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保者老康

老康是個環保者，見到院子里的垃圾，彎腰就撿。當然，能賣錢的他撿，不能賣錢的他不撿。居民樓的樓下，戶戶都有儲藏室，別人是用來存放摩托車或零七碎八的，老康卻用來儲存垃圾，分門別類，待價而沽。夜里，老康也出來撿垃圾，打著手電筒，在垃圾箱中尋寶。夜里撿垃圾，也是難為情，快到70歲的人了，住新樓撿垃圾，讓人笑話。見到有人影過來了，老康就把手電筒關掉，像守在垃圾箱旁的一只大貓。

越是藏著掖著，越容易暴露真面目。一來二去的，院子里的人，都知道老康愛撿垃圾，撿垃圾是為了賣錢。見到老康扒垃圾箱，熟人們就別過臉去，裝作沒看見，免得傷了老康的面子。老康也明白熟人的用心，臉一抹，故作不相識。時間長了，心也就厚了，面子也就無所謂了。再見到熟人時，手里提著垃圾，嘿嘿笑。他這么一笑，熟人反倒不好意思了，于是，匆匆離去。老康就繼續探在垃圾箱里，挑撿能賣錢的垃圾。后來，手電筒也不用了，用電池太費錢，索性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搖大擺地翻騰垃圾箱了。

陳主任注意到了這個情況，注意到了愛撿垃圾的老康。陳主任不認為撿垃圾不好，他認為回收廢品是件好事。陳主任也在這個院子里住，抬頭不見低頭見，很快就和老康混得臉熟了。當然，也對老康的身世略知一二了。老康是個退休的老工人，頭發都白了。別看他是個老工人，卻戴著一副眼鏡。戴眼鏡的老工人，和不戴眼鏡的老工人截然不同。不戴眼鏡的老工人，基本上是從農村出來的，退休后會不自覺地還原成農民。比如，將樓前樓后的花壇破壞掉，改種蘿卜白菜茄子辣椒什么的，見縫插針，豐衣足食。戴眼鏡的老康，和這些不戴眼鏡的人不同，他拒絕小農意識，他不搞小農經濟，而致力于變廢為寶。說實際些，在致力于環境保護的同時，增加了退休后的家庭收入。

老康還有個與眾不同之處，會說普通話，而且是京味十足的普通話。京味普通話，不同于河南普通話、四川普通話、廣東普通話……京味普通話，字正腔圓，語調柔美。而其他的退休老工人，多數操著土里雜氣的河南話，或南腔北調的土著方言，暴露著農村人的原汁原味。老康還有幾條別人不具備的優點，一是字寫得好，二是會畫圖，三是能摔跤。可以說，老康能寫能畫，文武雙全。會說普通話，又文武雙全的人，退休以前，絕對是單位的人才了?？少F的是，這樣的人才，退休后不閑著，不打牌不翻斤頭，不破壞花壇不瞎種菜，而樂于變廢為寶，的確讓人肅然起敬了。

老康也知道陳主任在院子里管后勤。院子不大，一座辦公樓，幾棟家屬樓。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陳主任不到50歲的年紀，頭發卻花白了，可見，操心的事不少。前不久，本地來了一伙小偷，據說是從四川山里過來的，善于攀巖爬壁。一天夜里，這伙小偷，來到了家屬院，從外面爬進了住家，偷走了一些錢物。偷走錢物，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這伙小偷，帶了迷魂藥，登堂入室后，先給熟睡的主人噴噴藥，再肆無忌憚地翻箱倒柜。天亮后，被偷的幾戶人家都嚇毛了。警察牽來了狼狗。狼狗用鼻子嗅了嗅，也沒嗅出啥四五六。人們談虎色變，惟恐再來了小偷。萬一，小偷又來了，不偷東西了，噴藥后，實施強奸怎么辦？居民們恐慌得不得了，一致要求警方加強巡邏，徹底杜絕安全隱患。

派出所指導員，把居民們的要求反饋給了陳主任。指導員說：“保一方平安，是社會治安責任單位的職責。你們要排查治安漏洞，還居民們一個平安的環境?！庇终f：“你們大院的門崗，有沒有專人值班？得力不得力？不得力的話，堅決換掉！”

