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掏出一面圓鏡子,抿了抿嘴唇,將垂下來的碎發撿到耳根,將圓鏡子裝進挎包。望著門鈴豆粒大的暈紅光斑,她似乎有些猶豫不決,手指頭在門鈴處滑了一下,又一下,思忖著要不要摁響。門突然開了。婦人探出半個身子,朝她笑道:“你到底是來了喲!我都等你大半天了,進來吧!”
她遲疑了一下,露出詫異和不解:“等、等我半天了?”
婦人將一雙棉拖鞋扔到她跟前,不屑地說道:“要不是為了等你,我早就出去了,你還站著干什么呢?趕緊進來吧,外面刮那么大的風,你不冷?”她彎腰換鞋的時候,朝客廳偷瞥了一眼。球形吊頂,上面點綴著各式各樣的角燈,白色的地磚倒映著燈影,客廳一角擺著L形粉色沙發,幾個背墊散放在上面,液晶電視掛在沙發對面,茶幾上擱有水果、糖果和半包中南海香煙。
婦人指著沙發說道:“瞅什么呢,坐吧!”婦人轉身去了餐廳,一個高腳杯形狀的壁柜嵌在墻里,兩只對視的射燈吐出兩團橙黃。“你喝點什么?龍井,鐵觀音,還是咖啡?”婦人在餐廳喊道。
她坐到沙發上,不知所措地望著婦人,她不明白婦人為什么說在等她?她和婦人根本就不認識,這或許是一場誤會。她想讓婦人明白,自己不是她要等的人。她拎起挎包尷尬地說:“大姐,你肯定認錯人了,我,我……”婦人端來兩杯茶,臉板得像攤開的鋁皮,見她要走,就擺擺手,示意她坐下來。
“一杯龍井,一杯鐵觀音,隨你挑?!?/p>
“大姐,你肯定誤會了!”
“怎么會呢,你一進這棟樓,我就看到你了!”婦人指著窗臺說,“整個下午我都待在那里翻雜志,就是為了等你,開始我還以為你膽怯,不敢來呢。
“國強的眼光不錯,你挺有氣質的,至少比我強。”婦人說完,挑了塊紅色背墊靠在腰間,蹺起二郎腿,怏怏地嘆口氣,接著說,“曉得我們結婚多少年了嗎?
“八年,整整八年了!這八年我們經歷了太多的苦難,這中間的痛苦沒人曉得。包括你,國強肯定沒跟你說過,他也不會跟任何人說起過去。國強是個硬漢子,脾氣倔得很,咬斷舌頭往肚子里吞。唉,說真的,我一點也不恨國強,能跟他過上那么多年,我覺得很幸福,也知足了,我也祝你倆幸福。”婦人抽了張紙巾,輕輕拭眼角的淚。
她欠了欠身子,屁股往沙發里挪了一下,看到婦人眼圈灰暗,桃子領的羊毛衫緊緊束著胸脯,項鏈讓陽光反射出刺眼的亮光,婦人頸脖左胛有顆豆粒大的黑痣,隨同頸骨蠕動。她捂著嘴咳了聲,看到窗臺反扣的那本雜志,很想走過去看看,她想知道婦人在等待中到底看了什么,那是怎樣的一本雜志,居然能讓婦人在等待中靜下心來,而面對自己又如此激動。她想讓婦人知道自己不是她要等待的那個人,這是一場誤會。她莞爾一笑,說:“大姐,我大學剛畢業,我姓潘,還沒找到工作,我到富貴花園是推銷化妝品的,你要等的人肯定不是我?!?/p>
婦人淡淡一笑,說:“大學生!我曉得你是大學生,大學生好呀,有知識有文化懂得情調,不像我,土包子一個,你們的合影我偷偷看過,拍得跟明星一樣。
