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關里的魚

一

一到周五下午，楊冬生便興奮起來，心里盤算著明天去哪里拋魚竿，找誰買單，用什么樣的餌料、魚鉤。平時委靡不振的他，此時，像被打了雞血。

楊冬生是個機關公務員，業余時間愛好釣魚。

楊冬生所在的縣是水鄉，水鄉的人喜歡養魚。家有魚塘一口，勝過良田百頃。處處池塘，像鏡子一樣在水鄉的版圖上一字排開。養魚的人多，釣魚的人也多。但一般人不常釣，一是沒閑工夫，二是釣魚要自個付賬，無異于西方人下館子自掏腰包，劃不來。機關公務員不一樣，既有大把的時間，又有點小權。所以，這個縣的不少公務員練成了釣魚高手。

楊冬生也是出神入化的釣魚高手。所謂高手，都是常在河邊走的結果。多年來，犧牲在他釣竿下的大魚小魚，能拉幾大卡車，夠一個連隊吃上一年半載的。

釣迷們都不怎么愛吃魚。吃膩了。就像種甘蔗的不愛吃甘蔗，養蟹的想吃點咸菜。楊冬生也一樣。女兒在上海上大學，家里就兩張嘴，吃不了多少，兩條巴掌大的鯽魚，吃兩天，還剩一條。妻子堅決反對楊冬生釣魚，但反對不管用，就像敘利亞反對美國，反對無效。釣魚好比登山，一天不登，渾身不舒服。周末不揮竿，坐臥不安，做什么事都沒勁，掉了魂。楊冬生走自己的路，讓妻子去說吧。

一到周末，楊冬生像接到上級命令，收拾好家什，次日，東方才露出魚肚白，就全副武裝地出發了，仿佛奔赴伊拉克戰場。到夕陽西下，滿滿一蛇皮袋魚，沉甸甸的，水淋淋的。雖然拎得呲牙咧嘴的，很費力，但楊冬生充分享受著釣獲豐收的喜悅。

今天的蛋，長成明天會飛的鳥，都有個孵化成長的過程。釣魚迷也一樣。起初，楊冬生是不釣魚的。釣魚有什么好，站在水邊，風吹日曬的，站得腰酸背疼。但楊冬生不少同事都是釣魚迷。他們隔三差五的，甩幾條鯽魚、翹嘴、汪丫給他，所以，不釣魚的楊冬生經常有魚吃。

那時，日子清苦，就差草衣木食了。妻子和女兒像貓一樣，都喜歡吃魚，新鮮的魚，下飯的冤家。鯽瓜子燉湯，奶白色的湯汁勝過山珍海味；細細長長的翹嘴則用油煎熟，佐以姜蔥辣椒，香辣可口，真是人間美味。尤其是汪丫燒豆腐，多擱香蔥、姜絲，那種鮮美，沒法形容，給個皇帝不換。

臨淵羨魚，不如歸而垂釣。經常吃別人的魚，妻子便勸楊冬生，你也去釣魚啊！楊冬生說，我不會釣?。∑拮永涿嫠?，誰天生會釣？不會學嗎。楊冬生說，我就是想學，想釣，也沒人請客啊。那人家釣魚，怎么會有人買單？妻子說話帶刺，吃魚不吐骨頭。楊冬生心里霧霾彌漫，連飛機都沒法迫降。

沒本事貪財，釣點小魚當菜，節約買菜的錢補貼家用也好。妻子心里的小算盤撥得啪啪響。

應該說，楊冬生釣魚，是逼上梁山。當然，逼他上梁山的，不是高太尉，而是他妻子。

二

楊冬生的妻子是個村花，沒見過什么世面，吃個漢堡當過年，去趟省城賽出國。寧肯相信世上有鬼，也不能相信妻子的嘴。可女人的嘴得罪不起，就像溫水煮青蛙，早晚有一天會被煮死。除非你東耳進，西耳出，或者趁早從溫水鍋里跳出來。

一向手不漏財的妻子，竟出手大方，為他買了新釣竿釣具釣魚服遮陽帽，就差武裝到牙齒了，仿佛日本的軍備開支。妻子的投資得有收益，收益就是多釣魚，釣更多的魚。起初，楊冬生跟在同事后面學。打窩，穿蚯蚓，掛餌料，拋竿，盯浮漂，抄魚。一條魚被釣上岸，都有個復雜的過程。楊冬生是個菜鳥，神馬都不懂。

第一次釣魚，就出了不少笑話，一揚竿，魚沒有釣上，倒將身邊釣友的耳朵鉤住了，由于有倒鉤，費盡了力氣才將鉤取出，釣友痛得滿頭大汗，破口大罵，你媽的，會釣魚嗎。楊冬生窘得恨不得鉆到池塘里。再釣，又掛住了別人的釣線，魚受驚脫鉤而去。

同事耐心地教他怎樣拋魚竿，怎樣穿蚯蚓。蚯蚓要把魚鉤包起來，魚鉤不能露出來，魚賊精！同事示范將魚鉤投進窩里，一拋一個準，像美國佬的洲際導彈，指哪打哪。但楊冬生老是拋偏了，離魚窩有幾尺遠，如同新兵蛋子打槍，老是不中靶。鉤不在窩里，釣不到魚。

魚鉤投進窩里，接下來，眼不離漂，靜等上魚佳音。楊冬生兩個眼珠子賽銅鈴，一動不動地盯著。一只紅蜻蜓站在釣竿上，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楊冬生浮想聯翩。浮子漂起來了，快，快，趕快拽。隔著一兩丈遠的同事扯嗓喊。楊冬生一激靈，趕快收竿。正月十六看龍燈，遲了，魚鉤上粘著一片魚鱗，什么都沒有，挺滑稽的。