門崗是有的，安排的是幾名婦女。這幾名婦女，吃了幾十年的大鍋飯，在體制內養得又白又胖，放在門崗，基本上是休閑?；蛘哒f，是她們對枯燥生活的一種調劑。啥都不干，女人是會乏味的。這幾名婦女，每天到門崗轉轉，該買菜買菜，該遛圈兒遛圈兒，活得挺滋潤兒?；旧铣闪艘幝?，辦公樓的干部們下班，她們也下班；干部們回家吃飯，她們也回家吃飯；干部們回家睡覺，她們也回家睡覺。誰還都不能說她們，誰敢說她們，她們一個比一個會耍賴。有一回，陳主任說了她們幾句，把她們說成了紫茄子。當晚，她們就給陳主任打電話，說發現了可疑分子，讓陳主任過來坐鎮指揮。陳主任穿上衣服，來到門崗，坐到天亮，也沒發現一根賊毛。他這才明白，婦女們玩彩呢，耍他呢。好男不跟女斗，好人不跟狗斗。陳主任咽了這口氣，心里煩煩的，把她們當成怪物了。

現在，派出所指導員指出了門崗的問題，陳主任的腦子里就有了打算。何不讓老康到門崗值班呢？老康不但文武雙全，關鍵是有責任心。有幾次，老康曾親口向陳主任反映過，院子里的公共設施哪兒哪兒遭到了人為損壞。前不久，幾個小孩子淘氣，把5號樓外面的排水管道弄下來一大節。老康扛起來塑料管道，放到自家的儲藏室里保管了起來，并專門向陳主任做了匯報。陳主任認為，像老康這樣有社會責任感的老同志，是完全可以發揮余熱放到關鍵崗位上的。

陳主任在院子里見到老康，老康剛剛翻過一個垃圾箱。陳主任說：“康師傅，我想請你看管院子大門，你干不干？每天24小時，都歸你管，每月給你500塊錢?！庇终f：“吃住都在門崗小屋，可以讓老伴送飯?！?/p>

老康笑道：“我住6號樓，挨著門崗。只要我抬頭一喊，老伴就聽見了?！?/p>

陳主任說：“這么說，你答應了？”

老康說：“我得回家和老伴、孩子們說說。啥時上崗？”

陳主任說：“隨時上崗。比你撿破爛強?！庇钟X得自己說的不妥，補充說：“當然，撿破爛是環保，環保的意義非同尋常。”

老康嘿嘿笑笑：“陳主任，你放心，只要我干門崗，保證24小時盯著，有啥風吹草動，一目了然！我年輕時練過摔跤，誰敢和我玩橫的，我也不怕他！”老康說著，攥了攥拳頭，胳膊上肉塊立即躥了起來。老鼠一般。

陳主任回了辦公樓，把自己的想法和一號領導說了。一號領導同意他的意見，弄走那幾個婦女，讓老康到門崗值班。

老康很快就來回話了，說老婆孩子都同意他上門崗。

陳主任說：“康師傅，這事就算說定了。不過，丑話說到前頭，你可不能在門崗擺弄破爛了。有份退休工資，又掙500塊錢，也別撿破爛了。不能影響單位形象啊?！?/p>

老康“哦哦”地應著，臉上綻開了笑容。

老康光榮地上崗了。陳主任派人給他做了個值班員的紅袖箍，讓他戴上。每天早晨，老康戴著紅袖箍，像摔跤運動員似的，端著架子，在門崗昂首闊步，看上去煞有介事。人們也都知道了，老康不撿破爛了，當門神了。

自打老康站到大院門口，社會上不三不四的人，溜進院子里的就少多了。無論誰來，老康總要問問，什么事？找誰？還讓人家趴在桌子上登記。那些害怕小偷入侵的居民們，尤其是那些害怕被小偷強奸的女居民們，都對老康表示了敬意。門崗的燈光，一到夜里就亮了，老康坐在門口，是一名忠實的衛士。更可貴的是，每天吃飯的時候，老康也不回家，老伴到點就給送來了，讓他專心致志地在門崗吃。有時候，老伴還陪著老康，共進晚餐。