“我記得當年,為了照張合影,國強省吃儉用湊好錢,那天我們那個興奮勁喲,甭提多高了,就跟過年似的。你曉得的,我們老家是山區,那年月鎮上連個照相館也沒有,照相得往縣城跑,要是去晚了,碰到人家膠卷用完了,就白瞎了。那天,天蒙蒙亮我們就出發了,一路上我們邊走邊聊,我們說結了婚我主內他主外,生娃養豬,把小日子過得甜甜的。唉,誰曉得我們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呢?世間的事哪個也說不透,是這個理啵?”婦人眼睛里剛剛聚起來的光亮,一下子又散了。她不敢對視婦人那濕漉漉的眼光,她低著頭彈動中指,她在想婦人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她等待的那個人到底是誰呢?難道跟自己長得很像?她現在有些后悔,下午為什么不跟伙伴一起去城北拜訪那個老客戶,但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婦人讓她喝茶,自己起身去了臥室。她趁婦人離開,再次打量了一下客廳。電視墻的裝飾架上擺了盆富貴竹,紅綢緞系著,一側挽了個飽滿鮮艷的花結,頂上插了株玫瑰,可能有些日子了,花瓣顯得有點枯。
婦人捧出一本相冊,坐在她的身旁。翻開相冊,婦人說:“這是我兒子歡歡,六歲了,念幼兒園大班?!毕嗥?,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在啃蘋果,笑容藏在蘋果后面,兩個大眼睛奕奕有神。相冊往后翻,背景是一片大湖泊,小船上坐著三個人,婦人陷入沉思,喃喃自語:“這張相片,還是前年我們去杭州時拍的,那會兒國強比現在要瘦,是吧?
“國強現在出息了,我們村里人都說我享清福了,攤上國強吃喝不愁,住大房子,出門有車,可誰曉得當年我們是怎么熬過來的呢?我跟國強是2003年到鹿城的,那時我們住八九平方的出租房,他在建筑工地干泥瓦工,一個月也就五六百塊錢。日子雖說過得苦了些,但我們一點兒也不覺得苦,整天都樂呵呵的,歡歡那時剛滿一歲,就讓我們接到鹿城,人家娃娃喝牛奶,而我們沒錢,給歡歡沖個雞蛋,喂他豆漿,就是那樣,歡歡身體長得還挺結實的!你這么年輕,二十幾呀?
“不說我也猜得出來,你年輕貌美又有文化,懂得浪漫,這不怪你,現在放的好多電視劇都跟你一個樣子,敢愛嘛,不像我年輕時那樣,兩個人單獨在一起,牽個手還臉紅半天。唉,國強是個好人,你有眼光,今后不管我們怎么樣,我一點也不怨他,人呀,都這個樣子的,只能共患難,不能共享福!
“國強有個壞習慣,喜歡喝酒,嘴一碰酒杯,不喝倒就不下來,將來你一定要勸勸他,少喝一點兒,酒不是什么好東西,適當喝一點兒祛除寒氣還是可以的,喝多了傷肝!”
她的臉燒了起來,覺得這樣坐著聽婦人講,是對婦人的傷害。她將挎包的帶子拎起來,準備告辭。婦人四處飄蕩的眼光落到她的手上,一把抓住了她。婦人抿了一下嘴唇,憂愁從嘴角淡出:“你的鉆戒呢,忘戴了嗎?還是怕我看了傷心?沒關系的!就是國強想瞞著我不說,洗衣服的時候那買鉆戒的發票還是讓我看到了,在世紀百貨買的,一萬六,是吧?”
婦人伸出右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嘲笑道:“看見沒?這個戒指是國強當建筑隊隊長那年買的,一千八百,嘖、嘖。你曉得當時他多少錢一個月嗎?一千出頭,就是在那種條件下,他硬是沒皺一下眉頭就給我買了這枚戒指?!眿D人臉上閃出幸福的光暈,臉頰飛上霞光,她慢慢地搓著那枚戒指,咕噥一句,“多好的戒指呀,記得那年回老家,村里的人都眼饞了,恨不得趕頭牛給我換,哈哈……
“你跟國強是去年好上的吧?”婦人的目光像刀子,她感到臉在抽搐,不由自主地顫起來。她連忙擺手,說她根本不認識國強。婦人不理睬她,扭頭四處一掃,說,“這房子還可以吧,一百八十個平方,光是裝修我們就花了五十萬,你覺得滿意嗎?”
