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蘇雪林的故鄉

我曾無數次想象蘇雪林少兒時代嶺下村的模樣：群山蔥郁，古木葳蕤，河水清碧，古橋臥波，屋舍儼然，古巷深幽，煙雨中透出鄉間的婉約和山間的幽麗；而晴日里則像蘇雪林的秀筆所寫的“籬畔多黃菊，襯托秋光一幅，書聲隱約出疏窗，村居何事，閑課兒童讀”的景象。歷經百年的風雨滄桑，走進今天的嶺下村，雖無我想象的那么完美，有的甚至是殘缺的，頹廢的，但卻增加了我對這塊土地的感性思悟。在這里，上世紀20年代和冰心、丁玲、凌淑華、張愛玲等并稱為中國“五大女性作家”之一的蘇雪林，具體到了一個沐著山風長大的清純可人、裊裊娜娜的少女，具體到了一個從鄉間的青石板道上走向省城、京城，又走向歐洲的女孩，具體到了一個把故鄉的一草一木和母親的一言一笑久存于心，并流著淚畢生思讀的女子。

“海寧學舍”是蘇雪林少兒時讀書習琴之所。臨溪而建，一樓一底，精巧雅致。門楣上“海寧學舍”四字，是民國時安徽省省長馬振憲題寫的。蘇雪林出生在封建官吏之家，盡管到了她生活的年代，其家族已走向衰敗，但世代的宦風儒韻畢竟浸潤至深，加之少兒時的蘇雪林聰穎過人，13歲時便作《種花詩》：“滿地淺紅綠滿枝，宵來風雨太凄其；荷鋤且種海棠去，蝴蝶隨人過小池。”因而蘇家建學舍啟蒙小梅子（蘇雪林原名），自是情理之中事。我想，小梅子是一個兼貴族子女之雅韻和山鄉孩子之野氣的女孩。在學舍門前的桂花樹下，她和平民的伙伴們跳繩、踢毽、做游戲；在學舍后面的松川河里，她偷著出來，和伙伴們捉魚摸蝦，堆沙戲水。不同的是小梅子承蘊了家族世襲的書香，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一只愛憧憬和幻想，愛在心中營造另一個豐富世界的文學雛燕。這幾乎是每一個文學女子自小就不同于其他孩子之處。她愛在“每日黃昏望著故鄉西山尖的夕陽默默出神，盤算怎樣進行的計劃”（散文《家》）。說來令人難以置信，經過80多年的風雨滄桑，1997年竟有人發現海寧學舍有蘇雪林少兒時讀過的《紅樓夢》殘頁。

是燕子總是會飛的。當15歲的蘇雪林登上村東北高高的斜嶺，然后回首第一次告別故鄉時，一種難以割舍的濃濃鄉情攫住了這位少女的心，淚，從她那雙不大但很柔美的月牙形眼睛里滴落在斜嶺上。現在的斜嶺早已沒了當年蔽日的濃蔭、平坦的埠頭和川流不息的人氣，但卻是那個時期的蘇雪林思鄉戀土的哨卡，想家念母的渡口，多少依戀、傷感、期盼、激動都曾在這里停歇和飛翔。在安慶省立第一女師讀書的五年里，蘇雪林接觸了林琴南翻譯的小說《茶花女遺事》《迦茵小傳》等，影響甚大。17歲時，她以嶺下村一個童養媳的悲慘命運為題材，用文言文寫了第一篇小說。這時的蘇雪林全身上下已洋溢著芬芳的才女味了，但心里裝著的仍是這斜嶺和斜嶺下的故鄉。她說是故鄉“點燃了我心中的詩爐之火，勾起我創作的興趣”。她每年暑假必回故鄉，“轎兒在崎山道上走了一日，日斜時到斜嶺了。我們在嶺頭上便望見我們的家，白粉的照墻，黑漆的大門，四面綠樹環繞，房子象浸在綠海中間……從斜嶺頂到我家大門還有二三里路，但我們已經望見母親了……我們便跳出轎，一對小獐似的連躥帶跳下山”（《棘心》）。望著這斜嶺，一個逐漸明朗的蘇雪林的形象出現了：中等個兒，如柳拂風，淡眉若點，細眼如月，書香秀韻，粲然山間。

