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何寅和刁陽浪是在網上結識的忘年交朋友,幾乎每個周末晚上都會在網上交談。何寅認為陽浪的“浪”應改為“朗”,陽光明朗,多好,“浪”,吊兒浪當,浪蕩,給人不正經的感覺。小刁說,這是爺爺給起的名,爺爺是個老中醫,熟諳陰陽五行,認為娃的命中缺水,名字中得有點水,陽光灑照波浪上,不還有點詩意嗎?何寅對陰陽五行沒有什么研究,又覺得自己的想法是多余的。
網上的事情是虛幻的,他們結識的初級階段,交談內容都有所保留,后來感覺有了共同語言,才互相披露了些實情。小刁說自己是武漢人,在上海某醫學院就讀,但沒說是哪所醫學院,讀什么專業。何寅說他已退休多年,是個業余小說作家,也沒說出版和發表過些什么作品,退休前在哪家單位工作。沒想到后來一次周末的網上交談中,陽浪說他已經掌握了老何的很多情況,知道他退休前在政府機關工作,是公務員,曾出版和發表過200萬字的小說作品,年已古稀,是一位老作家。
何寅有些驚駭:“你怎么會知道的?”
“我是窺探別人私密的偵探!”小刁在電腦屏上語言有些俏皮,“嘻嘻,我是從作家協會網站里查閱到的,看到了你的作品目錄,還閱讀了《中篇小說選刊》選載的你那篇《沙葬》,哇,好悲情,我讀著掉淚了……”
這,讓何寅驚喜交加,寫的作品多了,私密空間就小了。選刊在作品后附有“作者簡介”,看了簡介不就啥都知道了!早先,每當選刊選載他作品時,他總會高興好一陣子,全國文學刊物眾多,作品眾多,被選中也真不易啊,他總會多買幾冊,寄贈給親友??捎幸淮嗡ヅ笥鸭視r,發覺朋友家鐘點工正扯開他寄贈的一本選刊,揉成一團擦窗子哩——印刷油墨中含有少量汽油,可擦凈窗玻璃上的污跡。這讓他知道了自己的作品不值得他人去閱讀、去保存的,以后要不是特別需要,就很少給人寄贈作品了。
陽浪以前在網上都是稱呼何寅“老何”的,自打知道他的實情后,便尊稱他“何老師”了。何寅也把“小刁”改稱為“陽浪”。上海俗語“小刁碼子”,是指某個年輕人很刁鉆很精怪的意思。
陽浪發覺這幾次交談,對方的語言在視屏上顯現的速度慢了好多,以前不是這樣的。何寅原本視力不太好,最近檢查出有黃斑變性,視力又下降了。陽浪說自己從“大四”起選讀了眼科專業,對眼底病多少有些了解,過去認為眼底黃斑變性是不治之癥,現在國內外有了些新藥,服用中藥也會有效,至少可以減緩變性發展……由此,何寅感到這個忘年交有些網緣,給他增加了些眼底病的知識。陽浪現在某醫院實習,讓何老師前去檢查,看看病情如何。何寅表示“甚謝關切”。他不想去,陽浪實習的醫院在眼科方面不是上海頂尖的,再說還在實習的大學生能有多少醫術?
陽浪又關切地問:“那你眼睛不好,還在寫小說嗎?”
“我習慣手寫的,”何寅說,“字寫得大些,就不太費眼力,草稿改定了,再用電腦打印?!?/p>
陽浪勸說:“何老師,你已經寫出了200萬字作品了,上了年歲,就盡量少寫些,少用些眼?!?/p>
何寅說:“剛退休那三四年,精力不錯,寫得還勤奮,可這幾年,精力大不如以前,家里陽臺上還栽培了十幾盆花草,喂養了三籠畫眉,怡養身心,寫作只是老牛拉車,打發時光……”
“哇,我也愛花鳥的,我哪一天去府上觀賞一下好嗎?”
