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頂上的陽光與黑暗

少年張巖松抱著沾上操場泥水的足球，喘著粗氣闖進屋來，他隨手把球扔進角落，甩了一下頭發上濕漉漉的汗水，一屁股坐在空椅上，順手就抓起筆來開始了他的詩歌寫作，絲毫無視屋子里驚詫的其他人……

波蘭詩人辛波斯卡曾在她的諾貝爾獎獲獎典禮上說過，有時詩就是那種“你很難向別人解說的某件你自己都不明白的事物”。辛波斯卡要說的是詩歌難以自解，當然，更不必說他人的合理詮釋。當我們閱讀張巖松詩歌時，也必將遭遇此種困境，有許多林中路伸向遠方，你短時間內難以作出恰當的選擇。他的詩必將有悖于你以往的一切閱讀經驗，即便是當代先鋒詩歌的閱讀經驗。

闖入者張巖松在較長的時間里成功地撬動了我們對詩歌世界的認識。特立獨行的張巖松詩歌創作量并不大，但每首詩都是質地獨特，幾乎一讀便知是來自于張巖松。從《木雕鼻子》的出版到他的第二部詩集《劣質的人》付梓，其間跨越十年，張巖松已將他對詩獨到的理解和對生活的觀照完整地熔鑄進詩歌抒寫。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張巖松的詩歌與他的書法繪畫作品一樣，大量線條色彩經過他獨到的個性化處理，保持了高度嚴謹的一致，留下張巖松與世界抗爭形成的細長裂痕。

張巖松的詩大部分是寫給城市的，寫給匆匆忙忙的當代生活。詩集《木雕鼻子》中，《夜海里的樹》隱喻內心荊棘在夜幕下悄悄生長；《跳舞》，“我”在舞池里旋轉，想象對面的少女就是充滿活力儲備無限生機的森林；《創傷》中寫愛人不愿看見自己肩膀上的已愈合的丑陋傷口，寫自己的遮掩；《支撐》寫出圍墻與荊棘遮掩不住的甜蜜愛情和承諾；而《猶疑》里則是將舊有的東西燒掉，與羸弱幼稚告別，暗示一場危機，你能從“二十八個關節”中讀出詩人強烈無比的寂寞；《小提琴手》寫自己聽《藍色多瑙河》或類似藍調時的細微感觸，但已包含對事物與自我感受的強力拆解；《教師上課》一詩中，詩人的話語在學生筆記本的潔白曠野上“旅行”，學生“鋼筆直抵我的嘴唇”；《黑紗》這首詩也寫出生活的多面，本應憂傷的內心卻蹦出不協調卻真實的其他感受，神來一筆是“戴過黑紗的胳膊總是向一邊傾斜”……

在新詩集《劣質的人》里，《雪夜》篇幅較長，整首詩可以視作動物性與思想性的尖銳對峙，外景與記憶想象的無限混雜。詩人在高速公路上滯留，“腔調如一”的雪花落在“僵硬”的路上，茫茫無邊的黑暗和傾瀉而下的巨大雪片阻斷了詩人回家之路，“我”被雪夜暫時固定在高速公路上，也被肉身固定在宇宙中一處狹窄的空間內，無聊等待中開始天馬行空的回憶與想象，落雪的“粉刷”，五星酒店內的艷遇，伸手烤火驅寒，詩中有層出不窮的暗示和深度意象。張巖松在這首詩中對自身的反觀，反觀厚實的衣服、優雅的臺步也無法掩飾被美化的伺機掠奪交配的動物本質，詩中的主被動語態以及“我”的人稱能指被不斷置換和無限滑動放大。《空心井》冷靜客觀化，似乎只是不動聲色地描述，描述詩人在高速公路收費站前等待時所見，詩人想象自己懸空坐在車轆轤印之間，他托腮觀察，車輛稀少，通道地面凝固不動的白色線條，路邊半露的窨井鐵蓋，收費窗口內堆起的紙幣，窗玻璃上的雨水痕跡，戴手套的收費員，高速公路的線條馳上去咯咚咯咚響，馬路的留聲機……詩中深刻的孤獨冷漠和厭倦難以掩蔽地浮動。