離海寧學舍不遠的北面，是蘇雪林的故居。對這故居，蘇雪林有很深的情意。上世紀90年代中期，蘇雪林作品的研究者、安徽大學教授沈暉先生給蘇雪林帶去了故居的照片，蘇雪林拿出放大鏡凝視著古屋，看了又看，像孩子一樣天真和高興。這是一座普通的徽派建筑的屋子。前面的院子、院墻及青石板地面已換了模樣，但仍能見其圮跡斑駁的影子。蘇雪林的閨房是與母親的寢室連在一起的，房間不大，光線昏暗。蘇雪林一生最愛的人便是母親，可其母54歲就去世了。對她來說，母親就是這房子，這房子就是母親，不是嗎？“每年巴不得暑假，好回故鄉看我母親，父親在省城里有公館，他勸我在省里住，溫習功課，不必冒著溽暑的天氣，往鄉下奔波；但我哪里肯依……”（《棘心》）。蘇雪林暑假里回到家里，晚餐浴畢，必和母親及鄉親們到大門前納涼，個個半躺在藤椅和竹榻上。她揮著蕉葉扇，怕聽又惟愛聽鄉親們乘著豆棚瓜架下的涼意談狐說鬼，嚇得毛孔直張，回到屋里還心有余悸。蘇雪林也常停下手中的扇子，望著這片天上的星星出神，留意“一丸星報來朝熱，飛過銀河作火聲”，力排開學日期一日日臨近所帶來的淡淡愁緒。十七、十八歲的蘇雪林還和母親同睡。就在這間昏黃的房間里，蘇雪林“把頭鉆在母親的腋下”，說自己是小雞，母親是母雞，“小雞躲在娘翼下，得一、得一、得一地叫著，害得母親只是笑……”（《棘心》）。母親病逝了，蘇雪林極度悲傷，在自傳體小說《棘心》的卷首語中寫道：“我以我的血和淚，刻骨的疚心，永久的哀慕，寫成這本書，紀念我最愛的母親?！?/p>

“靈境少人賞，興來時獨游。穿林飛瀑急，殘照遠山秋。松鼠緣枝捷，鳴蟬送韻幽。無言坐磬石，倒景入清流”（蘇雪林《游松川口占》）。沿海寧學舍溯流而上，便到村東北的松川。昔日的松川曾有社廟、水碓、毓秀亭，景致高古空靈。在法國留學時，回故鄉度蜜月的蘇雪林常和丈夫張寶齡來松川。張寶齡坐在塘坎上說：“我將來要在這里造一所房子，和你隱居一輩子。”蘇雪林自是高興。遺憾的是蘇雪林所愛的張寶齡并非其人，而是她用幻想和柔情、愛和夢一點一滴塑造出來的理想的影子。2007年6月，我在陪同以寫《畫魂·潘玉良傳》而成名的我國著名傳記文學女作家石楠到嶺下村時（著有《另類才女蘇雪林》），談到蘇雪林的婚姻，她說，當年，蘇雪林在北京文壇已如日中天，可婚姻卻是不幸的。接著她舉了個例子說，他們結婚那年的中秋之夜，身處異地的蘇雪林思念故鄉和母親，滿懷愁緒傷情地說，今晚的月亮圓了。學理工出生的張寶齡冷靜地說，沒有圓規畫得圓。情趣反差如此之大，永結同心確實是很難的。我想，蘇雪林是一個剛從封建社會里解放出來，才獲得資產階級意識的女性，尚無能量逾越傳統禮教的藩籬，追求真正屬于自己的幸福。松川現在的景致已沒了昔日的蓬勃，幾分衰落和沉寂掛在枝頭上，曬在古道邊，只是松川的水依然清亮，仍“泛著彩虹似的光”。古往今來，不少文學才女的婚姻是不幸的。這與她們獨特的思想、個性和情懷不無關系。她們的愿望過于崇高和美好，且善于營造這種崇高和美好，而實施能力卻是有限的。這樣一旦理想和現實脫節，她們便無所適從，極易走向婚姻乃至人生的極端。

