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兒子,如果你在世的話,今年應當上大學二年級了。每年我在心里默算你該上幾年級了,從你走的那年算起,這個默算一直沒停過。雖然是虛擬的,但我難以忘記過去,難以忘記你。
兒子,如果你在世的話,一定是個英俊的小伙子,走起路來矯健如飛,一陣風似的。
兒子,你走了,仿佛一輪太陽從我的天空隕落,陰霾籠罩。沒有陽光的日子,我迷茫,踟躕,難挨,又仿佛掉入冰窟窿一樣心灰意冷。每逢節日,你媽躲到房里偷偷地哭泣,不知浸透了多少枕巾,打濕了多少衣被,有時白天就是被她哭黑的,你知道嗎?兒子,每年你的祭日到來那天,我情緒低沉,心情復雜多變,無所適從,自然絕食一頓,以示紀念,你知道嗎?
真切的痛楚一直煎熬我的靈魂。即使再想念,又能到哪里去尋覓你的蹤跡呢?兒子,有一點是不變的,那是每年的大年除夕晚上,我和你媽手提一大捆草紙,一路走過閃爍迷離的焰火和此伏彼起的鞭炮聲,尋一處僻靜地,給你燒紙錢,讓你過個幸福年。
我把草紙精心地選了又選,用火機點燃,同時也點燃了漆黑的夜。這里是黑暗中大地的傷口,一個紅彤彤的傷口,一個無法治愈的創傷,殷殷的血染紅大地。火光中,我演化為一尊雕塑,表情嚴峻且呆癡。用一根竹棍挑著草紙焚燒,火星像夏日的螢火蟲一般四處逃散。火光熾熱,把我燒得慘白,臉頰發燙;火光又照徹了我的軀體,晶瑩通透,我在火光中涅槃,重生……
二
火光的映照,把我的思緒引入那個多事之秋。記得那年9月5日是周日,兒子,你明天就要上學了。兩天前,你媽牽著你的小手去了學校,報了學前班,你又蹦又跳,領回了幾本書。你打開書好開心,問這問那,一副好學的樣子,煞是可愛。周日這天,你剛過完生日才八天,下午不知什么原因,你在家哭鬧,被你媽打了,你就去了大河岸邊你外公家,誰知道你這一走,竟成永訣,從此陰陽永隔了。
兒子,誰也沒想到你沿著向河的臺階下到河邊玩耍。那年雨多水大,空氣潮潤潤的都能擰出水來,豐樂河上游的洪水滾滾而下,恰如紅了眼睛的斗牛橫沖直撞,渾濁的河水溢滿河面。聽說你和兩位小朋友在水邊的平臺上玩,平臺很小,離水面不到十厘米。至今我也搞不清楚你是被兩個小朋友擠下去的,還是自己玩不小心掉下去的。
兒子,你媽到處去找你,總是找不到,而后來到水邊,發現平臺旁有只小鞋隨浪波動,那正是你的鞋。再往前兩米的柳樹下,你背朝上浮著。你媽慌了神,大喊,聲音變了調,凄慘嚇人。很快你被人撈上岸。你媽想把你腹中的水倒下來,但無濟于事,趕忙抱著你奔向醫院。
聞知兒子出了事,我飛奔到醫院。醫院大廳擠滿了人,我扒開人群,一看傻眼了,兒子躺在涼床上一動不動,你媽在一旁呼天搶地,痛哭流涕,無比悲傷。我跪求醫生救救兒子,醫生搖搖頭說,心臟停止跳動了,脈搏也沒了,沒的救了。
我不相信!我伏在涼床上,嘴對著嘴為兒子做人工呼吸,好長時間沒有一點反應,我又用手壓他的胸,還是沒反應,我有點絕望,但我不相信我摯愛的生命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走了。我決定把兒子先抱回家,再慢慢救治。
我家在東街,醫院在西街。兒子,我緊緊捧著你幼小的生命在懷里,是那樣的沉重,感覺是我失而復得的生命再次回歸。兒子,你軟綿綿的依在我的懷里,從來沒有這樣乖巧過,這樣安靜過。你的活潑勁哪兒去了?你的不耐煩哪兒去了?你天真無邪的笑容哪兒去了?你的稚語童聲哪兒去了?寶貝兒子,咋不喊爸爸了?