看起來，張巖松的目光聚焦在這些糾纏著卻又似乎不乏趣味的日常生活，而事實上，他總能迅速地擺脫肉身纏繞，跳出當下，保持謹慎而微妙的距離去注目隨機的生活場景，他發現更多的自己像楚門一樣渾渾噩噩地生活，一樣荒謬絕倫地存在！我們悉心供奉的身體也只是龐大世界機器中微不足道的構件，它們早晚會被替換。更深層次地看張巖松的詩作，其中普遍滲透著他對現代都市，對復雜人性，對自我存在的絕望，他所再現的是高度機械的現代生活，是異化的現代人疲軟、麻木、寂寞、傲慢、懷疑、偏執、冷漠、矜持、厭惡、緊張等種種病態。

這世界是洪水不斷撲入后的河流，它動蕩不定，讓我們無從把握。我們在時光的枯枝敗葉上的抒寫究竟會留下多少痕跡？

縱觀詩歌史，只有具備偉大的人格或在詩學領域有突破性貢獻的詩人才可能被長久地追憶。事實上，活潑潑的詩歌長河絕不是線條簡單僵硬的美學死地，而是悠長之至自由之至的“非詩”史。我們如今奉為圭臬的詩歌要素幾乎沒哪樣未被質疑過。可以說，在不可勝數萬花筒般的推陳出新中，都包含著異端的努力。當長久以來，各種花樣翻新處理后的物象韻律技法種種早已變成陳舊的泥塑木雕，已經再難找到語文和修辭學意義上的新意時，張巖松粗魯地闖進我們的視野。

除了詩歌，張巖松還酷愛書法繪畫，但他在楷隸研習上似乎停留得并不長久，顯然他更愿緊隨內心用更富激情的方式撲入狂草之境。我們閱讀張巖松詩歌，有時會覺察到他語言上存在緊張急躁的成分，這與他擯棄傳承獨自成蛹的勇氣決心是分不開的。二十年詩選《木雕鼻子》中，1987年以前的詩僅選兩首，可視作他最初的“楷書”，語言清新活潑。1987至1990年應是張巖松精神世界的重要成長期，也是他詩歌的快速成熟期，我們從這一時期的詩歌中能看到屬于張巖松的語言自醒，他已擺脫學步，開始逆風拔足狂奔。雖然在《轍印》中還帶著些許朦朧詩的痕跡，《在茫茫雪原》也還有失去方向不得不盲目追隨吱吱呀呀舊車的困惑，但《在斧子的休息里撫摸》一詩中，則已露出銳利的刀鋒，他拿用斧子砍掉臂膀來隱喻自己要擺脫一切舊有形式的依賴。顯然，這種傾向在他后來的詩歌創作中越發清晰地呈現出來，并逐漸形成他剝離世俗權威熏染，本能、自發和無理的特質。

少年張巖松是那個正午炎炎烈日下爬到棗樹頂高高細枝上的頑童，南風輕吹，地面的影子搖晃不止。他的寫作從一開始就選擇了風險。他從基本的詞語開始眺望，發掘存在于明亮光斑背后的部分，然后用粗暴的方式揉在地面上。有閱讀者認為，張巖松在詩歌中對周圍世界做了放大、變形或幻覺化處理，似乎是達達主義的清除與掃蕩，讀他的詩就是面對達利的超現實主義畫作。而事實上，最終我們會察覺他所呈現的是我們本應熟悉的一種陌生，是將熟悉打亂并攪成僵局后的陌生，是跳出熟練日常用語后的陌生，是茫茫黑暗或內心遮蔽處敞開與綻放的真實陌生。

應當說，我們當下有不少詩人深具才氣，但令人遺憾的是，大多缺乏對詩藝探索方向的堅持，他們在密密的林中行走，在不同的林中路上來回行進，走著走著就丟失了自我。張巖松的詩歌美學追求則異常執著乃至于偏執，在文本試驗中表現出了無畏的勇氣，這令我深為欽佩。張巖松可謂詩歌領域的獨行俠，他的詩歌精密冷硬，語調奇崛，怪誕狂悖，夾以繪畫中的馬賽克、色斑、抽象的線條……在整體上呈現出反詩或言之非詩化的傾向。

