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美的首飾盒

作者簡介 沙玉蓉，有中篇小說入選《小說選刊》并獲安徽文學獎，出版小說集《紅芋謠》、《河東河西》，中國作協會員，安徽文學院簽約作家。

華美出門時還有些頭重腳輕。小區大院里花紅柳綠，一派仲夏的熱鬧景象。陽光也顯示出這個季節特有的威力，硬生生地硌人眼睛。華美停下腳步，打開坤包掏出太陽鏡掛在耳朵上，立刻有如一片薄云飄過頭上的天空，眼前的景物瞬間柔和了下來。只是暈乎乎的感覺依然像頂窄小的帽子，緊緊卡在腦袋上。

沒睡好。一有事就睡不好，這是她的老毛病了。其實也沒什么大事。小妹大后天生日，四十整壽。她多天前就買好了賀禮，一枚漂亮的翡翠屬相掛件。掛件色彩通透潤澤，造型小巧精致。前年她四十歲生日小妹送了她一身玖姿套裝，雖說是親妹子，在回禮價格上也要略有增盈才是，最重要的是要小妹喜歡。她頗費心思才定下了這枚掛件，她知道小妹喜歡玉器。只是她后天要出差，不能參加小妹的壽宴了。今天禮拜天，老公去了省城培訓，女兒在上海讀書，她自由自在一人，準備上午就把禮品送過去——先去理個發，小妹家距理發店很近，順便聽她評判評判自己的新發型。就這么個簡單的程序，她在腦子里過了過就睡不著了。那時窗外還黑黢黢的，她瞪著眼不知過了多久，倒又迷糊著了，醒來已是早上八點多鐘。

出了小區大門，華美先去對面的小吃部吃了碗沙縣餛飩，然后慢吞吞沿街上的店鋪逛過去，十點半準時來到“絲絲入蔻”美發廳門前。她昨天就與美發廳首席美發師郭標預約過的。美發廳里已有了慣常的熙熙攘攘——倒也不全是顧客太多的緣故，都是店里那二十多面大鏡子鬧的——靠墻相對著兩排十面，中間是兩排背靠背雙面的，給人感覺滿屋都是鏡子。人走過去會在不同的鏡面映出不同的側影，一個人恍惚變成了七八個人，店里的人數從視覺上就擴大了好幾倍。幾個值班美發師和十來個穿著墨綠色工作服的店員，在顧客中間來回不停穿梭走動，只見人影憧憧，剪刀翻飛，發絲飄舞，叫人眼花繚亂。加之音箱里播放著流行歌曲，吹風機呼呼作響，真是熱鬧非凡，也吵得人頭昏。華美進門就被一個小店員領著存了包，再帶到洗頭區洗頭。小店員十七八歲年紀，小個，瘦弱，細聲細氣叫她姐姐，努力表現自己的熱情和殷勤。他肢體動作幅度有些大，看上去略顯夸張，還不時偷眼瞟她，眼神兒卻給人愣愣的感覺。華美既受用又略感不快，加上腦袋昏沉沉的，干脆塌下眼皮，目不斜視，口里也是惜字如金，端著一副懶洋洋的貴婦架子。小店員有些笨拙地給她洗了頭，裹上一條藍色干爽大毛巾，扎著兩手做出護送引導的架勢，說姐姐請吧。華美姿態優雅神情冷漠地從洗頭塌上站起來，手捏著頭上的毛巾邊角緩緩走向六號理發位。華美從前不是這樣，喜歡邊理發邊和他們聊天，表現得相當隨和。一次她和美發師聊得像親姐弟，還當即掏了一千元辦了他們的貴賓金卡。誰知那美發師口才一流，手藝卻普通，竟把她左邊鬢角的劉海剪禿了一塊。剛聊得熱呼呼的又不好意思冷臉，害得她足足半個月心里疙疙瘩瘩，直到鬢角那塊頭發長出來。那以后她就鎖定了六號金牌理發師郭標，再不敢找別人，也不再和他們多搭話。