陳主任對老康的表現，也很滿意。不過，他仍對老康有一個擔心，老康會不會重操舊業，又撿破爛？一般地說，近70歲的老人，都愛懷舊，舊的習慣，總會成為一種思維定勢。果不其然，老康兩袖清風了沒幾天，手又癢了，又悄悄地扒垃圾箱了，又默默地撿破爛了。那天晚上，陳主任喝酒回來，走到家門口，看到樓前的垃圾箱前，有個人影在晃動。定睛一瞧，是老康。老康正提個編織袋，往里面塞易拉罐、廢紙殼。老康也看到了陳主任，不自然地笑笑，借著夜色，掩飾著尷尬：“我老伴在門口守著呢，燈亮著呢?！标愔魅闻つ樋纯撮T崗，沒再說什么。他是從門口過來的，當然知道門口亮著燈。他怕自己酒后失言，傷了老康的面子。

接下來的幾天夜里，陳主任都發現老康扒垃圾箱。陳主任有意識躲開了，不讓老康看到他。他真的不想和老康照臉。萬一照臉了，彼此鬧個大紅臉，怎么辦呢？老康啊老康，好自為之吧！陳主任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說了。

可是，北方人改不了吃面，南方人改不了吃米，老康也還是該不了撿破爛。漸漸地，大白天，他也敢去翻垃圾箱了，讓老伴在門崗守著。有時候，還大搖大擺地騎上三輪車，去外面賣破爛。也有時，騎著三輪車，拉一丁點兒破爛從外面回來。陳主任真想說他幾句了，但還是忍住嘴沒說。陳主任想，陋習不是在某一天早晨就能改變的，只能一點點慢慢來。但顏色還是要給他一點。于是，見到老康的時候，便有意識地板下臉來，將熱情降低到零度，試圖讓老康感受到暗示。

可是，老康似乎不懂得暗示，也可能故意裝作不懂，照舊我行我素。有一天，他公然和老伴在院門口翻騰一堆破爛，將一些濕了水的廢紙箱攤開來曬太陽。見到這種情況，陳主任就不能不說了。于是，陳主任拉下臉，走到老康面前，嚴肅地說：“康師傅，您可不能在門崗弄這呀。您的本職工作是看大門。”

老康笑了，表情有幾分不自然：“陳主任，這堆破爛是樓上居民讓我幫助代賣的，不是我撿的。你看，沾水了，要扣秤。等曬干了，才好給人家賣個好價錢。”又說，“辦公樓上，也總是有人喊我收破爛。就算給他們幫忙吧，我一分錢都不賺！”

陳主任知道，老康的話，有真的成分，不全是假的。老康人緣不賴，辦公樓和家屬樓上，時常有人喊他幫助處理破爛。老康替人家搬走廢品，賣了錢，還給登門送去。送錢的時候，附上一張紙條，啥啥啥，幾斤幾兩，賣多少錢，一清二楚，不摻水分。老康的字，寫得工工整整，像印刷品一樣。這讓人們對他深信不疑，也有的人，喊老康處理廢品，是白送給他的，聲明不要錢了。這種人，自己懶得丟垃圾，也瞧不上那幾個賣破爛的小錢，索性送給老康，落個人情。這些情況，陳主任都知道。有一回，老康還拱到陳主任屋里，問賣不賣舊報紙？并說他去賣，能多賣錢。陳主任只好說，報紙你拿走吧。老康從陳主任屋里拿走舊報紙，回到門崗小屋一過秤，按收購站的價格一算，就把錢給陳主任送過來了。陳主任連忙擺手說不要了。老康那里肯依？放下錢就走，還說：“別人的忙我都幫了，陳主任的忙，我更要幫了！”

有了這樣的經歷，陳主任就不好對老康多說什么了。索性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隨他撿破爛、收廢品。只要門崗有他老婆就行，只要門崗不出事就行。不然的話，別人也一樣來院子里撿垃圾、收廢品，擋不住的。當然，不能讓老康在門崗擺弄垃圾，畢竟有傷大雅。

老康還是忍不住手癢，還是忍不住要在門崗小屋里干私活。有一天，老康又在門崗小屋里收拾廢品，被陳主任撞見了。陳主任是來告訴老康的，派出所來電話了，說是晚上分局有統一行動，要求各點人員，必須守崗。陳主任來傳達這個通知，一推門，看到地上的廢品琳瑯滿目，一堆雞零狗碎。老康正悶頭作業哩，不想被陳主任逮了個現行。老康嗑嗑巴巴地說：“陳主任、陳主任……有啥、啥事、事嗎？”