日頭“咣當”一聲滾進山溝里，同事釣了滿滿一袋魚，楊冬生釣到的，是幾條拇指長的小貓魚，回家無法交差。同事安慰他，新手都是這樣的，釣幾次就上路了。同事從魚護里撈出幾條魚分給他。燈下，妻子大喜過望，表揚他第一次釣魚就有收獲，還煮了新鮮的魚湯犒勞他，楊冬生小酌了幾杯。夜里，妻子化作一條魚，在他身上若有若無溫柔地游動著。

第二次，同事帶楊冬生釣魚有些勉強，臉上能擠出水來。第三次，同事臉上沒反應，成了電腦死機。也是，人家情愿送你幾條魚，也不愿多帶一個人釣魚。多一個人釣魚，多買一份單，多一份開支。再說，又是新手，累贅，麻煩，耽誤時間。

釣魚，得有人請客買單，這是釣魚的首要問題，沒人買單，還釣神馬魚。魚湖釣魚價格都不便宜，甚至翻番，比如，草魚、胖頭，市場價才六、七塊，釣魚價要十二塊，還缺斤少兩，豆腐賣成肉價。當然，釣魚的人，不會計較這些，反正不用自家掏腰包。釣了兩次魚后，手癢，像吸食了鴉片。楊冬生硬起頭皮，打電話到基層找人買單，基層的人客氣地拒絕說沒這項開支。現在的人，都現實得一塌糊涂，幫不上忙，誰理你。楊冬生氣得罵娘。初級發燒階段，對于釣魚剛上癮的人來說，沒地方釣魚簡直是一種撕心裂肺的折磨。

和風習習，陽光燦爛，是個釣魚天。老貓、通威、龍王憂，縣城漁具店門前停滿了車，修釣竿的、換釣線的、備餌料的，還有眾多的釣手在交流著垂釣心得和傳遞信息。楊冬生經過漁具店門前時，希望能碰到熟人捎上他一塊釣，但熟人要么不開尊口，要么說車滿擠得連腿上也坐不下。楊冬生像到處找食的狗，心煩意亂。

沒地方釣，到大河里釣。大河沒蓋蓋子，誰都可以釣。野釣方顯英雄本色。縣城大河邊有不少老者，蹲在那里野釣。大河擦著縣城裙邊流過，直通長江，河水清冽。大河里的魚，野生的。前些年，有種鯽魚，背脊深黑，肚皮金黃，味道非常鮮美，遠非養殖的魚兒可比，價格也比市場上的魚高。后來，地痞鐵老五與主管部門串通好了，不允許私釣，要釣，得買釣魚卡，200元一年。主管部門樂得坐收漁利。釣者不痛快，大河里的魚無主的，又不是你家的，憑什么收錢，但敢怒不敢言。鐵老五的女秘書帶著保安，牽著大狼狗巡河，套著鐵鏈的大狼狗，吐著滾熱通紅的大舌頭，對誰都咆哮，誰還敢下竿。幾年后，鐵老五因涉黑私挖江沙鋃鐺入獄，釣魚收費才戛然終止。

陽光高照，青山依依，綠水漣漣。老者們在官場上俯仰半生，一朝退下來，無所事事，來河畔垂釣，打發夕陽晚景。如今，野生魚越來越少，常有人趁著夜色在大河里用電瓶打魚。一些人的欲望滿足了，但葬送了更多釣魚人的欲望。大河里的魚半天不咬鉤，磨人。釣了一整天，釣上來的都是鼻子連眼睛的毛毛魚。性格急躁的老干部們罵，老子在位時，那么多人求老子釣魚，如今，退下來了，閻王爺開店，鬼都不理，老子看透了。

釣了一兩次，太陽都滾到九州八國了，楊冬生連餌料的錢也沒收回頭。站在大河岸，楊冬生臨風興嘆，魚兒啊，你咋就不給面子呢。楊冬生到菜市場買了幾條魚回家充數。沒有戰利品，妻子的口水能將他淹死。

野魚難釣，靜養塘、垂釣中心又沒人請客買單，像黃連水洗頭，苦惱得很。楊冬生想歇竿，能歇的了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在漁湖，釣竿難歇。

三

妻子怪他是木匠用過的邊角料，沒用。也是，同在一個單位上班，人家同事咋就有釣不完的魚，咋就整袋整袋的魚往家拎，任誰心里也不平衡。加上對門一同事，在單位里很吃香，常有人拎著鼓鼓囊囊的禮品，敲錯了楊冬生的門。妻子像挨著火爐吃辣子，格外惱火，將門關得山響。楊冬生很受刺激。每天晚上，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劇，只要一聽到門外有腳步聲，就條件反射般從沙發上彈起，急步從貓眼往門口打量。繼而在屋子里不停地繞圈，像一只被敲昏了腦袋的鴨子。一直要等到那腳步聲完全消失，楊冬生才回到原來的位置，慢慢平靜下來。

大約一個月后，楊冬生給下屬單位幫了一兩次芝麻綠豆大的小忙，下屬單位頭頭請楊冬生吃飯。楊冬生不愿赴飯局。頭頭說，到水邊轉轉。楊冬生大惑不解，水邊有什么好轉的。頭頭詫異，釣魚啊。楊冬生心里大喜過望，像彩票中了獎，嘴上卻說，這影響不好吧。頭頭說得很輕飄，你太老實了，釣魚，又不是行賄受賄！不就一頓飯錢。