“唔……唔,這些天我身體不太好,以后再說?!?/p>
何寅搪塞了一下,何寅對陽浪提出的要求感到很突然,對這孩子只是從網上了解,沒法去查找他的情況,進行核實。
何寅委實沒有想到,日后這小鬼上門,差點兒讓他寧靜的家引發了一場“地震”!
二
在虛幻的網絡中,何寅仍保持著與刁陽浪這個忘年交網友的友情,盡管他對這孩子還不甚了解,還多少有些疑慮,不可不設防,但總感到相互之間有些共同語言,都愿意去傾聽對方的話。更可貴的是,陽浪在醫院實習期間,抽空把何寅大部分小說都讀了,現在年輕人能讀上百萬字小說的能有多少?“這浪費了你很多時間哪?!焙我诰W談時這樣說,“你還真有耐性去讀那些寫得不怎樣的東西?!?/p>
陽浪說:“你怎么寫的都是悲情小說,讓我讀著像吃酸葡萄,可從醫學上說,人的體液更新一些也是好的,淚囊里淚水存的時間久了,流掉些,把眼球洗一下,淚水也新陳代謝了。要說男人的精液留存時間太久,放掉些,還不會引發前列腺炎呢,要不現在的年輕人大多都玩自己的。”
陽浪這后邊兩行語句讓何寅感到好意外,這小子說得有些邪門了,就嚴肅地說:“你這小鬼,胡說些啥?!往后跟我聊天,不準胡說八道!”
陽浪的回答更加油腔滑調:“哇,你罵我小鬼,那我要罵你老鬼了。你這個老鬼假正經,你有好多小說中都寫了男歡女愛,三角戀的還少嗎,性描寫讓人看著好時尚,還有寫男男的,我看老作家大多是人老心不老,老不正經……”
這,小鬼把老鬼氣得手都哆嗦了,老鬼不想再和這樣狂的小鬼糾纏哩。本來,長輩罵小輩小鬼、小鬼頭,有時是一種愛稱;而后輩罵長輩老鬼、假正經、老不正經,不僅是不尊,而且是帶有侮辱性的了!
何寅生氣地把筆記本電腦關閉了。
三
谷雨時節,陽臺上的雙色月季長得很好,玉白和粉紅相間,花有碗口大。何寅做什么事都很細心,十幾盆花卉都長得賞心悅目。他寫半小時稿,便間歇,去陽臺上觀鳥賞花。禽流感那年,何寅也沒把三籠畫眉放掉。妻子多次數落他:“現在花鳥市場都不讓賣鳥了,你還養著畫眉,要是感染了病菌,麻煩就大了!”何寅認為,他又不提著鳥籠出外去遛鳥,只要把鳥籠每天收拾干凈,是不會傳染到病菌的。
妻子又說他:“你把那幾籠鳥、幾盆花看得像命似的,比小孫子還貴氣?!?/p>
何寅辯駁:“孫子都上中學了,他爸媽管得夠多的,我不去當程咬金。”
“這鳥食里邊有啥成分,要30元一斤?一斤鳥食等于十多斤好大米,每天還要洗鳥籠,花錢又要花精力,有啥意思!”
“人家搓小麻將,一個月輸掉幾百塊錢很正常的,我一個月花掉些鳥食錢,有啥?我在報紙上發兩篇豆腐干文章的稿費就夠了;再說,前幾天雙色月季滿開時,你也一次次去陽臺上觀賞的,還讓居委會宣傳干事來拍了照,擺在小區綠化展示欄。前幾天那只小畫眉開叫了,你還說聲音會轉的,像花腔女高音。這花啊鳥啊,都是我在收拾,你只是觀賞……”
“好了好了,我說幾句,你就來一個長篇。我反正是和你講不攏,我還不如去兒子家住著開心呢!”