陳主任嚴肅地說：“康師傅，您怎么又弄這呢？這里是門崗，是警衛重地！”

老康尷尬著臉，低頭不語。

陳主任緩了口吻說：“康師傅，讓你來看大門，不是讓你來撿破爛的。您可要盡職盡責啊。今晚上，公安局有統一行動，我是專門來通知你的！”陳主任一會兒說“您”，一會兒說“你”，顯然是在把握分寸。

老康低聲說：“知道了。”又說，“陳主任，我向你反映一下，外面有收破爛的，總想往院里進！我不讓他們進，他們就和我吵架，還想和我動手！打開天窗說亮話，真動了手，殘廢的是他們！我是摔跤運動員出身，我怕誰？！”

陳主任盯著老康的臉說：“你怎么還說破爛呢？我告訴你，今晚公安局有統一行動！這是正事，你不要耽誤正事！”老康的臉，紅到了脖子根，青筋都爆起來了。陳主任見狀，話鋒一轉說：“任何人進院收破爛，必須有戶主帶領，必須經你同意。收完后，立即退出來。你要盡職盡責，不能讓他們隨便進來收，防止順手牽羊！”

老康舒了口氣說：“就是這樣嘛！前不久，有人向我反映，曬在外面的床單不見了，懷疑是收破爛的干的！”

陳主任說：“你是門衛，權力交給你了，責任也劃給你了。確保本院平安，是你的職責！”

老康不好再爭辯什么了，用腳蹚了蹚地上的雞零狗碎，表態說：“明天，我就貼個通知，嚴禁社會閑雜人員進院收破爛！”

事已至此，就不能再多說什么了。陳主任回了家。因為，晚上公安局有統一行動，陳主任睡不好覺，惟恐有什么閃失，就下樓又去查看了門崗。門崗小屋的燈黑著，似乎老康不在屋。陳主任的火氣就躥上來了，用手一推門，里面傳出了老康的聲音：“誰?。俊?/p>

“我啊?！标愔魅未鸬?。

老康在屋里呢，陳主任的火氣泄了。

老康起身出來了：“陳主任啊，我關著燈，觀察外面看得更清楚！”

陳主任交代說：“今晚，可不敢掉鏈子，別讓公安局點名！”

老康笑笑，撓撓脖子。

第二天一早，陳主任出門買早點，發現院門口掃得干干凈凈，墻上貼了一紙通知：“根據領導安排，從即日起，本院嚴禁社會閑雜人員進入。凡需賣廢品的住戶，可到院門口聯系收購人員，交易完畢后，收廢品人員應立即撤出，不得在院內滯留、高喊?！?/p>

陳主任笑笑，四下里瞧瞧，并未看見老康。

這時候，不知哪兒冒出來一對收廢品的老年夫婦，一看就是鄉下來的農村人。這對老年夫婦，望著陳主任，似乎有話要說。終于，老男人漲紅著臉說：“你就是陳主任吧？俺在這院收廢品好幾年了，怎么換成老康了，不叫俺進了。”

老女人也說：“老康不讓俺進，說是你定的規矩！”

陳主任說：“如果有人要賣廢品，就出來喊你們進去，當然，要經老康批準。”

老男人問：“老康要是不批準呢？”

老女人說：“他想吃獨食，這院的廢品是他家的呀？”

陳主任噗哧笑了：“誰家的都不是，住戶想賣誰，就賣誰。但你們進院收廢品，一定要經老康同意。”

上午，陳主任在院子里見到老康，就給他指出說：“那一對農村來的老年夫婦，別太難為人家了，只要有人賣廢品給他們，你就讓他們進院。有財大家發嘛?！?/p>

老康笑道：“陳主任，你不知道，他倆想找我打架哩。”

陳主任板下臉說：“你不能和任何人打架，你的職責是看住大門！”

老康還在笑：“放心，陳主任，我能欺負他們嗎？只要有人來叫他們，我一定放行?！庇终f：“陳主任，我還要給你反映個事呢。這院子，有幾戶養狗的，出來溜狗，到處亂屙。居民踩了狗屎，氣得亂罵?！?/p>

陳主任說：“狗屎屙到大院門口，你鏟掉就是了。你恁大歲數了，可別為這上火。養狗的人，脾氣都硌料，別惹了他們，讓狗咬了！”