楊冬生怕自己釣技不佳，又不想浪費了這張單，便找同事林清平幫忙。在單位，楊冬生與林清平最鐵，屬于那種能喝出胃出血的關系。不像與其他同事，始終隔著層朦朧的紗。林清平拍著胸脯表態，好啊，好啊，你以后只要有位子，我幫你釣。楊冬生說，帶你可以，二一添作五，你得分一半魚給我。林清平說，放心，只要我釣到魚，一半是你的。

多帶一個人，下屬單位頭頭也沒說什么，再說，都是熟人，請一次客，賣兩次人情，劃算。林清平沒食言，將一半魚分給他了。后來，林清平一有位子，也喊上楊冬生去釣，這叫資源合理利用。楊冬生終于明白，為啥同事有釣不完的魚！自此，楊冬生多了個心眼，給人辦事時，總給對方留點余音，這事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辦成的。這年頭，沒幾個糊涂蛋。請吃不到，幕后曲不就掩蓋著另有答謝，或請人垂釣。楊冬生試了幾次，靈驗得賽過廟里求神?；鶎拥娜耍P系單位，都是頭天將釣魚的位子聯系好，讓楊冬生過去釣，記在單位的賬上，年終以伙食賬沖抵。伙食賬是個筐，什么都往里裝。也有人是米湯洗臉，故意裝糊涂，楊冬生干脆點撥他們。他們恍然大悟，好啊，好啊，你去釣，記單位的賬上。

孟不離焦，焦不離孟，楊冬生與林清平成了鐵桿釣友。楊冬生還買了幾本垂釣的書籍輔導，比高考還用功。實踐加理論，技藝飛升。更主要的，楊冬生發現釣魚之道，水深得很吶，怎樣讓人家為你買單，才是真功夫。

四

應該說，楊冬生這人，很窩囊，很悲劇。

男人三十而立。但楊冬生立不起來，感覺就像一只趴在玻璃上的蒼蠅，前途光明，出路沒有。在單位里，楊冬生是可有可無的人，誰都可以欺負，誰都拿他楊冬生不當回事，機關美女侯美珠干脆不拿正眼看他。楊冬生肺都氣炸了，一個花瓶，有什么了不起的。但他當面不敢吱聲，還賠著笑，像干嚎的狗。當然，侯美珠這只花瓶，如果擺在自家窗下，楊冬生是不會反對的。

人家有的是背景，而楊冬生，有的只是背影。楊冬生家在北方農村，祖宗八代掰著指頭算，最大的官，也就是鄉政府紅頭文件任命的村干部。在本地更是沒有什么上得了臺面的親戚。加上性情耿直，不會來事，所以，在單位，是泥菩薩的腦袋，一直灰頭土臉的。與楊冬生一道畢業參加工作的校友同事，或有人幫襯，或會來事，早就高升了。與他們相比，楊冬生慢了半拍。大凡機關族都心知肚明，政治上慢半拍，要不得，將來的前途，可不是簡單的算術題?？煺吒欤吒?。楊冬生也想雄起一把，可進步無門，升遷無路。失意潦倒的楊冬生，渾渾噩噩，大把的光陰虛度。曾經有段時間，無所事事的楊冬生研究起甲骨文，那些像蚯蚓在地上爬的文字，楊冬生認識一籮筐。周末閑得蛋痛，找個理由上街，看棋攤上的老頭破殘局，女兒找他回家吃飯，他這才意識到，街上早已燈火輝煌了。

時下，能給人帶來刺激興奮的場面不多，站在岸邊揮竿，一下亢奮起來，忘卻一切失意與潦倒?？茨悴瘢茨阈∪说弥?，老子把你釣起來，想象著欺侮他的同事，像一尾尾魚被他釣上岸。楊冬生愛上釣魚，準確地說，一半是為了過癮打發時間，一半是為了發泄。人是好勇斗狠的。在機關一向消沉的他，在垂釣時，一下找到斗智斗力的感覺。楊冬生連做夢都笑醒了。

春風吹不到的角落，有時，也會漏出幾縷錯季的春風?？h城機關，本來業務骨干就少，精于八卦的多，業務骨干是秋后掛在枝頭的紅柿子，沒幾顆，倒是陪襯的枝葉密不透風。

楊冬生是科班出身，是早期大學生。有才不能售，郁郁不得志。林清平常為他鳴不平，你啊，白有一肚子業務，我要有你一半的業務水平，早就上去了。這話讓人聽了不舒服。楊冬生賭氣道，你點子多，你說怎么進步。林清平賣起關子，故意不說。后來，看楊冬生很認真，林清平說道，你不是愛釣魚嗎，不喂料，魚兒能上鉤嗎？楊冬生好像明白了什么。其實，這道理淺顯得像一杯白開水，關鍵是你愿不愿踐行。早先，楊冬生覺得，通過努力工作來改變自己的命運。久經滄海，他覺得這種想法實在太幼稚了。劉項原來不讀書。機關一把手是招干的，與大學畢業的人事科劉科長還是初中同學呢，這年頭，讀書不讀書的，簡直調了個個兒。

喂料的效果，立竿見影。事有湊巧，業務科一名業務骨干停薪留職，投奔大公司的同學麾下，局機關一時招不了人。招新不如用舊，領導來個順水人情，將楊冬生調到業務科，充實業務科力量，楊冬生畢竟科班出身，業務上拿得起放得下。大凡領導者，既需要拍馬溜須的，也需要老實干事的，否則，都是坐轎人，哪來抬腳的？坐了十多年的冷板凳，終于有點溫度了。林清平替他高興，你啊，早該這樣。

楊冬生由機關邊緣人變成業務骨干。業務科是局里的窗口，是單位的黃金碼頭，負責項目規劃設計施工，事務繁冗，累點，但機會多。即使政治上進步不快，但平時受的香火也比其他科室多。偶爾，科長也放點小權，讓楊冬生做主，看著辦。不然，又想讓馬兒跑得快，又不讓馬兒吃草哪行?？崎L覺得自己很高明。