郭標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臉色缺覺似的蒼白疲倦，但眉眼長相和舉止都很帥氣，嚴肅的時候有點像周杰倫。他一頭燙染時尚的焗彩卷發，細長的手指嫻熟流利地舞動著，渾身散發著首席的霸氣和傲氣。他認出華美是辦了貴賓金卡的老主顧，立刻換上一副熱情周到的面孔——剛剛他正板著臉訓斥一個店員動作太慢。華美干脆閉上眼睛，任郭標有點潮濕的手指在她的發絲、脖頸、耳垂間來回劃拉著。因為顧客多為女性，這些美發師漸漸都成了中性人，與女顧客肌膚相觸也不會有半點尷尬。倒是華美剛開始稍稍有些不適應，久了也就安然處之。“絲絲入蔻”在小城算比較高檔的美發廳了，手藝不錯，離家也近，尤其這個郭標理出的發型很適合她，所以她才沒有退掉那張金卡，已經在這里安營扎寨快一年了。但今天郭標有點反常，不似平時那么專注，一邊理發一邊對美發廳其他店員吆五喝六，還不時接手機，對著手機發號施令。這會兒他又停下手里的活兒跑去服務吧臺處理什么事兒。華美不滿地問旁邊打下手的女店員，郭標怎么這么忙啊？女店員一邊給另一位顧客調弄焗發膏，一邊笑吟吟地小聲說，郭標升店長了。哦，新官上任啊，難怪。華美嘴角浮上一絲微笑，看不出是贊許還是嘲諷。

無聊地東張西望著，華美猛然發現面前的大鏡子里多出一個人來。那是一張秀氣的男孩臉，正躲在背景的深處眨著一雙大眼瞅她，神情愣愣的。是一個暫時沒事干靠墻閑站的店員，看著面熟——華美半天才想起是給她洗頭的那個男孩。這時郭標大步走過來，嘴里叫著“小豆子，洗頭去”，聲音里透著幾分不耐煩。那男孩如夢方醒收回有點發癡的目光，不情愿似地走了。

半個小時后，鏡子里的華美終于頭臉一新。已有幾分稀薄的短發被郭標的巧手修整得豐厚蓬松，短長有致，一絲不亂。郭標又用吹風機仔細吹凈了她脖頸上的碎發，然后抽去她身上的大圍裙說：“好了，看看滿意不？”華美起身對著鏡子左右側身打量了幾眼，說不錯，謝謝。低頭看看一直握在手里的手機，十一點零五分，去小妹家正好。扯下套在另一只手上的包廂鑰匙，往存包處走去。

開箱拿出坤包，拉開拉鏈，先把手機放進去，準備取出貴賓金卡去服務臺劃卡。她低頭翻弄著手包，突然她的手停下來，臉上的肌肉瞬間僵硬了，閑適的眼神迅速注滿了驚慌。站在后面的郭標關切地問是忘帶卡了嗎，下次劃也行的。華美擰著眉搖搖頭，繼續低頭翻找，把手包的每一個角落又細細摸捏了一遍。

那個裝翡翠掛件的絳紫色首飾盒不見了！華美記得存包時她拉開包鏈，拿出手機那一瞬還看見首飾盒子，它就靜靜躺在包壁的手機套旁邊。她當時還想著理完發就去妹妹家，時間應該很充裕的。郭標聽了她的話也擰起眉毛，說你不是一來到就存了包嗎，怎么會丟東西？華美又彎腰仔細查看了放包的箱格子，四壁木板結實完好，鑰匙一直握在她手里，應該不會出問題啊。