“這不都是你找的茬兒,你幾天不講我就不好受,要去兒子家你就去好了,誰也沒有擋住你……”
一句來一句去,誰也不甘示弱。幾乎每周都會爭吵一兩次,家里人少,不吵吵不熱鬧似的。
最近一回爭吵后,妻子收拾一下行裝,果真走了。
妻子猛一不在,何寅感到很清靜,寫作時沒一點干擾。前兩天何寅過得還清閑,第三天是周末,妻子晚上還沒回來,何寅心里犯嘀咕了:妻子這回是不是真生氣了,上了年歲,要是氣出什么病來,怎么好!想想都是為了一些小事情,也沒有必要較勁兒,妻子嘮叨了這么多年,也不就湊合著過了嘛。何寅一個人沒滋沒味地吃過晚飯,便給兒子去電話,先問小孫子的學習情況,似附帶地問了一句你媽媽好嗎?——原來這一回妻子不是賭氣走的,是兒子把老媽叫去的。原因是上初中的小孫子放學回家不好好做作業,光玩電腦,看亂七八糟的東西,爸媽正上班還沒回家,家里沒人管,孩子就不自覺,兒子就把老媽請去,管孩子。老媽退休前當了三十年中學教師,輔導中學生是得心應手的。妻子還拿過兒子手里的話筒,讓老伴一日三餐不要節約,自己不想做菜,就上飯店。老何也讓妻子輔導小孫子不要太頂真,不要引起孩子反感,還要注意休息。船頭上相罵,船艄上白話。
何寅心情好了,又打開電腦,瀏覽筆友博客上有什么高見和奇談怪論,現在作家中的怪論也很多的。不久前與忘年交朋友談崩后,陽浪在博客中一次次向何老師道歉,說自己年輕好鬧著玩,沒想到幾句玩笑話會真把何老師惹惱了。陽浪保證往后再不胡說了……何寅只是看,不回話。好在以往網聊中都沒用攝像頭,形象虛無飄渺,而今已化為虛有。沒想到這個周末晚上,這小鬼在博客上發了一個中藥藥方,共有草藥十二味,每味草藥多少克都寫得很清楚,說這藥方專治眼底病黃斑變性,能控制病情發展。何寅尋思現在國際上對黃斑變性也沒有根治的良方,更何況是一個還沒畢業的學生,何來錦囊妙計?何寅也就沒放在心上。這小鬼在博客上說這是眼科專家團隊研究出來的藥方,還隔三岔五地打問何老師服了煎藥沒有,效果怎樣……何寅沒有服藥,怎么回復啊。
四
細水長流,每天上午寫一千多字,兩個月下來,何寅竟寫成了一個五萬多字的中篇。原本他只想寫個幾千字的短篇,省點精力,沒想到寫著寫著思似潮涌,就順其自然地寫下去了。這些年大多數文學刊物發的中篇都是兩三萬字篇幅,五萬多字的中篇的確很長了。初稿寫成了,就花些工夫耐心修改吧。作品是改出來的,初稿只是“毛坯房”,何寅寫的作品都是“精裝修”。一天晚上,他弄稿子弄得晚了些,覺得眼睛又痛又澀,頭也發漲,他洗了把熱水臉,用熱毛巾焐一會兒眼,滴了眼藥水,可仍然痛澀不已。
翌日清晨,何寅給鳥籠水盂加水時,水盂不是淺了就是溢出來了。在看NBA籃球比賽時,眼睜得再大也看不清電視屏幕下方的雙方得分數,才發覺自己這些日子趕著寫五萬多字的中篇,眼睛出毛病了,便忙去醫院檢查,是黃斑變性情況比以前有些加重了。醫生照例說,這沒有根治的辦法,日常注意用眼衛生,吃點藥減緩病變的發展。這樣,中篇就擱淺了,電視和書報都很少看,服了半個月藥,仍沒好轉。醫生認為,能控制住不發展就是有療效,不要指望提高視力了。何寅在網上查找到治療黃斑變性的保健藥有好多種,還真不知道服哪一種為好?這就又想到了陽浪博客上那個含有十二味中草藥的藥方,便下載打印出來,去求教樓下的一位退休老中醫。老中醫戴上老花鏡看了一會兒,認為這個藥方具有活血化結、益肝腎、理氣利尿和改善微血管的功能,不錯的,眼底病也可服一個療程看看。小區對面的社區醫院也有中醫科的,何寅拿了藥方去和中醫醫生商量,中醫醫生看了一會兒,說法和何寅鄰居老中醫相同,還多印了一份放進抽屜。
服了一個月的中草藥以后,何寅感覺眼睛痛澀感消失了,看電視轉播NBA時下邊雙方的得分數又看得清了,高興之余,何寅愛看美籍華人林書豪打球,華人在MBA打得好,也是為中華民族爭光。這場球,林書豪又成為林瘋狂,讓他看了很高興。何寅高興之余,他從心底里感激陽浪對他的關心,感到自己不搭理這孩子有些過于絕情,于是忘年交又在網上交往了。
陽浪猜測:“何老師你眼睛視力好些了,又在寫什么作品了吧?”