現在，楊冬生釣魚不愁沒人買單了。

縣內垂釣中心遍地開花。漁老板都精明得能捉鬼賣錢，在國道省道公路邊豎起了垂釣中心的牌子，什么愿者上鉤、羨魚情、瘋狂魚樂圈、好去處、漁水人家、姜太公等等，名字五花八門。車過時，老遠都能看到，不遜于那些“咯咯噠，吃雞補雞雞，吃蛋補蛋蛋”的巨幅養雞場廣告。他們還印制了精美的名片散發，上面手機號碼一目了然。垂釣中心中午提供免費的午餐。河水煮河魚，土灶柴鍋，煮飯燒菜。中午時分，漁老板揚嗓喊，吃飯嘍！大碗裝菜，大碗盛飯，桌椅很簡陋，有時人多了，捧個大碗蹲在地上吃，別有一番風味，吃過的人都說好。有位副局長評價，他釣魚，就是為了吃魚湖上的土菜，比城里強多了，城里酒樓都吃厭了，哪有鄉下土菜香。

楊冬生釣魚，除了喊林清平，還邀上大方，他們是鐵三角。下鄉釣魚，沒坐騎不行。車子是大方買的二手淘汰車，幾千塊錢，專門用來釣魚的，出一次車，燒不了幾兩油，釣幾條魚就夠了。用大方的話說，車子的本錢早就賺回頭了。

沒料到的是，楊冬生釣魚，竟被市紀委盯上了。

五

紀委監察部門忙于查辦大案要案，像釣魚這些小事，他們懶得過問。關注釣魚，事出有因。省里一位副省長來基層視察工作，經過垂釣中心時，一排排掛著小牌照的公車引起他的注意，副省長出過國，便戲謔道，貴地的休閑垂釣業比歐美還發達啊。市縣領導臉上皺成棗皮，尷尬得不行。

領導的揶揄，化作雷霆行動。楊冬生意外撞槍口了。

市紀委效能辦工作人員立馬兵分幾路，到魚塘、垂釣中心蹲點守候，一些開著公車釣魚的公務員，被他們用微型攝像機拍攝下來，然后整理放給涉及的部門領導看，領導臉上紫成秋茄子。公車號碼在黨報頭版刊登出來，一長串。一時間，震動空前。楊冬生、林清平，還有單位好幾位同事釣魚的鏡頭，也被清晰地錄下來，畫面上，楊冬生揚竿起大魚，手舞足蹈的。楊冬生怕紀委深究，那幾天，是半天云里走鋼絲，提心吊膽的。

沒想到的是，單位一把手的小車赫然在列。局長有口難辯，氣得七孔冒煙。所幸的是，市紀委只追究公車，未追究釣魚人，單位一把手司機被罰了款。楊冬生平安無事。有了這次教訓，沒有誰再開公車去釣魚。即使開公車，車子停在離魚湖很遠的地方，用歌碟光盤掩上車牌號，人步行過去，釣好魚后，司機開車去接。盡管如此，釣友們還是怨聲載道，紀檢查釣魚，影響了漁民致富，沒人釣魚，還談什么增收。查不到公車釣魚，紀檢部門偃旗息鼓。

楊冬生釣興高得像海浪，一浪更比一浪高，周末從來沒閑著。俗話說，神仙難釣冬時魚。冬時到，釣翁睡大覺。冬季水溫很低，魚兒新陳代謝減慢，覓食的欲望也很低，不怎么咬鉤。一般這時，釣友們刀槍入庫，歇竿了。但楊冬生不歇竿。大冬天里，寒風呼嘯，細雨蒙蒙。剛支好的釣魚傘被一陣北風刮倒。釣一上午，魚鱗都沒釣到一個。收竿，進屋打牌。客人沒釣到魚，請客的老板很尷尬。到下午三四點鐘，請客做東的人干脆讓漁老板下河撈魚。漁場民工不情愿，水面浪大，寒風侵肌，雙手凍得像紫蘿卜，人像被塞進冰箱。漁老板禁不住請客的人央求，只好打發民工下河。一網撒下去，水面上，魚兒歡快地蹦跳著，交織成一曲動人的交響曲。楊冬生沒釣到一條魚，但釣獲甚豐。

游于青山秀水之間，釣于江河湖庫之內。幾年過去，本縣的江河湖泊，不管是新釣區還是老釣區，楊冬生基本上都涉足過，就差海明威那樣搏擊大魚的海釣了。什么地方魚好釣，什么地方出什么魚，甚至，一個池塘，哪里釣位最佳，楊冬生都一本全知，心里有一本垂釣線路圖。加上他裝備齊全，判斷力準確無誤，手法精準巧妙，一條條魚飛上岸，很少有脫鉤的。楊冬生已是一等一的釣魚高手了。

但有一處，楊冬生望而卻步，悚然色變。本縣楓樹鄉有座水庫，兩山夾一湖，因山上廣有栗子樹，被稱作栗子溝水庫。水庫幾百年不干，水色青碧，陰氣襲人，曾經，城里幾個時髦少婦不知什么原因，來這里投河，引起轟動。香消玉殞，留于網友評說。栗子溝水庫，被人改稱作溺死溝水庫。釣迷們不敢來這里下竿。楊冬生不信邪，邀人來這里找點刺激。水清魚少，釣魚要釣深。一上午，楊冬生開不了張。釣魚最怕心急。下午，楊冬生耐心等候，像地下工作者等待特務等待獵物的出現。大約一支煙的工夫，海竿鈴聲大作，楊冬生緊握的釣竿，被大魚拉成成吉思汗的彎弓。一斤魚，三斤力，水里魚，勁特大。楊冬生使出吃奶的勁。放線，再收線，再用力。大魚在水中掙扎，半天不露水面。遛大約十分鐘后，大魚露出水面。又是幾個回合，大魚被嗆了幾口水，弄得精疲力盡。楊冬生又驚訝，又興奮，一揚抄子，魚上岸了，足有20斤，大魚通體黑亮，身體圓滾滾的。這是楊冬生垂釣以來，釣的最大的一條魚。上大魚不是人找魚，而是魚找人。楊冬生摩拳擦掌，準備大顯身手。