在街道兩邊人群的眾目睽睽之下,我穿越一條街,好像趟過隆隆的炮火,穿越一條生死線,悲壯而英勇。
我遙望遠方,希望和絕望交織,充溢心中。兒子,我要抱你回家。
這條街我走過無數次都沒有啥感覺,而這一次是那么地沉重,那么地艱難,那么地凄慘,那么地悲愴,那么地漫長,仿佛翻山越嶺的疲憊,仿佛經歷狂風驟雨的無奈,仿佛走過整整一個世紀的滄桑與磨難。
來到家里,又做了好長時間的人工呼吸,仍然沒效果。有好心人牽來一頭牛,我把兒子仰面放在牛背上擔,在車站廣場上顛簸了好幾圈,腹中水還是無法擔出來。我只得又把兒子抱回家,這時兒子身體在逐漸變涼,家人裝了熱水袋貼在兒子腹部焐著。我用手指輕輕撫摸兒子鼻翼下的痕跡,那應當是在水中劃破的,禁不住淚水潸潸而下。家里的親戚都來了,像是遇到山崩海嘯,不知如何是好。
恍惚中,我希望有奇跡出現。希望兒子醒過來,睜開眼睛打量著我;希望兒子再次甜甜的喊我一聲爸爸;希望兒子告訴我,爸爸,剛才我睡了一覺,睡得很熟很香;我也希望在兒子可愛的睡眼惺忪的臉蛋上,親上一口。但終歸我的心,慢慢地絕望了。
夜里11點多,兒子的身體沒有一點余溫,冰涼冰涼的,全身都僵硬如柴,我僅存的一點希望也化為泡影了。大表叔把你的衣服穿好,整整齊齊的。你躺在涼床上很安靜,很淡然,像睡著了一樣,像什么事沒有一樣安詳,仿佛在痛苦之外,在塵世之外,在牽掛之外。此時,你雖躺在我的面前,我卻感覺很陌生很遙遠,恍如隔世。
子夜時分,一陣鞭炮之后,你的大舅和大表叔要抬你走,我使勁往回拉,兒子,我怎么舍得讓你走呀?怎么舍得讓你離開這個溫暖的家?
兒子,你伴隨我四年有余,如影隨形。我走到哪,你跟到哪,爸爸、爸爸,叫個不停。現在你就要離我而去,永遠地分開,永遠不能在一起了,永遠回不了家了,永遠也不會再喊爸爸了。我撕心裂肺地痛,撕心裂肺地呼喊,我的喊聲尖銳鋒利,撕破了街道,撕碎了黑夜。
你的大舅不讓我和你媽去,怕我們傷心欲絕,怕我們留在那個漆黑的墳地不想回家。我如掏空了靈魂的軀殼,呆立在風中,任憑黑夜吞噬。
兒子,至今我還不知道你安息的地方。不是爸不想去看你,多少次我都想叫你大舅領我去,但我又怕想到那天刻骨銘心的場景,怕打開塵封的記憶……
總歸,你棲息的地方,我是一定要去的,只是等到那一天。
三
好長時間都不敢去你落水的地方看水。有次我忍不住去了,初冬的河水雖退去不少,還是孤零零地站著那幾棵垂柳,冷冷的風搖落稀疏的黃葉,了無生機。一看到垂柳和平臺下的水,凄涼如許,我的心隱隱地痛,悲從中來,心如刀割一樣難受。我站在欄桿處神情漠然,猜想兒子落下去的時候,是在此做怎樣的掙扎?在洶涌的河里喝了多少水?是否很寒冷、很恐懼、很絕望?惶恐之中喊了多少次爸爸媽媽?可我為啥就沒聽見呢,為啥就沒有一點心靈感應呀?