一個店員過來叫郭標去接待下一個預約的顧客，郭標說你坐下喝點水，好好想想剛才還去了哪里，肯定丟在外面了。說完轉身回了六號位。華美坐在一只空椅子上，茫然接過店員遞上的純凈水紙杯。她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開始回想早上出門前后的經歷。出門前她把首飾盒放進了手包，這一點毫無疑問——她還清楚記得當時心里的得意——連首飾盒都這么華貴精致，小妹怎么會不喜歡！之后她去小區對面吃餛飩，小吃店里食客不少，她一直警惕性很高地把手包攬在懷里，掏錢付賬也特別小心，再說也不需要拿出首飾盒。再后她沿街逛了幾個小超市，專賣店，但只是隨便看看，并沒買什么，根本就沒拉開過手包的拉鏈。到了美發廳就存了包，當時拉鏈整整齊齊嚴絲合縫并無反常。可是那漂亮的首飾盒怎么就憑空飛了？

華美原本有些發沉的腦袋嗡地一下，心里生出幾許莫名其妙的恐怖感。聽人說過一種奇怪的現象，生活中有些物件會莫名其妙消失掉。有同事就說過她有次買東西付賬，明明給了店員一張百元鈔，那店員也看見了，但錯眼就找不見那百元鈔了。冥冥之中肯定有一只神秘的手……同事困惑地眨著眼幽幽地說。記得當時自己還玩笑地嚇唬那同事，說是打聊齋時代穿越過來的鬼怪吧，而且是看不見的暗鬼。她不是沉迷穿越劇的孩子，她當然不相信自己這回也碰上了暗鬼，但她得弄明白這是咋回事啊，況且那枚翡翠掛件花了她差不多一個月的工資呢。既然她確定把首飾盒放進了手包，又不可能在路上丟失，那么，問題只能出在美發廳。

估計美發廳里的顧客上座量已達到高峰，看上去亂糟糟的，像華美此時的心境。她想起網絡、電視上看到的那些五花八門稀奇古怪的盜竊案，決定開動腦力去捕捉可疑的蛛絲馬跡。她的目光一遍遍凌厲地掃過面前的每一個人，竟感覺從顧客、理發師到店員都有可疑之處。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不一會兒她就疲憊地搖搖頭，目光也隨之散漫無力起來。一個墨綠色的背影從眼前晃了過去，又晃了過來，一道怯生生直愣愣的眼神掠過華美的思緒，她眼前一亮，怎么把他給忘了，他才是第一嫌疑人呢！華美趕緊在人群里搜索那個叫小豆子的小店員，他正忙碌著，幫新來的顧客存包，然后帶他們去洗頭，還不時出門取回晾曬的毛巾。記得自己一進門他就竄了過來，像是早在那里等著她。他女孩子一樣細聲細氣問她，姐姐你找幾號老師？華美說六號郭標，他立刻接過她的包說姐姐你先存包吧。他是接觸過她手包的唯一的店員，不錯不錯，這個線索太重要了！華美又緊張又激動，閉上眼睛躲開面前的嘈雜，右手撐住額頭專心梳理她和小豆子之間的細枝末節。

對了，他接包的時候動作生硬，不容分說就拽了過去，讓華美產生過一絲不快的情緒。然后他就直通通往后廳的服務臺走去，把華美甩在了后面。華美正要趕過去，他已經在服務臺那里轉一圈跑了回來，直通通又去了大門右手的存包處。她知道服務臺后墻也有存包的木格，當時想可能是那里已經存滿了。但他為什么沒有直接去近處的存包區，反而舍近求遠呢？

華美抬眼再次搜尋那個瘦小的身影，一直找到大廳的深處也沒能如愿，估計還在給顧客洗頭，還是去哪兒……銷贓去了？這個念頭讓華美打了個激靈，條件反射地站起來就往后廳走。服務臺一個女孩迎過來，顯然以為她要劃卡。她猶豫著，還是從包里拿出貴賓卡遞了過去。劃卡中間她趁機仔細觀察了一下，服務臺后面的木格差不多是滿的，而旁邊就是洗頭區。她走過去果然看到了那個小豆子，他正笨拙地給一男顧客洗頭，態度極殷勤，還使勁歪著頭與顧客搭話。拿毛巾、擦椅子、調水龍頭的動作幅度都偏大，表演似的，顯得有些與眾不同。他無意中一回頭看見了冷眼旁觀的華美，表情瞬間起了變化。他先是意外地愣了愣，肢體動作頓時拘謹不自然起來。他似乎想說什么，卻又沒發出聲音，只好由著自己做出張口結舌的狼狽相。華美心里有數了，她雙手抱肘，冷冷斜睨了他幾秒鐘就轉身往回走。她得沉住氣，在沒找到證據之前還不能冒然說出自己的判斷。