第二竿更沉，像拉住一塊生鐵，手中的釣竿像被焊住了。突然，一個怪物露出水面，像綠毛無尾兔子，兔子雙眼噴火，掠水飛奔而來，意圖將楊冬生拖入水中溺死。媽呀。楊冬生扔掉釣竿，撒腿跑上岸，三魂嚇掉兩魂半。等他好不容易平息下來，再去尋釣竿時，釣竿已斷成兩截，楊冬生心痛得要命，釣竿是托人從威海捎來的，花了半月工資。后來，聽說還有更神奇的，有個釣友來溺死溝黃昏釣，隔幾米是個全身白衣的老頭，老頭有說有笑的。一陣風刮來，釣友一激靈，再看，哪有什么老頭？老頭消逝得無影無蹤。

魚多了，吃不完。家里冰箱的冷藏柜里都塞滿了魚，夠吃三年五載的。如果沒有米飯和蔬菜相伴，光吃魚肉就會倒胃口。妻子由當初支持他釣魚，到現在豎眉瞪眼地強烈反對。楊冬生釣魚回來，一身腥味，妻子抗議，不做飯，不洗衣，不愿剖魚。楊冬生說當初讓我釣魚的是你，如今反對我釣魚的也是你，你到底想怎樣？人家都忙著升官發財，釣幾條小魚有什么出息。妻子的欲望水漲船高。楊冬生眨巴著眼不知說什么好。

魚多了，送人情。送得恰到好處是人情，送得不當是尷尬。楊冬生選擇幾條花色上好的活魚送到過去領導的家里，領導家屬等他一走，扔垃圾箱了，領導家長期不開伙。親戚熟人也不想吃楊冬生的魚，不想欠人情。又不能像小販將魚擺到菜市場去賣。有熟人給他出主意，活魚可以送給飯店啊。楊冬生自己不好拋頭露面，讓妻子送去，遠遠站著看。飯店愿意收購，但比市場價便宜。飯店老板像接頭暗號似的湊近他耳旁，很多釣魚人都將釣的魚賣給他呢?；铘~換成現錢，家里多了收入，妻子也就不再譴責楊冬生了。楊冬生樂得盡興。

一晃，七八年過去，楊冬生用魚竿，釣夕陽、釣朝霞、釣雨霧、釣浮云……，釣來了多少晨星暮月，同時，也拋卻了多少的憂愁和煩惱，送走了多少無聊的歲月。

但很快，楊冬生的人生掀起一場巨瀾。

六

巨瀾緣于縣里破天荒來了回海選干部，突破了選人、用人上的條條框框，破格選拔業務骨干到副科級領導崗位任職。這是天上掉餡餅的事，單位業務骨干興奮得發抖，不用送禮找關系，就能升官，這可是多年不遇的好事。但僧多粥少，能接到空中餡餅的畢竟是少數。競爭，就在楊冬生和科長洪羽之間展開了。

晚上，楊冬生和林清平陪客后，散步逛夜市?？h城夜市，燈火閃爍，人流如織。道路兩旁擺滿了燒烤排檔，人們吃著烤魚，喝著啤酒，深藏巷子里的勾魂攝魄美味，是人們最不可錯過的饕餮陣地。

見楊冬生心事重重，林清平問，是不是想著下餌、打窩、釣大魚？

楊冬生道，哪有這心思？今天才禮拜二，離周末還早。

林清平笑嘻嘻的，縣里海選科級干部，其中就包括咱們局的一名副局長，難道你沒有想法？

楊冬生心里說，這老林不愧是個機靈鬼，一猜就準。有句話說，今天一塊喝酒了，明天還得喝，這是同事；今天一塊喝酒了，明天還想喝，這是朋友。楊冬生與林清平知無不言，算得上是莫逆之交。林清平是頂替父親進機關的，后來轉了干，政治上是大年夜盼月亮，基本沒什么指望。不像楊冬生，科班出身，專業對口，在局機關為數不多，就是業務科洪科長還是大專生，業務水平也比楊冬生略遜一籌。

林清平一臉世故地笑道，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你啊，早該有這樣的想法。

楊冬生說，我想當將軍，你不想？

林清平實話實說，我想有什么用，文憑低，業務不懂，永無出頭之日，在行政科退休算了。

林清平說，想當領導，除了努力工作，還得接近局長，多匯報，多請示。只要你楊冬生下足功夫，提拔也是正常的。

楊冬生說，我不是當領導的料。再說，寡婦睡覺，上面沒人，到時還不是被刷。

見楊冬生有些發傻，林清平臉上浮出壞笑，用食指虛點著開導，你啊，虧你還是垂釣的高手。釣魚與釣官，其實是一碼事，你得往領導家里打一個窩，下了餌讓領導吃。別人送一個銅子，你送八百，功到自然成，還怕釣不到大魚。