她騰地站起來,挎包碰到大腿,里頭的物件發出脆響。婦人見她如此氣憤,笑了。婦人指著她的挎包,說:“改天讓國強給你換個真皮的,這個太水了,不配你的身份!”
她鼻子一哼就要走。婦人笑呵呵地拉著她,說:“還沒說幾句呢,你就要走,下面的協議難道你不要我簽了?”
她跺了一下腳,說:“大姐,我今年剛從鹿城大學畢業,根本不認識你丈夫,我不是你要等的人,我到這里是推銷化妝品的,不信你看。”她拉開拉鏈,婦人怔怔地盯著她,繼而臉皮浮現淡淡的笑容。
“這都是什么化妝品呀?洗面奶,保濕水,晚霜,日霜……是國強給你買的吧,這牌子我用過,挺好的,坐,坐坐,要不我們喝點酒吧,葡萄酒,養顏的!”
婦人斟滿兩杯酒,遞給她一杯,她猶豫了一下,接了過來。婦人呷口酒,微瞇著眼,腦袋左右晃動了幾下,然后睜開眼,朝她笑了笑,說:“酒的確是個好東西,它可以讓我回到快樂時光,你不喝一點兒嗎?”
“大姐,你的確是弄錯了,我不是你要等的人!”
“你要再這么說,就沒意思了,你曉得嗎,國強早上跟我打過電話,說下午你會過來找我,我曉得國強不好意思跟我攤牌,畢竟我們一同生活過八年,這當中的苦難我們彼此都清楚。而你就不一樣了,你年輕又有知識,懂得如何享受幸福,說吧,你們準備什么時候結婚?”
“大姐,你真、真的弄錯了!”
“哈哈,你認為我是傻瓜,小妹我告訴你,我不傻,你要什么我心里清楚,你不就是要我在離婚協議上簽字嗎?拿來吧,事情你既然都做了,還在乎我此刻的感受?什么都會過去的!你能告訴我,你是鄉下娃嗎?這個我問過國強,他沒告訴我,今天你能告訴我嗎,就算是我一個小小的請求吧!”
“大姐,我爹娘都是種田的,我是土生土養的農村人!”
“哦,是鄉下人,鄉下人過日子踏實、本分,這我也就放心了。”婦人眼角滾落一滴淚來,她一縮鼻子端起杯子,提議道,“我們碰一個吧!”
砰。兩人喝了一口酒后,她說她要回去了。婦人說:“你就不給國強掛個電話嗎?”
她現在急著要離開這個鬼地方,她也知道再解釋也是枉然,索性就裝糊涂吧。她說:“我回去再給、給他打電話吧!”
“為什么現在不打呢,不好意思?還是覺得我站在邊上,有些話不好說?”婦人嘴唇哆嗦起來,杯中的酒顫動不已。婦人扭過臉抹了一下眼角,長長地嘆了口氣,說:“坐吧,時間還早呢,等國強回來,讓他開車送你回去,哦,說不定他這會兒就在小區外面等你呢,沒關系,那就讓他再等一會兒吧,他忍性很好的,不會因為你來了半天發脾氣的!
“我還記得我們談對象那會兒,他可上心了!有一回我跟他說,晚上到村后的小山上等我。晚上我娘叫我干別的事,我把約他的事給忘了,國強呢,他死腦筋,你猜怎么著?他硬是等了一宿,害得第二天他發燒了。你說國強是不是死腦筋呀,哈哈哈……”
婦人捂著嘴笑得前俯后仰,她也跟著笑了,很靦腆地笑。她很想知道婦人跟國強以前那么好,后來咋鬧到如此地步。她咳了一聲,鼓足勇氣問:“大姐,國強大哥對你那么好,咋說離就離呢?”
