涵的反傳統精神的博弈。季宇的作品在形式上從來不追求流行款式，對于承載內容的“包裝”，他有屬于自己的純粹的看法和思想。就敘述手法來講，季宇小說幾乎完全是傳統的老套子，并且傾向于站在全知全能的敘述角度演繹、生發故事，其小說總是有著相對完整的故事內容、流暢清晰的情節結構，以及簡單有序的敘述方式。這在現代主義小說流派興起、敘述手法變得異彩紛呈之后，多少顯得有些落伍和不合時宜。不過如前所述，季宇是一位致力于以現代意識重寫歷史的作家，因而他在對于靈魂的剖析方面、在批判鋒芒的指向方面、在向傳統觀念挑戰以引發讀者的思考方面，殊不讓于某些現代味十足的先鋒作家，讀季宇的小說，往往有一種傳統之外的先鋒體驗。

傳統故事和現代意識對立地統一于季宇的小說中，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傳統與現代的博弈，但是最終看到的是和諧。譬如季宇在《當鋪》中懷著真善美的感情鞭笞假惡丑，可是在處理上我們沒有看到他沿用傳統文化觀念來表現古老的以善制惡、以愛消恨、以美除丑的主題，而是奮不顧身地撕裂傳統，通過肆無忌憚地展示人性惡的標本，直擊靈魂“三寸”，從而完成了更高意義上的升華。在此，“正義戰勝邪惡”的敘事模型被一舉擊破，惡的勝利徹底粉碎了傳統意義上的悲劇結構——惡的一如既往以及由此造成的巨大傷害和打擊，足以使其自身具有完整的悲劇性語義結構。

季宇以自己的方式，對克羅齊的名言“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以及科林伍德的命題“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進行了藝術地闡釋，他給讀者留下大量的思索空間，通過種種不確定性捕捉某種統一的認識，即歷史是什么樣的也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通過再現歷史認識到歷史的復雜性和殘酷性。這種開放的不確定性是季宇作品的文化標記，它來自于主宰歷史的人類的心理，所以歷史在根本上是一種人性時空化、坐標化、具象化的寓言。季宇小說具有深刻的隱喻內涵，雖然是面向歷史的純粹敘事，關注的卻是個人欲望和人格缺陷在歷史進程中的作用，他在歷史與現實的雙重維度中對人性做出審視，試圖讓傳統文化成為現代性建構的有效資源，從而探索出一種嶄新的敘事倫理。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