楊冬生一愣，重新打量林清平，想不到這人心機這么深，要不是起點太低，早就上去了。楊冬生說，局長身邊人多的是，哪輪到我楊冬生？

林清平繼續開導，你非得在局長一棵樹上吊死。有些退下來的老干部，仍有很大能量，老人家一句話，就可以改變你的命運。楊冬生如醍醐灌頂，腦子被洗了一遍。人的欲望一旦被激活，會越來越強烈，欲罷不能。

楊冬生隱約想起，大約一個月前，在石塔湖垂釣就遇到一位遛魚差點落水的老者，林清平丟下魚竿，跑過去幫忙。老者感激不已，連說，老了，老了，有勁使不上。楊冬生后來看清，老者竟是退下來不久的原縣人大主任。如今，黨委政府一把手都是空降的，人大主任、政協主席都是本地人。老主任在本地經營多年，勢力影響密如漁網，門生下屬多如過江之鯽，僅縣級干部就有三四個，占據科局級要位的數不勝數。老主任雖說如今是原字號領導，已出局了，但說話，現任領導都會考慮的，也是為了本地與外地、現任與歷任領導官場上的某種平衡。

按照林清平的說法，釣大魚，得打重窩。

七

秋天，是豐收的季節。對釣魚人來說，這是真真切切的黃金季節。初秋的江南，有著灼熱的陽光，照得人身上熱烘烘的。此時，青山綠水間，輕風拂面，曠野寂靜，一竿橫陳，要多愜意有多愜意，要多快樂有多快樂。

一大早，按照約定的時間和地點，楊冬生、林清平、司機大方，還有一位老者，一行四人坐著一輛面包車來到縣城遠郊的一個魚塘。魚塘很簡陋，也沒有懸掛垂釣中心的牌子。池塘略呈長方形，面積雖不大，但看得出塘里的魚非常多，不時打起陣陣浪花。塘邊有一小屋，那是養魚老板的住處。養魚老板聽到車喇叭聲探出頭，將楊冬生和他的朋友帶到一處橢圓形的淺灘，臨去，丟下一句話，保管各位領導盡興。楊冬生幾乎不釣魚，而是為老者忙前忙后。

果不其然，這個魚塘看樣子從沒有人垂釣過，魚兒咬鉤的迅速讓人措手不及，打過窩，剛裝上餌料，漂即刻下沉，一條斤余重的鯽魚被釣上岸。之后便是連著上鯽魚，都有半斤左右，似乎魚兒排著隊等在那兒一般。在這種場合垂釣，有如水池里撈魚。

半小時后，老者被一條大魚拖起了身，沿著塘的堤岸遛魚。老者笑逐顏開，一邊遛著魚，嘴里還不時地叫著好，滿面春風。楊冬生站在老者身后，不時地準備為老者將魚撈上岸。一時間，魚塘充滿著歡笑聲。老者的竿子被拉成弓形，但由于質地優良，鉤大線粗，一時還不會被魚掙脫。但老者的力道太猛，楊冬生擔心這樣強拉硬扯會將魚唇拉斷，又不敢斷定鉤在何處，便不吱聲在后面察看著。不多久魚兒翻過身子，被老者拉近到岸邊，楊冬生將魚撈上岸，果真是一條大魚。老者呵呵地笑著，滿足感盡顯在臉上。

之后，楊冬生也去釣了一兩個小時，看魚護時，竟然有上十斤魚了。便又過來，坐在老者邊上觀看著他垂釣。老者問楊冬生為何不釣了，楊冬生說已有不少魚，再釣就沒辦法處理了。老者夸贊道，小伙子真行呀，我才幾條魚。楊冬生說，老領導揚竿的動作還是猛烈了一點。遛魚還得順勢而為，強拉猛扯容易斷線。老者笑道，你說得有道理。老者感嘆，過去在位時，沒時間釣魚，如今退下來，也是鍛練身體才釣魚的，垂釣修心而已。楊冬生說，老領導說得對極了，釣魚不在魚，在于興趣。楊冬生與老者聊得火熱。楊冬生將怎樣用草釣草魚的法子告訴老者。老者很感興趣，忙換草垂釣。由于他的鉛墜太重，楊冬生在地頭扯下的菜葉，在水面停留半秒鐘便急速沉入水底。楊冬生笑道，這樣是不行的，要用小鉛墜，不要讓鉤沉底，一尺深就夠了。使用此法后，沒多久，老者釣上一條大草魚。老者驚奇不已，神啊神啊，小伙子，真是高手。一上午，老者釣獲頗豐。

中午的飯菜極豐盛，雞鴨魚肉滿滿一桌。楊冬生和林清平小心翼翼地討好著，老者興趣極濃，喝了好幾杯又香又醇的家釀米酒。初秋的氣候，天色卻去得很快，才到四五點，那太陽就開始滑落西山，那山影灑落在這片水面上，竟然讓這里有些暗了。眾人今天收獲也都不錯，自然早早地鳴金收兵了。老者神采奕奕，通過這次釣魚，老者對楊冬生的印象深了許多。老者還向楊冬生發出邀請，下次，老頭子還向你請教幾招呢。楊冬生一陣竊喜，忙答道，一定，一定。林清平偷偷向楊冬生示笑。

當然，這一切都是楊冬生和林清平安排的，想著法子與老者拉關系，套近乎，一切都天衣無縫。這老者，就是退下來不久的原縣人大主任周大海。

從此，楊冬生跟周大海掛上了鉤。

八

周主任，請您老多替小楊美言幾句。林清平滿臉堆笑地請老主任為楊冬生幫忙。林清平夸贊楊冬生是個大學生，在單位業務拔尖，這樣的人應該得到重用，說得楊冬生臉上發熱，像被人剝光了衣裳，在陽光下暴曬。