嶺下村的農家風情是原汁原味的，頗有陶淵明的“狗吠深巷中，雞鳴交樹巔”的味兒。山腳地頭是碧綠的菜園，紅辣椒和西紅柿點綴其間，煞是誘人。蘇雪林對于這些是分外系戀的，她“從小在鄉村長大，愛聽見母雞咯咯叫時，趕去拾它的卵；愛從沙土里拔起一個一個大蘿卜，到清水溪中洗凈，兜著回家；愛親手掘起肥大的白菜，放在瓦缽里煮……”（散文《我們的秋天》）。她到了法國讀書后，故鄉的茶葉、香腸及香料腌制的鯽魚，故鄉的腌菜、醬蘿卜，甚至辣椒和臭豆乳，都變成了她想象中頂好吃的東西，恨不得叫家人寄給她。

人的一生總是有不少遺憾的，蘇雪林可能更多一些，譬如我們上面提到的她的婚姻。在她中青年的時光里，曾有“湖山好處便為家”的意念。因為她后來的家就像蒙古人住的氈廬或牛皮帳，逐水草而遷徙，“葺屋為舟，身便是煙波釣客”。這舟便是她想象中流動的屋，她便可以實現意念了。而到了老年時，這種意念便全無了。她在臺南和拜望她的沈暉先生說，我年齡太大了，否則，真想回故鄉去安度晚年。

1998年6月，離開嶺下70多年的蘇雪林回到了故鄉。百歲高齡的蘇雪林坐在輪椅上。當鄉親們鳴放炮竹迎接她時，大滴大滴的淚水即從她混濁的雙眼里奪眶而出，這青山還是青山，綠水還是綠水，沒想到自己當年那么一走就過了大半個世紀。1925年，蘇雪林的母親病重，她從法國回來，住了兩個月后，就從太平到了上海，一直沒有回來。她的嘴唇不停地嚅動著，發出微啞的聲音：“到家了，到家了，我再也不走了……”到了海寧學舍門前，她久久地望著門前如蓋的桂花樹冠，須臾，她要人折下一束樹枝，雙手抓住，緩緩地放在鼻子上聞著、聞著，兩行熱淚又順著她蒼老的臉頰流淌下來。進入小樓，她請陪同的人們都出去一下，自己靜靜地待上一會。當人們再次來到她的身邊時，看到她的眼圈比先前更紅了。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幾多感慨，多少思緒，都浸泡在一個世紀老人的淚眼中，濃縮在一個世紀的黃昏里。

臨終時光里的蘇雪林是沒有遺憾的，她畢竟回到了魂牽夢縈的故鄉，且游太平湖、登黃山。更使她意想不到的是，故鄉的草木也是有感應和靈性的，學舍內外那已數年不發片朵花葉，鄉親們皆以為早已枯死的桂花樹和郁金香，在她回來后竟奇跡般地長出了蔥綠的枝葉和粉紅色的花朵。還有使她最為欣慰的，是能頭枕陣陣松濤，身伴母親芳魂，長眠在故鄉的土地上。這是她最大的心愿。無論她在中國文壇和中國的女性群體中有過何等輝煌，但在她的故鄉，她永遠是一個走出家門又回到家門的蘇氏子孫，永遠是一個走出太平又回到太平的山鄉女子。鄉音一直未改的蘇雪林，在臺南操著一口濃濃的太平普通話和家鄉人說：“我終老后，骨灰一定要送到太平嶺下的祖墳，那里有我的慈母，是卓村人，和慈母葬在一起。”

海寧學舍的樓閣上，臨河的南面開著一扇長條形的大窗戶。“開窗一望，一座十幾丈高的青山，幾乎伸手可以摸到，流泉響于幾席，松影綠壓屋檐，清幽絕償?！保ā都摹罚＿b望當年的小梅子坐在窗前，托著細腮，看書習字，累了或不想看了，便抬頭遠望窗前的那片馬尾松密聳的青山，思緒翩然，抑或突發奇想：那片綠林里好玩嗎？有蹦跳的野兔和斑斕的雉雞嗎？但她絕沒有想到，那是自己將來永遠安息的地方。蘇雪林于回鄉的次年在臺南病逝，其骨灰遵囑飄洋過海，送回故鄉嶺下。從這扇窗戶向東南望去，蘇雪林的墓靜佇在那片綠林中，白色的臺階和四周白色的柵欄及黑色的墓碑清晰可見，原豎在村西石勘的一塊石碑坊亦移嵌在墓地中，上面有四個字：

千古流芳。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