婦人沒想到她會問這句話,笑聲戛然而止。婦人端起酒杯,手指頭輕輕刮著杯壁,朝她瞥了一眼,譏笑道:“要不是你,國強怎么會提出離婚呢?
“其實我一點兒也不恨國強,他對我一家人沒得說的,上個月我娘害病要花大錢,國強曉得了,二話沒說,就給我哥寄了十萬塊錢。我知道十萬塊錢對他現在來說,只不過是個小數字,可他能有這份心我就知足了。我娘生病我是瞞著國強的,我沒對他說起這事,你也曉得那時我們正因為你鬧矛盾呢。后來他不知從哪兒曉得這事了,背著我,給寄了錢,隔三岔五還打電話過去,問我娘的身體咋樣了。”婦人擤了一下鼻子,她抽張紙巾遞過去,現在她同情起眼前這個婦人了,她尋思那個第三者到底長個什么樣子?為什么要破壞這個原本幸福的家庭呢?
婦人盯著她,問道:“你是怎么跟國強認識的?”
她吞吞吐吐,不知該如何回答婦人這個問題。
婦人手一揚,做出一個無所謂的手勢,說:“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們去年冬天在KTV認識的吧,國強那鴨嗓子不是唱歌的料,可自從認識你以后經常跑去唱歌,起初我還說他,吼來吼去的像狼叫,他說我沒品位,后來我才明白,他在外面有人了。唉,這些都怪我,大前年我們賺了點錢,國強喊著要回去,我想既然都出來了,再回到鄉下,還不讓鄉親們笑話呀,剛剛洗掉身上的泥巴,再回去干什么呢?碰巧國強以前的一個工友拉他入伙搞裝修公司,這事情說來也怪,人家開公司多半是賠的,國強那公司自從開張就沒虧過,生意紅火,后來又跑到蘇州開了分公司。國強單干后,生意還是那么好。兜里有錢了,啥想法都冒出來了,買房買車,喝酒唱歌搓澡什么的,國強待在家里的時間也少了。
“我娘老早就提醒過我,叫我把國強看牢一點,可我認為沒那個必要,國強是什么樣的人我曉得,嫁他那一年家里窮得揭不開鍋,我就是沖他人品好才嫁給他的。唉,可哪個曉得世間的事呢,夜長了還夢多呢。現在我就一個心愿,把歡歡留給我,讓我們娘兒倆在一起好好過日子就阿彌陀佛了!”婦人抿抿嘴,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看得出婦人年輕時是個美人坯子。一張團臉,雙眼皮,鼻子挺拔,薄唇,一口細牙;皮膚細膩,顯得有點黝黑,可黑里裹著紅,那是健康的膚色;年齡可能在三十歲左右,因為保養得好,皺紋藏了起來,外表看去也就二十歲出頭吧。
她和婦人的眼光對接了一下,婦人理理衣襟,怏怏地說:“你瞅什么呢,是不是覺得我老了?是呀,結婚都八年了,快成老太婆了,不中看了!要不然國強怎么就扔下我呢?可我也年輕過,長得也不賴,你曉得啵,年輕時,村里好幾個小伙追我呢,明里暗里討好我,我叫他們干什么,他們就干什么!”
婦人的眼睛好像讓什么點亮了,身子松弛下來,仰望吊頂,喃喃自語道:“有一個叫細猴的討好我,有一回他不知從哪里弄了輛自行車,說要帶我去縣城看電影,我不去。細猴就耍賴,我擔肥他就把扁擔搶過去,我拔草他就蹲在邊上跟著拔,死活要拉我去縣城。那時國強也喜歡我,見細猴纏著我,急了。罵細猴耍流氓,說要告訴細猴娘去。細猴才不怕他娘呢,就頂國強說你要不是你娘生的,你就去告唄。最后,兩人干起架來,跟兩頭水牛似的,頭頂頭抱成一團,在田里打滾,摸到什么掄起來就砸,玩命似的,兩個人眼睛像蒙了張紅紙,紅得怕人,國強那半顆門牙,就是在那次打架中給磕掉的。”
婦人呷口酒,喲一聲拍了一下大腿,說:“歡歡要放學了,我去接他,你坐一會兒,我馬上就回來!”