兒子,你來到這個世界走一遭,恍若一瞬,為何就遭此不幸?盡管我從小在巢湖邊長大,但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你掙扎的情形,想象不出你陷入怎樣的恐懼,想象不出你在黑暗中是怎樣絕望的,想象不出你如何從活生生的生命走向死亡的邊緣,這一切至今還是個謎。
我曾在一首詩中寫道:“戲謔的惡浪/不知埋藏了多少彩幻似的嘆息。”竟然一語成讖。我恨自己為何寫出這樣的詩句?算是對我早年寫這首詩的懲罰。
沒有保護好你,一顆愧疚之心深受煎熬。我悔恨,我痛苦,是因為我沒有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與義務。再悔再恨,也無處訴說,只能偷偷地把自己埋葬在風雨飄搖的夜色里。兒子,你的音容笑貌,只能成為我一生一世的懷想和追憶。
兒子,你降生在午后,你的第一聲啼哭,對于我來說意義非凡,是興奮,是激動,更是喜不自禁……兒子,你是我血脈的傳承,是我生命的重生與延續。初為人父的那種快樂,難以言表,也難以忘懷。兒子,我沒想到你的人生那么短暫,四年零八天就走完了一生的旅程,仿佛隆隆的火車,陪著我只跨越一個站點,就匆匆熄火了。
人生之于歷史,只是一瞬,而你走過四年零八天,只是歷史一眨眼的工夫。你如曇花一現般枯萎,在蕓蕓眾生的塵世中消失,細若游絲,無聲無息,似一縷炊煙隨風而逝。
就是這一眨眼的工夫,你讓我從一個做兒子的角色,又增添了一個做父親的角色;就是這四年零八天,你讓我充滿了驚喜,充滿了快樂,充滿了期待,充滿了對幸福的渴望與追求;就是這四年零八天,你讓我懂得如何愛親人,如何珍惜生活,珍愛生命。
一個鮮活的生命,瞬間就黯淡無光了。誰能接受這樣的事實?在裯衾的夢中,我又聽到你喊爸爸了,我使勁親吻你的小臉蛋,呼喚你的名字,驚醒時已淚流滿面,揪心不已。
我常想為什么死去的不是我,而是你這樣幼小的生命?總歸那時我已走過了30多年的人生歷程。如果我的生命能換回你的生命,那我心甘情愿地替你去死,無怨無悔。可是人生沒有假設,只能面對現實。兒子,你就在那樣一個有點涼意的下午離我而去,那樣匆匆,讓我手足無措,六神無主。
兒子,我知道你在那里會孤獨和寂寞的,等些年月,爸爸去找你,去陪伴你,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給你更多的愛,更多的溫暖和幸福。
四
我的人生是個充滿黑色的悲愴的人生。我不知道上蒼為何對我如此不公,讓我遭遇這么多的苦難和生死離別。8歲,在別人來說,還是個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童年,而我就失去了我的父親;1991年,我才20多歲時,一場史無前例的大水洶涌撲來,沖毀了房子,父親遺下的唯一家產也蕩然無存了,那年又失去了我唯一的弟弟;30多歲是人生的黃金季節,而我卻失去了我的寶貝兒子;40歲那年,一個姐姐遭受病痛折磨,又離我而去;40多歲時,我的母親又像一枚秋風中枯萎的樹葉一樣飄然而逝。常常凝視蕭瑟的冬天,百思不得其解,我不知道自己想要說些什么,無言以對萬物之演變。那些歲月,我的天空布滿陰霾,揮之不去,真想慟哭一場。
人生中,風風雨雨不可怕,貧困潦倒不可怕,坎坷磨難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亡,像汶川大地震一樣突然降臨,親人一個個離去,心如刀割,悲慟欲絕。