老康點點頭說：“我馬上再寫個禁狗屎通知，嚴禁亂尿亂屙，造成視覺污染！”

下午，老康就把禁狗屎令貼出來了。有人說到了陳主任耳朵里，說老康寫得很有文采。陳主任感了興趣，走到院門口一看，很多人正在圍觀。禁狗屎令是這么寫的：“尊敬的各位住戶，大家天天好！茲有一事，請予以關注：近期，社會上狗患增多，而我院，有個別寵物犬，亂尿亂屙，隨地大小便，造成了嚴重的視覺污染。懇切希望狗的主人，以文明大局為重，照看好自家的寵物，杜絕各種不良行為的發生。望大家互相監督，特此通告。”

看過禁狗屎令，陳主任忍不住竊笑。他記得老康填過一張履歷表，內有“以工代干”的內容。老康過去當工人時，曾被借到機關，干過舞文弄墨的角色。陳主任不由得感嘆，老康這樣的人，當年在本單位的政治舞臺上，也是閃閃發光的。

禁收破爛令和禁狗屎令出臺后，院里寧靜了許多天。老康恪盡職守，在院門口執勤，很讓人放心。派出所的指導員悄悄來看過幾回了，給以了充分的肯定。不過，指導員也指出，老康還是偷偷地在門崗的小屋里整破爛。如撿了廢電器什么的，就在屋里分解拆卸，銅是銅，鐵是鐵，塑料是塑料，分類細致，有如開了個中藥鋪。

這個情況，有幾個退休的老太婆也向陳主任做了反映。陳主任聽了反映，對老太婆們說：“我一定說說老康，不能讓他在門崗干這個?！逼渌脑挘瑳]有多說。他明白，這幾個老太婆是想趕走老康，霸占門崗小屋，上屋里打牌。以前，門崗由正式工管理的時候，正式工給老太婆們一把鑰匙，讓她們進去打牌。后來，老康上門崗了，不讓老太婆們打牌了，老太婆們就有了意見。她們曾找過陳主任，要房子，當老太婆活動中心。陳主任手里沒房子，就是有，也不能給。給了房子，就得給沙發、給桌椅板凳、給空調、給彩電、給電話、給電腦、給飲水機……沒完沒了。況且，老太婆們是些什么人？是些打牌不能輸的人。萬一，誰和誰瞪眼了，翻臉了，抽瘋了，上醫院了，急救了，“嘎崩”了，誰負得了責呢？就是不出啥事，這些老太婆，一邊打牌，一邊嚼舌頭，張家長，李家短，搬弄是非，不也是不安定因素嘛。不安定因素，不讓它萌發，不給它土壤，這是陳主任的基本思路。否則的話，真有個三長兩短，還得他去給老太婆們擦屁股。擦老太婆的屁股，等于用黏糕擦，那會越擦越黏乎的。

陳主任沒理睬那幾個老太婆的過分要求?？衫峡颠€是把老太婆們的要求對陳主任說了：“這些個老天婆，想上門崗打牌，那可不中！門崗是什么地方？保衛重地，閑人莫入！”

“門崗不是棋牌室，我不能讓她們在此行樂。我知道我得罪了她們，她們在背后說我的壞話！”老康忿忿地說著，語調里有幾分悲壯。

陳主任息事寧人地說：“我知道了，您別和老太婆們斗氣。門崗就是門崗，當然不是棋牌室！”

這邊安撫著老康，那邊老太婆們卻氣火難消。有一天，幾個老太婆攔住陳主任說：“給門崗找了個什么好人？一個撿破爛的！讓撿破爛的當門崗，什么形象？”

陳主任知道惹不起這幾個老太婆，什么都沒說。好男不跟女斗嘛，何況是些老婦女。不過，心里頭也埋怨老康，怨他不該繼續撿破爛，讓老太婆們抓把柄。心里這么想著，就盤算著，如果老康改不了撿破爛的毛病，就把他拿下。不過，要拿下他，不能硬來，老康是摔跤運動員出身，至今還沒露一手呢，別逼急了他，在門崗耍上二百五。還是緩沖一下，實行軟著陸。