她欠欠屁股說:“大姐,我也要回去了。”
婦人不高興了,說:“歡歡可乖啦,你要是見了他,就曉得我為什么要兒子跟著我一起過日子,歡歡跟我可貼心啦,你不要走,國強脾氣好著呢,不會怪你的!”
婦人出去后,她坐立不安,拎起挎包想不辭而別,省得婦人回來后,拉著她說東道西不讓走。她挎包沉甸甸的,化妝品一件也沒推銷出去。她無奈地擺擺頭,心想自己怎么這樣倒霉,遇到這么個客戶,還沒等她介紹產品,人家就喧賓奪主,弄得她很被動。她換鞋時突然冒出一個想法,國強到底長個什么樣子呢?這么一想,她趿著拖鞋輕輕推開臥室的門,粉紅色的落地窗簾將整面墻掩得嚴嚴實實,咖啡色的雙人床,床頭掛張結婚照,婦人歪著頭笑吟吟地倚在男人肩頭上。男人很壯實,臉頰墜著兩坨肉,兩眼炯炯有神地望著前方,咧嘴微笑著。正如婦人說的,男人左邊的門牙缺了小半顆。這個男人就是國強,她盯著男人的笑臉怎么也想像不出,眼前這個笑得如此燦爛的男人,怎么就要跟老婆分道揚鑣?
正當她胡思亂想時,門咣的一聲被推開了。婦人走了進來,邊換鞋邊說:“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坐、坐呀,哦,結婚照是前年拍的,顯得老氣了些,我說不拍的,國強死活要拍,說對不起我,要補拍一張結婚照,對了,你們的結婚照拍了嗎?”
她的臉騰地紅了。她說:“歡歡呢,沒接到?”
婦人頓了一下,剝開一個橘子遞給她,說:“歡歡可能讓他奶奶接走了,不要緊,明天禮拜天我到他奶奶那里接回來,你吃呀,這橘子甜著呢!國強就喜歡吃橘子,在鄉下,我們家的院子里就栽了兩棵橘子樹,一到秋天,滿椏掛著紅彤彤的橘子,遠遠地瞅著,跟紅燈籠似的,國強一口氣能吃五六個呢!
“你老家哪里的呢?國強不喜歡吃面條,他說吃那玩意肚子塞不滿,肚子飽了,嘴巴還是餓著的,將來過日子,晚上你可不要弄面條,半夜他會餓醒的!哦,辣的國強也吃不來,他胃不好,一吃辣的胃就犯痛,家里你得備點胃藥。你看我盡顧著嘮叨了,還不曉得你叫什么呢?!?/p>
她不敢與婦女的目光對視,對婦人的問題,她沒吭聲,她小心翼翼地剝橘子上的白筋。這時,她包里的手機響了,很好聽的鈴聲,優美的旋律在客廳飄蕩著,將沉悶掃得無影無蹤。她站在窗臺邊上,面朝窗外捂著嘴低聲說了幾句,然后合上翻蓋,莞爾一笑:“大姐,我真的要走了,謝謝你的招待,說真的,你剛才說的,我、我很同情……”
婦人臉色慘白,盯著她的手機,半天沒吭聲。
她不知道如何應付這個場面,只得捂著嘴干咳:“大姐,你的事我很同情,但我無能為力,我想你可以跟國強大哥面對面地坐下來,好好談一談,你們有個很可愛的兒子,你們一同生活了八年,你們一起吃過苦,為什么一定要離呢……”
婦人還沒等她把話說完,猛地嚎啕大哭起來。她慌了,摟住婦人的肩頭,安慰道:“大姐,大姐,你別太傷心了,莫哭壞身子了!”
