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愛斐兒女士的詩,總感覺是有一種相逆相和、高蹈深切的氣象深藏不露,仿若詩中既有三國混戰硝煙盡、“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的肅殺與寂寞,又有“江南有二喬,河北甄宓俏”的溫潤如水、細語紅鬢香。故我讀她的《木蘭圍場的秋天》(以下簡稱《秋》),《柔軟的冬季》(以下簡稱《冬》),便在自己的思維定勢中沉溺下去,秋即滿溢于雛菊的寂寞,冬則流溯出水樣的溫潤,看詩人纖纖玉手,以自然、人生為畫板,以詩意之筆、人性之光點染,一氣呵成尋常的生活圖景??稍谶@看似簡單而尋常的生活圖景和生命感悟中,我試著去窺探詩人的人性結構和思考模式,里面也蘊藏著主體與客體、環境與自我、務虛與務實、由外而內的個體意識的進階。這樣一種微妙的心理歷程,恐怕在永恒的宇宙與有限的個體人生中,每個人都無法規避。
一、第二人稱,細話尋常
在這兩章散文詩中,詩人將言說對象都定位為“你”,這便使全知視角下的敘述有一種娓娓道來的從容平等與身臨其境、如人飲水的尋常之意。在敘事學中,敘事視點的確立往往有“聚焦”的作用,言說對象由第三人稱變為第二人稱,可使敘述人站在客觀敘寫對象后面,能看到續寫對象眼前之所見,也能見到他(她)的所感所思,還能知曉個中細節和因果關系。這樣一種介入的方式更適合散文詩的特質,于細微處之處入境,以“鏡頭式特寫”來試圖還原詩中生活。并且,此種的“你”既是詩中所敘寫的客觀對象,也是詩人本身的情感意志盈貫的載體,以自己的認知解構介入別人的生命體驗,從而引發出自身的生活感悟。
在秋季,“你站在別人的風景里笑”,仿若讓我們置身其境,抬頭便看見這樣一位面頰涂滿太陽色、牙齒潔白、眼睛嵌入鹽粒的故人,你樂意去觸摸他貧瘠而知足的生活,看他如何揚起牧鞭風干汗漬,如何手植沙果樹建造泥土家園,如何收集沿途的歡樂和偶爾的疼痛,如何在萬籟俱寂時感受那具象的寂寞,如何在日復一日的勞作中完成對尋常生活的期盼。這里忽然沒有了其他的生活可能,你認定這是唯一的生活,你認定在這簡單而循環的生活之中蘊含著一種普世生活共存的可能性,那是關于心靈,關于情感,關于吃穿住行、飲食男女的一種簡化的生活模式。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陀;世間萬物,大道至簡。“一種超越貧瘠的味道,如你懷抱的生活”,這里超越了貧瘠,其實也是超越了富饒,腳踏實地地耕耘生活本身便帶有一種不自知的神性,生活這本大書教會我們很多,它的最高旨意便是樸素的天人合一。置換到這種語境,我們每個人其實都在貧瘠中體味勞作,在勞作中領悟不屈,在不屈中品嘗寂寞,在寂寞中鍛淬真理,在真理中歸于尋常。
在冬季,“你”以一場松軟的雪開啟了這個柔軟的季節,解答了哈姆雷特的難題:雪是水的肉體,水是雪的精魂;生是死,死亦是生;懷揣銳利抑或“懷柔”,高潮迭起抑或平淡無奇,這一切都是它最完美的結局;山外是我無法放棄的火熱生活,山內是我不能割舍的安靜風景;畫畫或者不畫畫,都是一種欣賞;雪花帶來的風,亦可以是暖的;我們分享雨露,我們亦飽經風霜;這個寒冷的冬季,亦可以這般柔軟……在各異的人生體驗與變換的生活場景中,“我”仿佛在不斷地與另外一個自我——“你”對話、探討、斟酌或是沉吟,一些問題經過商討而日漸明朗,“還山是山,還水是水”,與“你”同行,在成長和成熟的路上不斷與過去的自己相遇、反省、諒解、釋然,我終于收獲了“水一般的笑意”,再不懼怕地喊出:“你將要看到的冬季,在的都在,逝者已逝!”