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力喜歡寫都市,喜歡寫都市人,喜歡寫都市人的心中溝壑,家庭波瀾,舉凡創業艱辛,情感跌宕,命運波折,都是他筆下的五味拼盤。《半個家》是一男一女一對夫妻,一對為家,沒有孩子雖不完整,卻也不能不說是一個家。半個家一定有情況,情況是男女之間的情感出了問題,具體原因不明;或者說,原本就是清官難斷家務事,不必明。其實,男人大炮和女人娃娃之間的隔閡,還是有端倪可尋的,大炮的經濟地位后來不如娃娃,如是,則大炮敏感,娃娃如有一句重話出來,大炮的自尊便令他“出家”——無處可去,只能在一輛十來萬元買來跑業務的車上過夜。他希望自己離家進了樓下車里,娃娃會放下姿態,請他回去。可惜沒有,年輕夫妻誰是誰的菜呢!夜深了,他只有怏怏自處,把座位放平,躺下,在車里睡一晚上,等到第二天娃娃出門了,他再悄悄地回去,洗漱,吃飯,換衣服,出門,開始新一天的工作。大炮似乎有些后悔當初結婚的草率,如果不婚,他有自己的一套小居室,再簡陋的家也是一個家。結婚之后,將小居室賣了,住到娃娃這邊來,賣房子的錢給娃娃買了車,娃娃辭了某公司法律顧問一職,加盟朋友的律師事務所,收入大漲。大炮的地位出現變化的同時,心境不可能不出現陡轉。
我們通常喜歡在新聞報道或文學故事中,自然而然就下了道德褒貶與評判,如其不然,就好像一個未完成式,不利于勾勒中心與主題。譬如《半個家》,很容易貶斥乃至鞭笞娃娃一闊臉就變。古今一以貫之的倫常傾斜的同情與悲憫,不用講,基本都在大炮一方,畢竟,他沒有什么可以挑剔的毛病啊,譬如黃賭毒,又譬如家暴、懶惰、不思進取,他都沾不上;相反,他買了一輛廉價車,也是為了沒日沒夜去拉單做生意。
問題于焉浮現,大炮和娃娃似乎都沒錯,你看娃娃,她在婚前婚后,狀態都比大炮好,這里講的主要是經濟狀況,或許,還要包括她的社會地位。一名律政佳人,比之一個仰人鼻息的拉單人,世俗的地位高下立判。娃娃是接納了大炮的,不過,有時躁急,還會叫大炮滾。凡人都有自尊,大炮隨時都想滾,滾得遠遠的,再也不看娃娃的臉色,但目下的創業期,他還不能,所以有時受了委屈,就蜷縮在自己的車里,此之謂:半個家。
我以為,丁力這篇小說,是當代城市的千百條葉脈中,隱隱的、細細的一脈。他沒想到批判誰,鞭笞誰,揄揚誰,他就是一個生活呈現。這種生活是現代都市的蕪雜叢聚之鏡像的一面,不管你喜歡不喜歡,它已經在那里。試想,這種生活在過去時代有嗎?沒有,那個以自行車、縫紉機、手表及收音機(三轉一響)為物質標準的時代,結婚的目的,為了生兒育女傳宗接代,也有經濟訴求的一面——當時很多女性沒有工作。像大炮這樣有了價值十幾萬元的小車,尚不敢另立門戶者,幾乎無從想象。
當代城市生活,物質欲求的比拼與攀高,是男女情感回不到從前的一個重要因由,如果婚前不是有十分堅固的情感基礎,男女婚姻期冀完全摒棄物質天平的權衡,幾無可能。這是時代已然變化的一個無可奈何的征象,小說很冷靜、很平面地訴說了這么一個征象,至于個中是否有啟示,什么啟示,完全可以見仁見智。
相較《半個家》,《戀戀不舍》更柔性一些,更雋永一些,也更曖昧一些。
《戀戀不舍》講了一對再婚的男女,男的曹洪霽,膝下有一個兒子,女的文麗,手里有一個女兒。曹洪霽與前妻歐陽君原本是同事,歐陽君嫌前夫太過平庸,曹洪霽則嫌歐陽君不僅長相一般,價值觀和情趣更加“一般”。曹洪霽就是在這種背景下,發生了出軌事件,并最終導致離婚。文麗則是另一種狀態下離婚的,她雖然漂亮,學習成績卻不好。初中畢業沒有考上“普高”,上了所謂的“職高”,相當于半工半讀。三年高中課堂教育實際上只有一年半,另一半時間是所謂的“實習”。頭半年在濟南當地,后一年在深圳。他們學的是酒店管理,文麗和同學們一起被安排在深圳羅湖的某大酒店“實習”。她在這里認識了家境還不錯的前夫,前夫是潮汕人,在她生了女兒堅決不肯再生之后,前夫在外面另外找一個女人偷偷生了孩子。見第一個仍然是女兒,立刻馬不停蹄地又生一個,終于生了個兒子。
終于東窗事發,文麗不顧丈夫的懇請、哀求,堅決離婚。在日益繁盛的某次商會活動中,她與曹洪霽“不謀而合”。故事則要追溯到曹洪霽認識文麗之前的那次出軌,一次學術活動中,曹洪霽與住單間的“王姐”有了偷歡,“這才體味到,與一個陌生的、明顯比自己老婆漂亮許多、且年紀略大于自己的‘姐姐’在一起,是多么的溫馨和美妙!特別是在‘沖刺’階段,‘王姐’強有力的節奏讓曹洪霽相信,原來女性所謂的高潮并非傳說”。之后,昆明與齊齊哈爾的兩地距離實在遙遠,兩人的關系也只能存留在日益單薄的記憶之中。
有錢之后,曹洪霽當然不缺女人,卻再也沒有遇到“王姐”那樣具有“強烈節奏感”的女人,直到認識文麗。他沒想到外表文弱的文麗體內竟具有那么強烈的爆發力,特別是“沖刺”階段那強有力的節奏感,一如當年的“王姐”。于是,經慎重考慮,曹洪霽決定再婚。
小說的結尾是,與文麗去深圳機場接她母親的過程,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文麗的母親,恰恰就是當年給過曹洪霽難以言詮的高潮感覺的“王姐”!
小說就在四目相對之際,戛然而止。
《戀戀不舍》與《半個家》一樣,寫得干凈利落,是一幅別樣的城市浮世繪。新情人與舊情人碰面的一剎那,與其說是曹洪霽的尷尬,不如說是一種命運的尷尬。試想,舊時代新婚男女可以相互完全不了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與媒妁卻是有一定程度溝通的,不至于發生母女在異地異時“愛上”同一個男人的故事。這種時代的變遷,如同“半個家”之大炮偶爾住在汽車里,是異曲同工,佐證了過去不大可能浮現的生活與命運。
有過小說家是“時代書記員”的說法,準此,丁力的小說,不管短長,都在朝這個方向努力邁進。但是,我還是有些不滿足,如果大炮在“半個家”的寓所里,有別樣的陌生化的細節或情節滋生出來,是否會給讀者帶來別樣的感受與欣喜?同理,曹洪霽看重的女人的性快樂——女人的性高潮不僅事關女人的快樂,同樣濡染、激動與感奮著男人,如果朝這個方面掘進,是否有更新穎的內涵隱現?渡邊淳一如果僅僅書寫男女,沒有深刻別樣的性心理洞察,那他也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影響。
當然,往深里寫,需要更大的篇幅,更需要的,依然是深刻而獨到的掘發。那就需要更好的剪彩、結構、點染與沉迷。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