婦人眼睛通紅,怔怔地瞪著她,惡狠狠地說:“你別挖苦我了,你心里是不是在笑話我,把國強搶到手了,哦,現在又假惺惺地裝好人,別以為我不懂,你們這是合計好了討我高興,騙我在離婚書上簽字,是不是?我、我就是不簽,看你們拿我怎么辦!”
婦人越說越激動,胸脯跟波浪一樣,起伏不定。她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她擔心婦人會失控對自己做出不理智的動作,她默默地坐在婦人對面,保持沉默。婦人見她低頭不語,慢慢平靜下來,抹干眼淚,淡淡一笑,問道:“剛才是不是國強在催你了?”
她流露出無辜的眼神,搖了搖頭。
“怎么到現在還騙我呢,你當我是二百五呀?國強是不是擔心你吃虧了,還是不放心我會對你不禮貌?唉,國強就這死脾氣,喜歡一個人就往死里喜歡。記得結婚頭一年,有一天我到畈里干活,栽油菜,細猴挑完肥就坐在我家地頭指桑罵槐,大意是罵我白長了眼睛,嫁了個苕貨。后來這事讓國強知道了,他操著菜刀就找細猴拼命,害得人家好幾天都不敢落家。國強私底下跟人說,不管哪個要是敢碰我一根手指頭,他就是拼了命,也要揍得人家頭破血流……
“小妹,你大可放心,我不會對你動手的,我知道國強現在拿著命愛你,我不想讓國強從中為難,國強要是遇到難事了,他不會求人的,半天不吭一聲,他會拿頭撞墻,他那臭脾氣讓我放心不下呀!唉,說這么多干什么呢,離婚協議呢?”
婦人盯著她的挎包,嘴巴哆嗦著說:“拿出來吧,我、我這就簽字,回去告訴國強,別的我都可以不要,我、我只要歡歡,行嗎?”
她慌了神,咬著嘴唇,眼光也不知往哪處擱,生怕碰上婦人那絕望無助的目光。她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后慢慢地吐出來,說:“大姐,離婚協議那事,我們改天再說吧,我真的要回去了!”
“哦,忘記帶過來了?好吧,那明天,還是這個時間我等你,你一定要守信用喲,對了,你能不能讓國強抽個時間回來一趟,我有好一陣子沒見到他了……”
她硬著頭皮應道:“大姐,你自己保重,回頭我告訴國強,叫他抽空回來一趟,你,你一定要保重呀!”她如釋重負般逃了出來,身后的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婦人走進衛生間,照照鏡子,擦干淚,涂上口紅,將長發散開,重新挽了個髻,然后朝鏡子擠出一個笑臉。收拾停當后,婦人回到客廳,操起電話摁了個號碼。
“娘,我是金鳳呀,現在你身體還好吧,剛才那個女的來了。哪個女的?就是跟國強相好的那一個唄,我沒瞎說……你們不要過來接我,我現在在鹿城過得挺好的,干嗎要回去呀!我不傷心,娘,你一定要保重身體喲,有時間回去看你,什么?我哥明天要過來,過來干什么?我現在身體好得很,什么腦筋壞了,娘,你瞎說什么呀!我好久沒見到國強了,他好久沒回家,也不知道去哪兒了……娘,我不跟你說了,改天給你再打電話!”
婦人掛斷電話,回到茶幾旁,呷了一口酒,過了一會兒,像是想起了什么,重新回到電話旁。
“振興公司嗎,賈總不在呀?你是秘書小桃吧?哪個賈總,還有哪個賈總,就是賈國強呀,你不是小桃嗎?我是金鳳,你不記得了?什么節哀呀,你胡說什么呀?國強到哪兒去了?回頭你告訴他,那個女的剛才來過了!小桃你都說了些什么呀,什么保重身體呀,我怎么聽不懂呀,不跟你說了,國強要是回來了,你就告訴他我打電話過來了,他的手機老是關機,也不知道是不是換號碼了,不跟你說了,小桃,拜拜!”
婦人擱下電話,心滿意足地坐在沙發上,慢慢地剝開一個橘子。晚霞從窗口照進來,輕輕地披在婦人身上……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