這只是一個尋常的冬天,我卻擁有了把“懷柔”的詞性變成了動詞的能力,在冰天雪地里感受到紅燈籠似的醍醐灌頂而心生暖亮,因為這也是尋常的自然觀照中得到的人間關懷。一切因為尋常而更加貼近生活,腳步延長生命的長度,情感擴容心靈的雅量,“你”也好,“我”也罷,分明是感受到了一種大愛的熨帖而步履從容。
二、真實客觀,對照鋪陳
詩人自2010年來開始從詩歌轉向散文詩的寫作,也許是因為詩歌更需節制與沉淀,而散文詩則更適合抒發豐富真實、復雜微妙的心靈感觸。詩人總是以一種客觀而真實的筆觸描摹出她眼睛所看到的一切,看到又思考,思考后也許可以作為直覺的明證,又可以推翻之前的判斷。我們看到的是詩人以一顆赤子之心去感悟生活,處處都是臨場突擊,生活的要義永沒有終極大考。她就這么不緊不慢地在自然之上鋪陳自己的心靈圖景,沒有一徑地清風和雨,亦不夸張地濃墨重彩,而是擅長借用古典詩歌中的“對偶”與張愛玲的“參差對照”手法,點透靈心又俊逸直抵,俯身于心靈的高原之上走向永恒。
詩人放棄粉飾真實。在《秋》中,她沒有給我們憑空搭造一處世外桃源與“空中樓閣”,這里的“雨水總是像長調中稀缺的愛情,造成持續的干旱”,“無處不在的干涸,像沙礫一樣在寬闊的河床上奔跑。”而勞作在這片泥土中的牧人貧窮、孤獨而又勞作繁重,命運也如同血紅的沙果樹,用跋涉艱辛的熱血強壓出收獲的果實。同時,詩人也沒有忘記,正是這樣的生活,給予了牧人剛健的骨骼與不屈的意志,淳樸的天然本性與簡單的人生態度,他們歌唱、流淚、奔跑,他們平凡地繁衍生息,實現生命與生活的意義。在《冬》里,詩人承認“在的都在,逝者已逝”,秋冬的物候變化帶來觸目可及的創傷;自己即使遁入自然也仍舊感懷無法帶走“火熱”與“機械”,自然景色也拒絕人手的“二流改編”和人類的認知建構;“我”可以在這個季節里只記住你的“如風行走”與“一顰一笑”,可并不意味著你并未冷落過我。這一切我們感同身受,生命這襲華美的袍子總是爬滿了虱子,我們不想矯飾話語,可又不自覺地對這種“瑣碎的難堪”退避三舍,還原彼時的一情一刻都是困難,于是看到詩人這般真誠的呈現,便有了“心中有口中無”至“重逢一般的驚喜”了。
詩人注重對照鋪陳。無論是在《秋》里還是在《冬》中,這樣的句子與詞語俯拾即是:“風一陣,雨一陣”“一手緊握泥土,一手指向天空”“一個人在春天種下詩句,也種下一粒毒藥”“一些看見和看不見的事物正流經時光的河床”“你可以把這樣的形式理解為死,也可以理解為生” “山外山里”“畫前畫后”“相待以軟,相依以暖”。這種比照有時是鮮明的截然對立,有時是“蔥綠配桃紅”的參差對照,很難講其中沒有一些徹人心扉的痛苦領悟,也不能排除磨就的是一顆中正平衡的生活之心,但它都能在兩種指向維度上給我們提供一種留白與思考,或是一些明確的是非題,或是一些模糊的輔成器,讓人或生 “往者不可諫, 來者猶可追”之感 ,或發“失之東隅, 收之桑榆”之慨。
三、人生寂寞,溫暖駐程