為了實行軟著陸，陳主任采用了迂回戰術。這就是，表面上，暫不動老康，還要很器重老康。除了允許老康繼續到辦公樓收舊報紙外，還讓老康干些力所能及的雜活。如修門窗、修桌椅板凳、搬運雜物。還讓老康再給找個人，掃辦公樓的廁所和樓梯。老康當即就給推薦了一個姓盧的老婦女。老康說：“這個婦女，年輕的時候，特能干活，特能吃苦耐勞！她丈夫死得早，硬是把兩個孩子都拉扯大了！”

陳主任叫老康去問問盧婦女，看人家干不干？

老康顛顛地跑去問了，很快就回話說：“她干。巴不得呢，咋說一個月的菜錢有了。”

當天下午，老康就把盧婦女領來了，叫陳主任看人。陳主任看看，很清爽的一個勞動婦女，當即就說好了條件和薪酬，并派人給發了保潔用品，即大大小小一堆勞動工具。老康幫助盧婦女把勞動工具弄走了，存放在他值班的門崗小屋里。盧婦女的工作特點是起大早搞衛生，不能等干部們來上班了再干活，那樣會影響干部們的思想情緒。按說，勞動工具放在老康那里挺好。早晨，老康起床開大門，盧婦女過來拿工具，兩全其美?？僧斕煜挛纾峡稻蛠碚谊愔魅瘟?，說自己的老伴喝了山西可樂了。陳主任一時沒聽明白：“什么山西可樂？”

老康笑道：“就是山西老陳醋哇！我老伴說，打掃衛生的是個寡婦，大清早的，寡婦在我屋里出來進去的，算怎么回事？”老康邊說邊笑，老伴吃醋，似乎讓他感到興奮。

老康又說：“那幾個老太婆打牌，我沒讓打?，F在，再來個寡婦，上我屋里拿工具，這不明擺著讓她們嚼牙嘛？陳主任，你還是另外給她找個放工具的地方吧，免得讓人說閑話?！?/p>

陳主任早就笑得合不攏嘴了。老康雖說近70歲的人了，但身強體壯，門崗小屋又有床，真搞出來緋聞可咋辦呢？當然，也不排除老康兩口子以此為借口，怕影響在門崗小屋整破爛。兩害相權取其輕。陳主任當即就決定了，給盧婦女另找個地方存放勞動工具。

這個小花絮，不光讓人覺得好笑，還出現了另一種戲劇性效果。老康的老伴，加大了往門崗小屋里進出的頻率。有時候，她好像是故意等著盧婦女，見到盧婦女，就“弟妹弟妹”地往小屋里讓。盧婦女總是搖頭笑笑說，回去要買菜呢，要給兒子準備午飯呢。

這一切，陳主任都看在了眼里。從歲數上說，老康是他的長輩，他不能和老康開任何玩笑，只能在背后悄悄一笑罷了。當然，他還是準備在適當時機，拿掉老康。因為，老康還是沒改正撿破爛的毛病。總是暗地里弄一堆破爛回來，在門崗小屋里挑挑撿撿，分類打捆。從門崗的職業道德上講，這是不能一再寬容的。

機會很快就來了。院子里本來有幾個掃地的女工人，秋掃落葉，冬掃積雪，夏排雨水，春除雜草。這幾個正式工，一直嫌崗位工資低，多次找一號領導，要求上生產一線。一號領導就拍了板，讓她們上一線，讓陳主任從社會上找臨時工掃地，月工資也是500元。陳主任立時就想到了調整老康。老康一個人看院子，24小時上崗，一個月也是拿500元。讓他去掃地，就不用24小時頂崗了，畢竟也是快70歲的人了。關鍵是，這個理由可以讓老康軟著陸，不讓他把門崗當成垃圾中轉站了。

陳主任就把老康叫來，告訴他，要給他調崗，讓他去掃地，專門搞環保。陳主任說：“明天就正式調過來吧，說實話，這也是對您的照顧。快70歲的人了，晚上看不成電視，又睡不好覺。24小時守門崗，很不適合。掃掃地，拔拔草，既鍛煉身體，又不用坐班。院里的垃圾箱都歸你管了，可以名正言順地收廢品。”

老康感到很突然，但也沒提反對意見，因為，陳主任讓他正大光明地管垃圾箱，這是個很大的誘惑力。老康問：“門崗交給誰？交給那幾個想打牌的老太婆嗎？”