何寅坦言:“前些日子寫了一篇五萬多字的初稿,現在修改得差不多了,正在打字,上了年歲,反應遲鈍,視力也差,打字速度很慢,還經常打錯?!?/p>
“我上你家來替你打字吧,”陽浪說,“我打字的速度快,五萬多字,兩個雙休日就打完了,還幫你校對好。”
何寅又一次感到很突然。眼下青年網友約見都是在咖吧、公園等公共場所的。這小子突然提出上門來打字,聽著又是出于關心,可畢竟還是尚未謀面的陌生人啊。前些日子,派出所治安民警來小區作治安報告,強調不要讓陌生人上門,尤其是老年人更要重視安全防范。
“讓你特地上門來為我打字,這不合適吧?”何寅客氣地回絕陽浪。
“何老師,你過去的作品我大多看過了,很想看到你的新作。我是心甘情愿去替你打字的,難道你還信不過我嗎?”
“不不不,我怎么會信不過你呢?!焙我窬幮≌f那樣說,“主要是這兩個雙休日,兒子、媳婦和小孫子都要過來的,家里人多也不方便請你上門來,等以后有機會再說?!?/p>
這個月初,一家大型文學刊物的編輯到上海來組稿,何寅雖說知名度一般,但前些年也曾在這家刊物上發過兩個中篇,編輯便特地上門約稿。何寅談了最近搞了個五萬八千字的中篇,是寫早年自己“支內”在甘肅當教師時的一段生活感受,并扼要地介紹了主要內容。編輯覺得還不錯,只是太長了些,盡量壓縮到五萬字以內。何寅答應了,這些年想發個五萬字左右的中篇,也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眼下既然有編輯上門來約稿,也是個機遇。編輯告別時還說,最好月底能收到稿子,趕在下一期上用。
有了約稿這個動力,老牛拉車變成了快馬加鞭,何寅像退休前八小時上班,只兩三天,就把五萬八千字的中篇刪壓成了四萬七千字??梢陔娔X上打印這近五萬字的作品,是個大難題,他不能犧牲視力賭明天。外面打印社打印出來錯誤百出,一校二校也很吃力。何寅記得在和刁陽浪網談時,這孩子曾說自己打字速度特快,主動提出上門來給他打字。于是,何寅即時在博客上發了紙條,詢問陽浪雙休日是否有空上門來幫他打字?