我老頭子退下來了，沒用了，只怕幫不了什么忙。周大海很警惕，不過像周主任這樣的領導，城府是很深的，輕易不會讓疑惑浮現在臉上，說話滴水不漏。

楊冬生尷尬地笑著，心里卻不是滋味，這老頭子真正是老練圓滑。也是，不就請人家釣了幾次魚，就讓人幫忙，任誰也不會輕易地去答應別人的。

后來，楊冬生又打了幾次電話，誠摯地邀請周大海垂釣，周大海以有事推卻，再后來，干脆電話不接，像脫鉤的魚，消失得無影無蹤。

楊冬生心里苦苦的，局里選拔一名副局長，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目前自己和洪科長是最佳人選。論實力，自己如今是業務科副科長，與正科長洪科長有的一拼。甚至可以說，洪科長的業務水平比自己不止低一個檔次，這兩年，洪科長忙于應酬，責任田逐漸荒廢了，項目規劃設計書好幾次都被上面打回了，要不是他楊冬生補救，八成不會通過。自己如今四十出頭了，干得好，弄個副科干干；弄不好，什么都不是，到退休還是股級干部，與村長平級。可怎么進步，他始終沒底，不像洪科長，他心眼活，會來事，局里幾個領導都對他印象不錯。一直以來，自己躲在辦公室里忙業務，以為只要把具體工作干好了，領導都會明察秋毫，該有的都會落到自己頭上，如今想來，太書生氣太天真了?？捎窒氲剑貌蝗菀鬃プ∫桓让静荩蛇@老頭子不愿替自己斡旋說話。不如干脆放棄算了，官場的路很窄，擠過去的畢竟微乎其微，自己當個小公務員，釣點小魚，也沒什么不好。大年三十逮兔子，有它過年，無它也過年。楊冬生悲催嘆息。

林清平怒其不爭，你啊，哪點比老洪差，這么快就敗退了，還不讓人家老洪半夜笑醒了。好像想要進步的是他林清平，而不是楊冬生。

楊冬生心里并沒有偃旗息鼓，嘴上卻說，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

林清平說，餌料都投出去了，還沒釣到魚，這樣快就收竿了。見楊冬生沉默不語，林清平安慰他，你是個做官的料，到時兄弟們也好癩子跟著月亮走，沾沾光。

楊冬生的心思讓林清平說活了，對自己這種沒根底和靠山的機關小干部，如果此時不搏一搏，就意味著窮困潦倒，一輩子也別想有出頭之日。機遇可遇不可求，只要自己抓住，超過洪羽也不是沒有可能。

林清平的眼睛瞇成一條縫，神秘地告訴楊冬生，我都替你打聽好了，你得準備一個紅包，少了不行。楊冬生犯愁，妻子下崗擺攤，女兒讀大學，加上要贍養父母，一個人工資，四五個人花，經濟上一直捉襟見肘。雖然平時有些關系戶孝敬的煙酒，但不多，都讓妻子拎到禮品店回收了，上繳家庭小金庫了。

楊冬生硬起頭皮向熟人借，對方猶猶豫豫支支吾吾，居然一分錢沒借到。有兩個明里暗里的意思是，借錢可以，得至少付一分五的利息，人家房產公司、商戶給的不止這個價。楊冬生鼻子氣歪了。

林清平得知后，說，你怎么不早說。林清平沒顧上下班回家，就帶著楊冬生去銀行取了五萬元現金。楊冬生后來得知，那五萬元是林清平的全部積蓄，也是存了一段時間的定期存款。楊冬生大為感動?？赊D瞬又覺得不妥，萬一這五萬元打了水漂，自己豈不欠下不小的債務，但他覺得不能拒絕人家的誠心誠意，姑妄行之吧。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要釣大魚，得下猛料。

九

晚上，楊冬生拎著方便袋按圖索驥，找到周大海的家。摁響門鈴，周大海開的門。這次，周大海沒有拒人千里。楊冬生賠著笑臉，周，周主任，你好久沒下竿了，送條魚給你嘗嘗鮮，不成敬意。魚是刀魚，切段，掛雞蛋面糊下鍋油炸一下，炸至兩面金黃，香死人。楊冬生自己都舍不得吃。周大海一看，忙說，這魚好幾年都釣不上一條，你看你，來就來嘛，還帶東西做什么?。?/p>

寒暄了一陣，楊冬生找個理由起身告辭，周大海將他送到門邊。楊冬生臨去不忘丟下一句，老領導，這魚你留著自己吃。周大海笑容可掬，放心，我不會送人的。一路上，興奮不已，沒想到，這么容易就將禮送出去了。而且，送得巧妙，簡直天衣無縫。楊冬生突然止住腳步，仰望星空，覺得這老爺子道業也太深了。

海選的結果很快出來了，業務科洪羽科長被確定為考察對象。不過最近省里對提拔使用干部增加了一道程序：公示制度。所謂公示制度，就是被提拔的對象在正式任命前，要先公布，讓群眾監督。其實，人們心里跟明鏡似的，公示也就走走程序，基本沒有什么問題，等待著下達紅頭文件?？梢哉f，洪羽任命為副局長，是鐵板釘釘，十拿九穩的事。

像一盆水從頭頂澆到腳，搖頭，嘆氣，沉默。許久，楊冬生轉過身子，背倚著墻。曾經炯炯的眼神此時也變得木訥，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他的眼神里又多了一份絕望。上天與他開了一個玩笑，前路迷茫，看不見希望。繼而，心痛得要命，心痛的是五萬元打了水漂。楊冬生清醒過來，覺得該向周大海討個說法，可怎樣啟齒，他心里沒底。也許，人家周大海壓根就沒吃魚，將藏有現金卡的刀魚送人了。楊冬生不敢想象。