陳主任搖搖頭說：“不交給他們，我另外找人了。是一對姓劉的退休職工?！庇终f：“也不讓你一個人掃地、拔草，給你配了個年輕的，你領導他?！?/p>

老康笑道：“掃地、拔草，比看大門還美哩，時間更寬松了，干啥都不影響。”

老康愉快地到新崗位去了，與搭檔小李掃地、拔草去了。老康顯得很滿意，頭兩天，就將院子里的死角清掃得干干凈凈，鏟除了幾年都沒人處置的幾片雜草。

新來的門崗老劉和老婆也上崗了。人來了以后，陳主任才發覺，這對老夫老妻的年齡也不小了。要過身份證一看，竟比老康還大幾個月?？捎譀]法子說什么，畢竟是通過熟人介紹來的，總不能攆回去。年齡大就大吧，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強。好在，老劉兩口子看上去很利落，也勤快。特別是老劉的老伴，每天清早起來，總是端盆清水，把電動門擦洗一遍，還順便將門口貼的瓷片也擦得一清二白。過去，墻面上總是張貼各種通知、訃告、喜字什么的，粘了許多漿糊粑粑。老劉的老伴還愛和人打招呼說話，沒幾天，就和院里的人混熟了，連那幾個想打牌的老太婆，也啦咕得很近乎。

老康是個明智的人，再不到院門口站立，見到熟人，就主動告訴人家，自己轉崗了，組織上安排的，專門搞環保去了。還說，陳主任給了一間平房，專門放勞動工具。這話可能是故意讓人傳給那幾個想打牌的老太婆聽的。沒幾天，那幾個老太婆就攔住陳主任問：“怎么？給老康升格了？給了他一間辦公室，專門讓他收破爛了？”

陳主任笑笑說：“什么辦公室？總得有個放工具的地方吧？”

老太婆們不滿地撇了撇嘴。為首那個的說：“這回，房子大了，裝破爛更多了，更方便了。”

陳主任沒理睬她們，怕她們糾纏起來沒完沒了。也怕和她們說話，言多必失，讓她們抓了小辮子，到處扯老婆舌。

總算讓老康軟著陸了。每天，老康和小李干完了活，就各回各的家。但是，老康并不真回家，他還有自己的事要做。他騎上三輪車，外出撿破爛去了。撿回來破爛，就裝進自家樓下的儲藏室，分門別類整理好，待價而沽。辦公樓和居民樓的人，還是忘不了喊他收破爛。他樂樂呵呵，隨叫隨到。原先，蹲在院門口收破爛的那對鄉下老年夫婦，似乎因為老康轉崗，境遇有所轉變。常見他們拉著架子車，進到院里收破爛。老康看到這個情況，對陳主任講過，也對新門崗老劉夫妻講過，不能讓那對農村夫婦出入大院。陳主任和老劉夫妻笑笑，都沒聽到心里去。收破爛，誰收不一樣？能讓你老康壟斷嗎？當然，前提是，必須有居民來院門口叫人，否則的話，誰都不能進院吆喝收破爛。

這么一來，那對鄉下來的農村夫婦就和老劉的老婆混得鐵熟了。不管有沒有居民來喊，老劉的老伴都會網開一面，讓他們進去吆喝吆喝。說不定，一吆喝，想賣破爛的居民就探頭了，就招手了，就完成幾筆交易了。

不巧的是，有一天，他們撞到了老康的槍口上。老康掃院子的時候，辦公樓上有人喊他，讓他上樓把垃圾處理掉。老康就噌噌上樓了，一看是小車班有一大堆煙盒。小車班這幫懶蛋，抽完了煙，煙盒都懶得扔。老康提著一大塑料袋子煙盒下了樓，繼續掃院子?？蓲咄暝鹤踊貋?，發現那袋子煙盒不見了。誰會要這玩藝呢？老康立即就想到那對鄉下來的老年夫婦了，沒準是他們悄悄摸進來了，順手牽羊了。老康走到院門口，問老劉的老伴，見沒見到誰提了一大塑料袋子煙盒出去？老劉的老伴含糊著說，不知道，沒看見。老康扭頭就出了院門，發現了那個大塑料袋子在農村夫婦的破爛車上呢。老康就問：“這是哪來的？”農村夫婦說，是老劉的老伴才賣的。老康的火，噌一下就上頭了。怎么老劉的老伴說謊呢？一袋子破煙盒，值幾個錢？撿了就說撿了，干嘛不承認？老康當時就想和老劉的老伴理論理論?？捎忠幌?，陳主任把他們招來，他們是不是陳主任的親戚呢？我在門崗的時候，每天24小時，一個月給我500塊錢。他們兩個在門崗，每人給500塊錢，這合理嗎？想到這里，老康就氣得不能行了。