五
網談半年多,何寅第一次見到陽浪,覺得這孩子很陽光很機靈也很可愛,真是“陽光灑照波浪上”。陽浪說自己早就見到過何老師,那兩本中篇集里都登著作者照片的。妻子方才在兒子家來電話,說要晚上回來。這樣家里只有老少爺兒們,小客人觀賞了一會兒花鳥,就山南海北地閑談。陽浪談了很多有關眼底黃斑的病態、藥物治療和眼保健的知識,何寅受益匪淺。何寅也談了些文學創作的感受,讓陽浪甚感新鮮:“何老師,你那篇《魂斷古浪》真是在夢中構思成的嗎?真神了!”何寅詮釋:“創作都來自作家對生活的感受和生活經歷,創作年頭長了,大腦思維的人與事儲存多了,碰巧在夢中就會下意識地構思,好些作家都會有這種情況,不是神不神的事……”
不知不覺間,已經十點半了,要不了多大會兒就該吃午飯了。陽浪說:“我像是串門聊天來的,這就開始打字吧。”妻子不在,何寅只得自己下廚房,他早準備好了肉餡,包純肉餃子,這就省得炒菜了。
陽浪才打了三頁,何寅就把熱騰騰的水餃端上餐桌。這小青年還真能吃,一大盤水餃幾乎都進入了他的肚子,何寅只得繼續去廚房忙乎,好在餡準備得不少。飯后,陽浪又繼續操作,他按動鍵盤很敏捷,可打了不到一小時,就說下午還有點事,明天早晨再來繼續。何寅也不好強留,客氣地送出門去。
晚上,妻子回來了,問何寅:“你一個人怎樣想到包餃子了?”何寅實話實說。妻子又嘟噥:“什么醫學院大學生,陌陌生生的,你讓人家上門,萬一碰到壞人懊悔都來不及!”“你不要瞎猜疑,”何寅嗓門也不低,“我喝的中藥藥方就是人家提供的,我吃了一個療程,眼睛就不澀痛了?!薄蟽煽谟譅巿塘艘魂囎?。
翌日一清早,刁陽浪如約到來,何寅還是感到稱呼“小刁”不好聽,在對妻子介紹時說:“這是醫學院的陽浪同學,他打字的速度很快,來為我打印小說的。”陽浪親切地叫了一聲“師母”,說:“我這也是邊打字邊向何老師學習寫小說啊?!焙我X著這小子很鬼,學醫往后哪兒有時間寫什么小說哩。
這天上午,陽浪坐在電腦臺前一直專注地操作著,只是個別草體字看不清問問何老師。妻子進書房看了看,而后在廚房里對何寅說:“這孩子五官很端正,看樣子也很實在的?!焙我钥洌骸拔铱慈搜酃獠粫e的?!?/p>
為了招待客人,妻子用心做了幾個精致的菜??焓c了,何寅招呼陽浪吃飯,他說抓緊把這頁打完,小說第三節就完成了。
可當陽浪站起身子,看看手機時,“哇”了一聲:“我要遲到了,我不吃飯了。”雙休日又不上課,怎么會遲到啊。何寅妻子也請小客人吃了飯再走。原來陽浪為了增加接觸社會的經驗,也想賺些零花錢,雙休日下午給幾個中學生當家教,下午一點至三點,遲到了不好。這樣老兩口也不好強留。陽浪背上雙肩包,看著端到桌上的菜,贊嘆師母燒的菜紅白綠黃,真誘人,便拿起筷子挾了一塊很大的紅燒肉吃了。師母看到陽浪這天真的樣子,又高興又好笑。
何寅要送客下樓,小客人讓何老師留步,說下一個雙休日他再來兩個半天,抓緊些打就完成了。
何寅在吃飯時,說:“陽浪打得很快,已經完成五分之二了。”
“這孩子還真不錯,”妻子再次贊揚,“他打完后,你也得給他一些報酬?!?/p>
何寅“嗯”了一聲,覺得給些報酬,也是對人家勞動的尊重。
六
盡管稿子還沒打完,何寅已把酬謝的東西準備好了——一只嶄新的英納格手表,一個平安符掛件。那平安符是何寅前年去日本京都旅游時,在金閣寺不動堂請購的,小年輕掛在胸前很合適的。僅就那只英納格表的價值,就遠遠超過去外邊打印社打印的費用了。