法國哲學家帕斯卡爾說:“人不過是一根蘆葦,是自然界最柔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蘆葦。”原來生與死的距離,只有一步之遙,抑或一墻之隔。
生我的那個時候,父親已經50歲了,母親也有42歲。童年時代,哥哥姐姐都沒上過學,連飯都吃不飽,我又何敢奢望教育?奢談未來?能長大成人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能走到今天,我已感覺不容易;能有個可愛而聰明的兒子,我已感到很滿足很幸福,可是生活就是如此充滿戲劇性。
回想過往,兒子,往往你稚嫩的一聲爸爸,那么親切,那么甜潤,我的身心為之一顫,好似一陣春風從遙遠的地方吹來,拂過我的面頰。
記得你兩歲多的時候,你站在床上伸出臂膀去開燈,夠不著,向前跨步,沒想到你一腳踏空,栽了下來,頭部先是掛到鐵質的搖籃上,后又重重的撞到水泥地板上,摔得很慘,半邊頭腫得厲害,還在流血。我怪自己沒看好你,心疼得不行,慌忙抱著你跑向醫院。
一次,你蹲在大門口玩耍,沒想到別人一輛沒放穩的自行車倒下,正好砸在你身上,車把手戳到你的頭上,頓時鮮血就流出來了,聞聽你尖細的哭聲,我慌亂地抱起了你往醫院跑。血從你的頭上順著脖子流下來,卻痛在我的心上。
1999年的春天,我牽著你的手走進中國科技大學,帶你感受一下科大的人文環境與校園風采。在圖書館前的廣場上,你指著一座高大的銅像問:“爸爸,這位爺爺誰呀?”我答:“郭沫若爺爺。”你又問:“他是干啥的?”我又答:“他是科大的首任校長。”你說:“爸爸,長大了我也要上科大。”我夸了你:“兒子,有出息,我盼望著啊。”你的童音是那樣的清晰,仿佛就在眼前,稚嫩而可愛,惹得我欣喜不已。誰能想到你一天課都沒上,就這樣輕輕地走了,與藍天與大地融為一體了。而這些生活的碎片一直活在我的記憶里,銘刻在我的心靈深處……
五
天寒袖薄,牽情遠望。兒子,熊熊燃燒的火光中,我仿佛看到你向我走來,我喊了起來:兒子,爸看你來了!爸一年才和你見一次面,在這冷颼颼的大年除夕。每年的今天,爸必來無疑,給你送錢來啦,讓你買新衣新書,買你喜歡吃的東西,讓你外出旅游……
兒子,你在哪兒上大學?學什么專業?老師和同學喜歡你嗎?縱使你在另一個世界,爸爸也希望你有出息,能出人頭地。
四周的焰火越是絢麗,心里越是難受;鞭炮越是熱鬧,心里越是痛苦。沒有了你,五彩繽紛絢爛之極的夜色再美,我也感覺索然寡味;沒有了你,節日越是繁華喜慶,我越是覺得孤單寂寥……
像一枚殷紅殷紅的圓盤墜入大海,我的太陽隕落了,已有十四年半,悲傷的心情很壓抑很沉重,始終寫不出一個字來,真想好好痛哭一場。兒子,你一直是我不敢觸摸的滴血的傷口。
歲月流逝,記憶不會流逝。我在心中默默懷念,用一生來懷念我夭折的兒子。除夕之夜寫下這篇文字,我感覺是在完成一項偉大的使命,神圣的,刻不容緩的。
一個生命的誕生與成長,需要好長時間,但其毀滅只需幾分鐘,抑或一瞬。經歷了此事,促使我對生與死的重新思考,這是一個嚴肅而深刻的哲學命題。我感悟到生命原來是如此的脆弱,讓我對生命產生了敬畏之感,要加倍珍惜;讓我明白活著的意義與價值;讓我明白了人不僅是為自己活著,也是為別人活著,為親人活著,為社會活著,一定要活得有意義,活得偉大,活得崇高。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