上班時，林清平沒影了，像空氣一樣蒸發了。倒是洪羽躊躇滿志，眉眼之間洋溢著藏不住的喜氣。同事見了，嚷嚷道，洪局長，莫忘了請客啊。八字還沒一撇呢，洪羽低調中透著得意。

正當楊冬生準備上門索要禮金時，形勢直轉而下，等待著組織任命的洪羽身上，會發生滴漏跑冒的事。原來，有老干部反映一檔子不痛不癢的工程，存在規劃設計不合理實施不規范等問題，浪費了財力，群眾有意見。這宗工程是由洪羽全程負責的。楊冬生想起，那段時日，他正在紹興縣委黨校脫產學習。中途，洪羽還打了電話讓他回來一趟，楊冬生以請不到假為由推脫了。多么巧妙的一步棋，自己當初怎么就沒想到呢。想到又有什么用，自己向上反映，未免授人以柄。老干部反映，組織上才會重視，才有分量。

為了證實消息來源的可靠性，楊冬生托人打聽，但也只是一鱗半爪的訊息。楊冬生突然醒悟過來，大姑娘臉上的雀斑，明擺著，老干部不就是他。搬走了擋住自己前進的石頭，還了人情，而這一切天衣無縫、滴水不漏。高，實在是高。楊冬生效仿《地道戰》里的偽軍高司令豎起大拇指。楊冬生興奮得有點走神，漸漸目光虛飄，新的希望在他心里冉冉升起。

組織上不好帶病提拔一個人，只好改弦更張。海選第二名的楊冬生得以乘勢而上。7天公示時間一過，紅頭任命文件下來了，楊冬生被任命為機關副局長，春風得意，如日方升。

上任之初，楊冬生感受到權力的魅力。自己出身草根，卻有機會步入官場，這在過去無法想象。但他清楚，自己唯有努力工作，才能立威樹信，才能安撫愧疚的心靈?；鶎訂挝魂P系戶為他專門辦理了釣魚卡，楊冬生一次未動。卡內存儲有現金，常年可以垂釣，這是入園的通行證。楊冬生將釣魚卡給了林清平。大半年過去，楊冬生一次也沒摸過釣竿了。瓜田李下難避嫌，自己好歹是個領導，不能混同于普通群眾。

十

周末，林清平邀請楊冬生練竿，卻不過，只得答應。

愿者上鉤垂釣中心，林清平遞給楊冬生一根精致的釣魚竿，說是日本貨，要2000多元人民幣。楊冬生咂舌，咋這么貴？林清平說，楊局長，你釣著就是。然后從塘里舀一點水，調制魚餌，根本不用什么蚯蚓。林清平把魚餌粘在魚鉤上，然后“呼”的一聲拋出魚線去，說，楊局長，你試試，魚通殺。

高碳素進口釣竿，拿著舒服，調性硬挺，又長，又結實，超輕，釣效神奇。只不過六七分鐘，楊冬生就嘩啦啦釣上一條一斤重的鯽瓜子。又過了七分鐘，又拉上一條一斤多的鯰魚，活蹦亂跳的。

兩個小時，魚護里足有二十斤魚，而附近的釣友還有未開張的。這哪是餌等魚，分明是魚搶餌嘛。楊冬生覺得釣得差不多了，見好就收，釣多無益，再釣，就放生。架著碳素桿，盯著水中漂，享受著等魚的期待，中魚的刺激，遛魚的快感。釣魚，不就圖的過把癮。脫得金鉤悄然去，搖頭擺尾不再來。放生的魚，搖頭擺尾地急不可耐地游向深水里，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想想，真是可憐的生靈。

楊局長，找到感覺嗎，怎么都放生了？一個滿嘴金牙的黑胖子跑過來獻殷勤。

林清平介紹，這是楊局長，這是黃老板，我的鐵哥們。

黃老板和顏悅色，今后，這口魚塘就是楊局長、林主任家的菜園，什么時候釣都可以。

楊冬生一下子警覺起來。

一條老頭魚上鉤了，鉤咬得緊，不松口，用摘鉤鉗，也無法摘鉤。老頭魚肚皮朝上，在地上蹦跶著，血淋淋的。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楊冬生才將鉤取下。細看，這魚大腦袋、扁嘴岔、大肚子，黑不溜秋的，極罕見。

中餐以魚為主，“紅燒活魚”是壓軸菜。廚師用把小勺在魚頭上敲一下把魚打暈，用小剪刀在魚肛門處剪一小口，用手在魚肚子上輕輕一擠腸肚就全出來了，再掐住刮鱗，費了挺大的勁才把魚收拾干凈。廚師用沸油將魚身體煎熟，端上餐桌，魚嘴還在翕動，魚尾還在搖擺，一縷縷香氣四溢，眾人興奮得就有點按捺不住了?！皣u……噓……真是太鮮了！”眾人張大了嘴想享受這難得的美食。

眾人吃得高興，將魚的中段上的肉吃掉后，那魚還活著。楊冬生始終未下箸。

楊冬生，你也吃一口，味道好極了。楊冬生仿佛聽到很輕微的聲音。

聲音，是從魚嘴里發出的，魚嘴翕動著。

駭人的聲音。楊冬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驚失色，像個泥塑木雕。

楊冬生覺得自己也化作一條魚。陰冷的水氣掩藏著重重的暗流，魚餌上明明有魚鉤，魚鉤上面明明是絲線，絲線上面明明是魚竿，自己卻視而不見。

那魚貪婪地圍著魚鉤轉圈，張大嘴巴，躍躍欲“吞”下魚鉤。楊冬生驚出一身汗。

責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