一周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周六大清早,陽浪到來后也不跟何老師聊天,就在電腦前飛速操作……何寅讓妻子早些準備飯菜,到十一點半就請小客人吃飯了,以免影響他家教的時間。吃飯時,老兩口都給小客人夾菜,讓小客人吃得很滿意。
陽浪臨走時,何寅對他說:“我明天上午要去賓館看訪外地來的筆友,明天你也不要太著忙,月底交稿,來得及的?!?/p>
翌日上午,刁陽浪來時已九點半了,師母準備了些飲料、糕點,怕影響小客人打字,也不跟他多話,就自己去廚房忙去了。約半小時,小客人走來說,方才家教同學的家長發來手機短信,說他們家下午有事,讓我上午過去家教。師母也不好強留,就說:“那你就去吧,老何說月底寄出還來得及的。”小客人背上雙肩包,朝正在廚房里干活的師母說了一聲:“我把稿子帶回去打,打完了送來,不會影響何老師月底交稿的……”待師母擦干正在洗菜的手,小客人已走掉了。
筆友重聚,有說不完的話兒,何寅這天回家已近傍晚。吃晚飯時,他問妻子,上午陽浪來了嗎?妻子如實說來。何寅感到這孩子真是助人為樂,還把稿子拿回去打字,想到他按鍵盤時的快速勁兒,很可能下周就搞完送來了。何寅感到交上這個忘年交網友很開心。晚飯后,他去書房里看報,他拿過一疊當天的報紙,感到眼前少了什么——筆記本電腦不見了,這是他去年花了近一萬塊錢買的高端新產品。他忙問妻子:“你怎么讓陽浪把我的筆記本電腦拿走了?”妻子也大吃一驚:“我在廚房里,沒見到,他跟我說了一聲,就走了。”何寅忙打他手機,關機。沒電腦,也沒法和他網上聯系。
“看看,電視上、報紙上多次提醒過,網上交友要謹慎,讓我怎么說你……”妻子一個勁兒埋怨,“你這不是引賊上門嗎?”
何寅也實在氣惱:“你這不是馬后炮嗎?昨天你不還稱贊那個小赤佬呢!”
“還不是你把陌生小赤佬引上門的嗎?你還說我啥呀!”
“你在廚房里不就是弄點菜嗎,人家要走了,你也不出來看一看……”
老兩口這回不是小吵,嗓門大得幾乎要把客廳里的吊燈震落下來!這天晚上,何寅整夜失眠,想想也是自己忒大意了,連這小赤佬在哪所醫學院都沒問清楚,這上哪兒去找啊。想打110,又考慮這一臺筆記本電腦的事,派出所也只是記錄備案,不會花什么警力專門去查找的,只能自認晦氣。
妻子氣消后,勸說何寅:“這么大年歲了,就清閑點吧,再不要寫什么幾萬字的中篇了,就弄弄豆腐干文章吧,身體要緊。”妻子不再埋怨了,還說好話安慰他,他內心也稍稍想開了些,譬如到國外去旅游一趟,也要花掉上萬塊錢的??珊我詴r不時地打陽浪的手機,總是關機。他甚至還去了外邊的游戲機房,那博客上仍然是早先的屁話。
何寅想給約稿編輯去個電話,找個理由說不能及時交稿,得過些日子再寄上。他心里也明白,很可能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那個店了,哪一家刊物的稿件不堆積如山,你何寅又不是腕。說是尊重老作家,眼下還不是帥哥、美女作家的作品充斥市場。
兒子知道了這事,也勸說老爸,丟了就丟了,過些日子給老爸買一臺功能更好的筆記本電腦。何寅讓兒子不要買,推說自己視力不好,不能多用眼。何寅尋思,自己見到電腦,肯定又會聯想起小赤佬偷竊的事,又讓他懊惱不已。
七