從詞語層面看張巖松的詩作，幾乎都有一以貫之的特征：那就是他的詩里沒有一個優美的形容詞是優美的，也沒有一個簡單的動詞是簡單的。他的好友詩人江不離曾這么評價張巖松的詩歌——“巖松詩歌的重大貢獻在于他開創了言說的新途徑，即立體的、出新出奇的動態動感十足的表達方式，在傳統詩歌（無論是古代傳統還是近現代傳統）已近窮途末路之際翻新了詩歌語言的花樣……”或許，張巖松正是要畢一生之力，建立一種嶄新的語言體式與規范。

我確信真正的詩歌寫作絕不是為了單純地追求浮名，也不是為了給他人提供簡單虛假的美感陶醉，他（她）們的寫作常常是對自身命運惡疾的裸呈與剜割，是對存在意義最入骨地反思與重構。從影射感官邏輯思維失效、失憶和變節的《木雕鼻子》，到徹底否定自身和普世價值的《劣質的人》，張巖松堅持在生硬甚至形而上的語言架構里進行艱難的言說。

詩集《劣質的人》為我們展示了變化無窮的當代思辨的荒謬性，永遠懷疑與批判、消解與吸納的共存，當我們閱讀《劣質的人》時，完全可以從去文化、去語境的角度理解其對詩語言探索的貢獻，它能成為根植陰冷現代性和表層“非詩”化的全新詩歌美學模板；另一方面，我們閱讀其詩作也能從詩歌傳統的陳腐處發現完整的活意，從滾滾洪流中窺見浸于下方的堅韌樹干。《劣質的人》所表現出的反協調、反抒情、反詩意、破碎化的諸多特點讓人耳目一新，它對詩歌傳統觀念、語言形式與表現技法構成近乎全方位的蔑視反叛和破壞——拒絕過去、拒絕虛飾、拒絕一切簡單情趣，并與矯揉造作普遍萎靡頹廢的當代文氣形成激烈的對抗。

張巖松透過詞語的玻璃穹頂張望明亮的陽光和更深淵龐大的黑暗，他相信自己是早醒者，是《舊約》里的阿摩司，是為數不多看到部分真相的人。他用在黑暗中凝定起來的眼注視肉身和更多外貌有別卻本質無別的自我以及籠蓋其上的詩歌穹頂，嗅著腐爛的肉味和螺釘銹蝕后散發的腥氣，穹頂下的張巖松散發著毀滅與死亡的氣質。他在詩歌里用力揭掉貼在身上的“兒子”、“足球運動員”、“丈夫”、“情人”、“詩人”、“書法家”、“畫家”、“教授”、“股市分析師”等諸多標簽，他只是想裸著身子發出屬于自己的獨特聲響……張巖松成功地在詩歌中把自己還原成一個丟失身份的人，幾乎去除一切標簽的人。這應該是張巖松卓爾不群的姿態，是不可模仿復寫的詩歌內質，是他的詩語言無比消瘦冷硬的來由，也是他詩歌刺疼感與尖銳感的源頭。

或許，張巖松就是要做另外一個卡夫卡，詩歌的卡夫卡，他善用現代實踐思維甚至藝術裝置語言模型來呈現現代人在無意義生活中的掙扎與努力，讓我們覺醒自身的荒誕存在。而這些，最終濃縮為他詩歌中響亮而精準的黑色腔調。我由衷期望張巖松的詩最終能成為涌入山洪的又一道雷鳴激流，成為響徹墮落失格、喪尸游蕩世界的新吶喊，我也相信，它的聲音正隱隱穿過張巖松喉管和舌頭的密密叢林。

仰望星空，不可見知的暗物質占據浩渺宇宙的絕大部分。對于張巖松的詩歌而言，也是如此。他的詩歌中隱蔽大量未知。我依然會繼續關注閱讀他的詩，雖然我仍不能肯定自己可讀懂多少，我更看重在閱讀中觸發的感動與思考。我也確信，任何有目的創造的事物都有暗藏玄機的活板，隨時間流動，或許我們最終可以將它推歸原點。

解讀詩歌無疑是艱難的，畢竟詩之花總開在時代語言花園的邊緣處，常背離粗糙的日常語法與邏輯。不過，從另一角度來看，最終顛覆舊有語言體系的往往就是詩歌。我們預見未來語言，感受當下詩歌是一條捷徑，你可以選擇從自信坦誠、絕不妥協的張巖松開始。

對于每個感性思想者而言，或許我們都難以言明自身的寫作。但如果我們要努力留下曾經存在于這個陌生世界的痕跡，那我們將別無選擇，唯有回到紙上。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