其實證據就在腳下。這條從門口到服務臺，從服務臺到存包區的通道，加起來不到30米的距離。他應該就是在這期間做下的小動作，他只有這一個機會。當然，他的動作一定要極其熟練。快速下手肯定是小偷們從小就要練就的基本功，聽說光徒手從油鍋里夾銅錢的絕技就要練上好幾年呢。華美有個親戚，剛從銀行取了一萬元錢，就在亂哄哄的公交車站上被偷走了。他回憶說錢是放在貼身的上衣口袋里的，感覺那個小偷只不過蹭了他一下。華美坐回到大門邊的椅子上，繼續腦子里的偵破活動。她檢討自己，當時小豆子拿包走在前面的時候，她不該沒心沒肺跟在后面只顧東張西望，被美發廳里的熱鬧牽住了眼也牽住了心。現在想想小豆子當時如果下手完全有可能。從理論上說理發廳里人多眼雜，根本不可能發生這種事，但最危險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何況小豆子如果膽大心細身懷絕技，環境就根本不是障礙，說不定還是可供利用的屏障。這些叫人眼花繚亂的鏡子，嘈雜的人群足以麻痹一個人的警惕性。

腦袋又開始昏昏的，嘴巴也發干。華美使勁按了按太陽穴，又接了一杯純凈水喝著，一抬頭見郭標從六號位走了過來，臉上帶著巴巴結結的笑。郭標顯然已有些疲憊，他先順勢坐在了華美身邊的椅子上，然后說對了大姐，上回你不是說你們單位有幾個女同志想來辦金卡嗎，正好明天開始我們搞活動，還可以優惠些……郭標的話讓華美很失望，心里一寒，隨后一股火氣就竄上了天靈蓋。還以為他是過來關心她丟東西的事情，不料人家都忘了這個茬了，只想到他店里的生意。華美沉默了好幾秒，冷著臉子生硬地說，我哪有那心思。郭標是個機靈人兒，迅速反應過來，說怎么，大姐丟的東西還沒找到嗎？哪兒找去？華美氣鼓鼓地翻了他一眼。那你快去找找，反正在我們這兒不會丟。郭標語氣和緩卻不卑不亢地說著站起身。華美知道他是怕粘上他的店，也起身說你等等，伸手扯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大門外面。隔著大門玻璃只見兩個人比比劃劃表情嚴肅地討論了好一會兒，最后郭標似乎被說服了，他推開門伸頭進來喊了聲疤眼兒你出來，一個右眼泡長個大疤瘌的年輕人應聲走出。

你了解小豆子嗎？郭標瞪著疤眼劈頭就問。

了解……也不是太了解。疤眼一臉莫名其妙輪番瞅著郭標和華美，有些摸不著頭腦。

你都介紹的什么人，才來一星期就給我惹事兒——這位大姐丟了東西，懷疑是他干的！

不會吧，這孩子老實……怎么……疤眼不知事情深淺，聲音和眼神兒都有點發虛發飄。

你怎么知道他老實，不是不了解嗎——叫他出來！郭標一臉不耐煩，迅速拿出領導的果斷。華美記得以前他不是這樣，以前他蠻隨和，甚至還給人黏黏糊糊的感覺。

小豆子已經顛兒顛兒地從屋里跑出來，在陽光的刺激下瞇起眼，堆出一臉皺皺巴巴的笑。等適應了光線看清滿面怒容的華美時，小豆子不由自主往疤眼身后縮了縮，笑容一層皮似的掛在臉上，叫人看著別扭。郭標跨前一步，兩眼炯炯逼視著他，大聲武氣問，小豆子你拿了人家東西沒有，剛才大姐理發時包里丟了東西！他這樣單刀直入讓華美有點意外，畢竟還沒有直接證據。但滿腔的焦躁惱怒迅速淹沒了原本就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的理智，心里反覺痛快。