在《秋》中,你無法回避一種寂寞又充實的人生狀態,這不是李白的“古來圣賢皆寂寞”,也不是戴望舒的“寂寞已如我一般高”,更不是蘇軾“萬人如海一身藏”的自甘寂寞,而是一種尋常的人生中平凡的大多數無法逃避的一種寂寞,或者說,寂寞就是人生的一種常態。它是比喜怒哀樂更豐富更有存在感的一種生命狀態,人群之中寂寞,沒有朋友更寂寞;追求夢想寂寞,目標達成更寂寞;白日寂寞,黑夜更寂寞;你在干涸的草原上笑是寂寞,稀薄月亮之下牧人的鞭聲是寂寞,致密筋骨流淚的眼睛是寂寞,飛越過秋天緩慢反芻的駿馬還是寂寞,整篇詩竟像一條細密的帶子,緊緊系住一叢叢雛菊,傳達出來的便是這種安靜卻不至絕望的寂寞。這是一種無孔不入卻又無處可尋的絕望,就像雛菊的花形,密集矮生、層疊錯落,似有一種未發育完全、時機未成熟的醞釀,欲語不盡,暗自落寞。與雛菊有關的一條花語是“隱藏在心中的愛”,劉偉強導演在2006年導演的一部同名電影《雛菊》取的就有這個意象,隱藏深愛的殺手無言地在船艙頂棚遍種白色雛菊,小小朵,風來閃一閃。不知為什么,讀到《秋》的結尾:“天空沒有蒼鷹的翅膀,沒有歌手發出神秘的胡邁。只有幾個渺小的身影在遠處試圖搬動這簡單的生活場景”,腦海中浮現的竟是電影中的這個場景。在天的底線、草原的盡頭,如果連雄鷹也因無際而禁足,歌手也喑啞了嗓音,可是在遼闊的蒼穹之下,生活在此處的渺小牧人卻時刻地踏實勞作,詩歌中無一處是在控訴這種巨大的寂寞,但這種巨大的存在感與無力感實在是一種多重的寂寞:
其一,在天地的廣闊之中,人的渺小與人力微薄細微可見,觸目可及是人無法改變的命定地域與尋常生活,正如古人所發出的“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的感嘆,自然環境的廣博愈加凸顯個體生命的短暫,人窮其一生,不過宇宙之一瞬,光榮與夢想、劇痛與屈辱,無非草葉之露,迎風無痕,寂寞地生,寂寞地死,寂寞地伏進塵埃;
其二,從薩特的存在主義出發,由匱乏而引發的農耕文明失落于工業文明,從而產生了“人的異化”,產生了揮之不去的否定感與無力感,這便表現為詩人筆下這種若有若無的寂寞之痛。但這更類似于一種詩人的“移情”,把自己當作農耕文明的代言人,作為現代都市和工業文明對壘的直接出戰者,以自己的文化構成和認知結構發現和定義了這種寂寞;
其三,寂寞是人生來固有的一種狀態。正如詩人格雷所言,“眾多鮮花生來寂寞開放/在沙漠的空中荒廢甜美芳香”。這是一種不自知的寂寞,很像是一種氣味,一種光線,在陽光下、在月影中都會發生輕微的變化。但我們不易察覺,我們感受到的只是一種言說不明的氛圍,久如芝蘭之室而不聞其香,或者說,那根本不是一種香氛,我們早已把它當作自己生活中一個尋常的狀態,一種尋常的生活。落日下看馬緩慢反芻的老人,你很難講他在想些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很多牧人愿意無原因地四處走一走,再一言不發地回來;他們以為,這都是尋常生活的一部分。斯如其言。
而在《冬》中,我感受到的是另外一種情緒——大愛如水般的溫潤與包容。本詩開篇便以“水”的更新融化切入到對生命和生活的反思。在中國傳統文化的視野中,“水”被賦予了眾多優良的品質:水滴石穿;靜水流深;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流水之為物也,不盈科不行……如此之例,舉不枚舉,都集中體現了水的柔、靜、容等特點。詩人借“水”這一意象表達了一種大愛的溫暖,一種大釋的寬容。詩人曾自剖,多年來,一直秉承“等不來被愛就去愛你”的人生態度,這體現在詩中便是:“它不過像你一樣天經地義地愛這不完美的塵世,愛這塵世平凡的人,如果它需要澆灌,培育,你寧為水。”是啊,雖這塵世不完美,雖人群之中一任地平凡,可是我們該尊重每一個個體、每一件塵事的獨特性,它們存在的本身就值得尊重。向水學習,仿佛我們經過了清泉的洗禮,淘洗出清潔的精神、博大的胸懷和水一樣的靈魂和眼睛。