大學時代的同班同學組成的聯誼會,還互相保持聯系。原先三十八名同學,有的“支內”不再回滬,有的去了國外,也有的英年早逝,現在共聚時只有二十名。都是古稀之年,夜晚出外不方便,便訂在中午,在中心區的王寶和酒家會餐。可這天一清早就下雨了,越下越大。妻子讓何寅不要去了,淋了一身雨,萬一感冒了不好。何寅想定了打的前去,去年會餐時大家就約定,今年一個都不能少??删劈c剛過,聯絡人來電話,大雨天諸多不便,今天會餐取消,改日再聚。何寅除去外衣,沏了杯茶,定心地在書桌前坐下來,瀏覽著當天的報紙,又想把那個中篇重寫一遍,雖然故事內容還都記得起來,但那幾萬字的東西得費好多時日,很累人的。想想算了吧,還是弄點豆腐干文章,省心。
門鈴“叮咚”,何寅知道這個時間上門的肯定又是郵遞員,來送豆腐干文章的稿費匯單。妻子叫喚他,他讓妻子簽收一下,不就是幾十塊錢嘛。妻子再次叫喚他,他走出書房,見門廳外站著一個濕漉漉的人,視力不好一時沒看清。那人除去了雨披,親切地喚了一聲:“何老師,你的大作我全打印出來了?!闭f著又除下雙肩包,從中取出電腦和兩份裝訂好的打印稿。這,對何寅又是一次意外,他心扉又一次受到莫大的感動:“下這么大的雨,你還特地趕來,快進來坐一會兒?!标柪瞬幌脒M來:“我要畢業考試了,很緊張的,我改天再來吧?!焙我拮右脖桓袆恿耍骸靶睿ㄋ詾殛柪诵諚睿阍倬o張也得進來歇一會兒的,喔?!边@個“喔”聽來很親切的。陽浪便說:“那好,我坐一刻鐘吧?!?/p>
原來,陽浪那天走時對師母說過,電腦和稿子拿回學校抽空打印好送來,只是師母有些耳背,沒有聽清。也就在那天他在地鐵上,手機被竊。何寅就怎么也聯系不上了。何寅略微翻閱一下打印稿,幾乎找不出一個錯別字。陽浪在打完后又校對了兩遍,還會有錯!何寅見這孩子總想要走的神態,便請他考試完了,一定來玩玩。師母插了一句:“一定來吃飯?!标柪吮硎驹诜峙淝氨M可能來玩。何寅聽說現在大學畢業都是自行應聘的,陽浪顯得得意洋洋,醫學院本科畢業的不愁找不到崗位的。何寅便拿出了英納格表和一塊平安符送給陽浪,以示謝意。陽浪表示,忘年交朋友不必言謝,年輕人為上年歲的人服點務是應該的。何寅一定要陽浪收下,讓他留作紀念。眼下年輕人大多不戴手表的,有手機就可以掌握時間了。陽浪見到平安符上的日文和漢字“金閣寺不動堂”,便欣喜地說:“何老師,這就是你曾對我說起的,前年從日本京都旅游帶回來的平安符吧?那我就把它收下了,可何老師你自己沒有了。”何寅說自己還有一個呢。陽浪陽光地笑了:“那平安符保佑我們都一生平安吧?!标柪税褨|西放在雙肩包里,就要告辭。師母挽留這孩子吃午飯,快十一點了。陽浪說:“我真的還有事,往后我會和何老師保持聯系的。”他見到餐桌上剛燒好的肉排,就不客氣地吃了一塊兒,又吃一塊兒,說好香啊,老兩口都笑滋滋地看著這孩子直率天真的模樣。
上了年歲的何寅一般送客都送出門外,至多送到樓下門廳口,但這次何寅卻撐著傘把這孩子送出小區大門,目送他打的離去……
幾乎每當雙休日,老兩口都巴望陽浪來吃飯,但都落空了。一天,陽浪來電話,說他要去日喀則了。何寅一時沒聽清,問他:“去哪里?”
陽浪大聲說:“西藏,日喀則人民醫院。”
何寅“哦”了一聲:“日喀則,忒遙遠了!”
陽浪有些自豪感:“我是參加志愿者隊伍,自愿去邊遠地區的。去年暑假,我和同學驢友一起去了日喀則,印象很深。”
何寅想給陽浪餞行,陽浪說,沒時間了,我今晚就乘火車回武漢。
陽浪老家在武漢市郊,他是一個從農村出來的孩子。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