小豆子像是沒聽明白郭標的話，但臉上殘存的笑意迅速褪去，小臉愈加蒼白，半天才搖搖頭，卻什么也沒說。疤眼突然沖上來，迅速把小豆子身上的衣服搜摸了一遍，然后扎煞兩手表示一無所獲。小豆子只是怕癢似的后退了幾步，然后就低眉順眼站在了一旁。這時他臉色已恢復了平靜，好像眼下的一切已與他無關。華美估計他已經把贓物轉移過了，所以才這么一副篤定的模樣。她突然想起一句熟語：死豬不怕開水燙。這世上就有臉皮厚的，哪怕他看上去像個混沌未開的毛孩子。

要不你就報警吧大姐。疤眼貌似誠懇地提議。華美剛才真動過拿報警嚇唬他們的念頭，一聽他們自己主動提出來，她反倒冷靜了。她其實沒有任何拿得出手的證據，報警肯定不是上策。再說假如贓物已經轉移，報警也是枉然，還不是白白浪費她的時間精力。怎么辦？看來只好吃個啞巴虧自認倒霉了。她腦海里呈現出首飾盒雍容華貴的外觀，還有那枚漂亮的翡翠掛件，如果不來理這個發她已經把它送到小妹手里了。她的心被蛇咬了似的，使勁兒疼了一下，一句狠話脫口而出——再也不來這個賊店理發！

顯然“賊店”兩個字刀子似的戳到了郭標心里，他的身子仿佛震了一下，兩道劍眉一擰，果斷地回頭對疤眼說，你幫他收拾收拾東西吧，他被開除了。疤眼愣住了，滿臉疑惑使勁盯著郭標，意思是事情還沒查清就開除他合適嗎。郭標根本不看他，轉身就往店里走。疤眼一把扯住郭標的胳膊，結結巴巴地說，店長，店長，小豆子他……是老關同意……

華美知道老關是前任店長，已經調去了總店。聽疤眼的意思是老關同意小豆子進來的，開除他也該跟老關說一聲。

郭標一聽疤眼的話立刻叱道，現在誰是店長？這個店到底誰說了算？他帥氣的小臉氣得一陣紅一陣白，狠狠瞪著疤眼說，就這么定了，是不是他干的我都不要他了，就是我說的！

玻璃門被郭標狠狠摔上了。門外三個人都呆了。小豆子大約終于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一臉不知所措的呆相。疤眼則滿臉的痛悔，顯然是后悔他那句關于老關的話，是那句錯話讓事情變得不可收拾。他抬頭看了看小豆子，無奈地苦笑著點點頭，又搖搖頭，自言自語說，這下好了，好容易找的工作沒了，你還是回家呆著吧。說完沖華美像哭又像笑地咧咧嘴，拉著小豆子進店了。

華美站在灼人的陽光下有點犯迷糊，她是當事人啊，怎么感覺自己已經成了局外人。她往旁邊的樹蔭里挪了挪，心里明白這事只能到此為止了，不可能再有什么轉機。那個小豆子被開除了，她的翡翠掛件也永遠消失了。她心里又窩囊又沮喪，轉身快步離開了美發廳的大門，像是要趕快甩掉美發廳帶給她的煩惱。走了約三百米的樣子，聽見身后有人在叫“哎，哎，大姐別慌走”，一回頭，見一個又瘦又高的店員小跑著追了過來，是疤眼。