老康在肚里悶了幾天氣，見到陳主任也愛搭不理了?？伤麤]想到，老劉的老伴會來找他承認錯誤。有一天早晨，老康賣廢品回來，被老劉的老伴攔住了：“康師傅，有件事憋了我好幾天，我不能不對你承認錯誤！那天，我沒說實話，撿了你放的一塑料袋子煙盒，賣了1塊錢！老劉批評我了，說我不該占你的小便宜！1塊錢給你吧，我不能貪！”

老康沒想到會是這樣。這樣，反倒讓他不好意思了。老康擋住1塊錢，笑道：“別開玩笑了，不就1塊錢嘛，開什么玩笑！”

看得出來，老劉的老伴，臉色發窘，她心里一定后悔死了。

老康樂顛顛地跑了，人家來承認錯誤，讓他心里產生了從未有過的痛快。肚里的氣，如同撒氣的輪胎，“呲”一聲，銷聲匿跡了。

轉天，老康上街買糧，因忘了帶錢，騎三輪車回家取錢。走到院門口，見到老劉，心想，何不朝老劉借30塊錢呢。于是，就對老劉說：“劉師傅，我買糧忘帶錢了，我不想回家上三樓拿了，你先借給我30塊錢吧？等我下午就還你?！?/p>

老劉目光平淡地說：“我身上也沒帶錢?。　?/p>

老康的眼球幾乎要蹦出來了。因為，他看得很清楚，老劉兜里有錢。老劉穿著一件透明度很高的上衣，兜里裝著粉紅色的100塊錢。老康忿忿地想，憑什么不借？為什么不借？就因為那一塑料袋子破煙盒嗎？好好好，既然你不想和我來往，我還不想和你來往呢！想到這里，老康噌噌上了樓，從家里拿了30塊錢，去糧店買糧了。

這兩件事串到一塊，老康越想越氣，不吐不快。于是，就和掃地的搭檔小李說了說，又和自己的老伴說了說，說得對方捂嘴笑。老康決定，這兩件事，還是要和陳主任說一說，讓他認清這兩口子是什么東西，什么素質。于是，老康就來到了陳主任辦公室，先說了說幾件事關掃地和拔草的小事，然后，話鋒一轉，就把老劉家的兩件差氣事說了。老康笑道：“陳主任，我也不知道你和他們是什么關系。你說老劉兩口子，夠不夠朋友？你說可笑不可笑吧？”

陳主任笑道：“謝謝您講了笑話給我聽。不過，老劉不借給你錢，可能性有三。一是他忘記了自己兜里揣著錢；二是你借30塊，他只有100塊，整錢破不開；三是他兜里的錢，可能是假鈔，正準備上繳銀行，他不想誑你！”

老康大笑：“陳主任，你可真會哄人！真會做思想政治工作！”

陳主任也哈哈大笑。聽老康這么一說，他反倒無話可講了。不過，他心里動了念頭，老康，還有門崗那老兩口，都快70歲了，明年真是不能再用他們了。

陳主任回到辦公室，翻出老康的身份證復印件，查明了老康的生日日期，就徹底下了請老康走人的決心。

不久，老康的生日到了，陳主任提上兩瓶白酒，又訂了個生日蛋糕，摸到了老康家。老康家雖然就在本院6號樓，可陳主任以前沒來過。老康打開門，看見陳主任提著禮品，當場就激動得語無倫次了?！斑@、這怎么好呢，這、這是干什么呢？”

陳主任笑道：“天增歲月人增壽，祝賀康老70高壽！”

老康哈哈地笑著，執意要留陳主任吃飯。陳主任告訴老康：“我還要到電視臺去呢，為您老人家點一首歌——《祝您生日快樂》，讓大家都知道您70大壽了，該享清福了！”

老康“啊”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

責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