華美滿腹狐疑又滿懷希望地看著疤眼，難道事情有了轉機？疤眼抹了把臉上的汗，遞過來一張貴賓金卡，說你把它忘吧臺上了。華美失望地接過金卡，輕聲道了謝轉身要走，聽疤眼又說大姐你等等。華美再次滿懷希望看著疤眼，疤眼不安地搓著兩手，目光躲閃地囁嚅著，大姐，我看你也不是個壞人，不會誠心賴小豆子，可我還是想問一句——真是他干的嗎？你有幾成把握呢？華美盡量冷靜地想了想，腦子里再次呈現出幾個關鍵鏡頭——絳紫色的首飾盒就躺在手機套旁邊；小豆子拽過她的手包就走；小豆子完全沒必要地去吧臺方向繞了一圈，才回到存包區；小豆子一看見她就緊張不安的樣子……她認真掂量著說八九成吧。

疤眼眨了幾下他的疤眼，信任甚至有幾分巴結地望著華美，說我明白了，你就差逮住他的手了。這孩子小時候生病落下后遺癥，腦子不靈光，家里又窮，我看他可憐才帶他出來的，沒想到他還有這壞毛病，再也不敢帶他出來了。疤眼臉上流露出幾許憂郁，猶猶豫豫地說，不過我可能也干不成了。

華美忙問為什么？就因為你替小豆子說話，得罪了郭標？疤眼搖頭說他們肯定懷疑我是小豆子的同伙，以后不會再信任我，會找理由把我擠兌走的，去年店里就有過這種事。華美默然，不知該說什么好。

疤眼又問大姐你丟那東西挺值錢吧？華美心想好幾千元呢，對于他們來說當然很值錢，就點點頭。疤眼頓時滿眼的同情，他突然對著她鞠了一躬，說對不住你了！然后連著后退幾步才轉身走了。

華美望著疤眼瘦高有些彎曲的后背，心里空落落又沉甸甸的不是個滋味，既心疼那個翡翠掛件，又對小豆子被開除，疤眼受牽連的結局有些不忍。已經沒有了去小妹家的心情，她直接去了菜市場。

時間已是中午時分，菜場里的人來來往往，氣味難聞，聲音嘈雜，幾乎讓她喪失了買菜的興趣。她站在豆制品區猶豫著，身后有兩個婦女正嘁嘁喳喳聊著天。一個語氣神秘地說，他們肯定是同伙，老早就盯上她了。另一個有點幸災樂禍地說，誰叫她喜歡露富的，生怕人家不知道她有錢，傻里吧唧的！華美一驚，回頭看并不認識兩個婦女，人家當然也不是說她。她腦子里又現出上午在美發廳的遭遇，小豆子，疤眼，還有郭標。他們……或許是同伙？這個偶然想到的假設說服力并不大，但華美想起疤眼那句東西是不是很值錢的話，還有那種巴巴結結的神情，越想越可疑，她不會被盯上吧？她忍不住往菜場門口仔細張望了幾眼，并沒有看到那個墨綠的瘦高身影，她的心卻更亂了。

隨便買了幾樣蔬菜華美就沒精打采回了家——一路不時回頭張望著，總覺得身后有人跟蹤。進了家門她先把包掛在衣帽鉤上，換了鞋再把蔬菜拎到廚房里——走過客廳里的電視柜她突然站住了，目光集中在液晶電視機左下方，一只絳紫色絲絨首飾盒正靜靜躺在那里，在室內柔和的光線里顯得那么雍容華貴。

華美愣住了，她拎著蔬菜呆呆站著，使勁兒調動每一個記憶細胞，混沌一片的腦子終于撥開烏云見了天日——她想起來了，出門前她確實把首飾盒放在了包里——就是緊挨手機套那個位置。但又不放心地拿了出來，打開盒子再次確認里面已經放了那翡翠掛件，然后合上蓋子，系好絲帶。這時突然聽見廚房里有撲撲撲的聲音，趕緊隨手把包掛衣帽鉤上就往廚房跑，跑時順手把首飾盒放到了電視柜上。原來她剛才燒了水，開水潽出來了。她一邊埋怨自己記性差，一邊倒了開水，把灶臺擦干凈，再洗了手。又走到梳妝鏡前整整頭發，拽拽衣服，這才取下衣帽鉤上的手包，拉好手包拉鏈。

出門前她還周到地把拖鞋擺正了，然后帶上門。

責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