學它的柔,“以柔軟的懷抱面對群山堅硬的輪廓與雁棲湖水的淺藍”。無論世事如何變遷,人生如何叵測,當冬天以冰冷的手指敲打我們的門窗,當群山以堅硬的輪廓磨礪我們的骨骼,請“懷柔”吧,以柔軟的胸懷融化堅冰,以圓潤的笑意收起銳角,揮揮手,退一步,造就我們自己的碧海藍天。唯有這樣的你,才當得起奇景,擔得起祝福,才能看到世界向你展現的另一種美好。
學它的靜,“遠離電腦,關閉手機”,“誘我深入安靜的狀態,模仿一只落雁的樣子躲在沉默的羽毛里梳理自己”。多少次喜怒哀樂,多少回月沉星移,這是一個五光十色的驚艷世界,也是一個暗流涌動的黑暗漩渦,我們也曾被欲望捆綁著極速向前,也曾因自身的陋薄而浮于表面??墒钱斘覀儗W習了水,我們終會明白,胸藏萬千溝壑也應面不改色,洞察反省之后才能收獲沉淀的快樂。
學它的容,“我想要一個更大的寬度與廣度把江山放進去”,“所有的冷我都可以忘記,用清空的空間儲存你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你的一顰一笑,你如風的行走姿勢……”以包容的高度再來審視這個世界,我們會發現,生命中逝去的和留下的都是生活給我們的最好的選擇,高潮迭起或是平淡無奇的故事都是我們無法復制的回憶,有多少風雨就有多少陽光,一路前行,鳥語花香故為我所愛,荊棘滿途亦予我良多。人生是一個包容的過程,是一個體驗的合成,我們正因為包容而日益收獲平和溫良的性情。
大愛也好,寬容也罷,它終于教會我們用心體會生活中的溫暖。如果說,人生是一個不得不寂寞的旅程,那么這縷溫暖便是這旅程中的茫茫月夜淡淡星。人生寂寞,存世溫暖。這是我們的心靈教科書。
四、由外而內的個體意識的進階
有人講,如果你想隱藏一棵樹,那么就把它放進森林里。其實這包含了一個直觀而簡潔的認識,置身于古木通天的森林,人首先感受到的是是個體意識的消融,而后才是個體意識的重塑與存在。與心靈相關的藝術的一個分支來源于巫術,而巫術便來源于祖先崇拜和自然崇拜。一個單獨的個體置身于自然的無限廣博之中,最先升騰起來的便是這種樸素的自身渺小與自然而然的歸屬感,這便是個體意識的消融;在時間的維度上,這種消融并不持續,個體的主觀能動性和感官能力調動了一切視聽與心靈感受,個體會主動去欣賞自然給他帶來的種種美妙,這是一種主動地感知與領悟,也是一種唯心的外物存在觀,這便是個體意識的重塑和再次存在。
那么在愛斐兒女士的這兩章散文詩中,《秋》給我們展現更多的便是這種個體意識消融的境界。置身于廣袤的木蘭圍場,詩人的所思所想都在圍繞著這個特定環境來展開鋪陳,情緒流動也在不自覺地隨著外界的變化而變化,無論是詩人客觀地敘寫牧民們貧瘠的生活與明亮的笑容,還是主觀地揣摩他們不為人知的生活苦澀與精神寄托,都在強烈地把他們指歸到一種對自然的崇拜和歸屬上。這對詩人而言,是美學追求上的“天人合一”,對牧民們來說,則是個體意識的消融或模糊。這看似空靈、超脫的美學理想中,其中泄漏的是無法回避的周而復始的心靈疲沓。
而在《冬》中,詩人看似在熱烈地介入到現實生活中來,但卻是對物質與精神世界進行了一次升華式梳理。她在尋常的現實生活與自然美景的穿梭之中,討論的是生活相對性的問題,是或非、正或負、冷或暖,這樣一種屬于個體的生命感悟是在眾多穿插的生活體驗中結晶而來,是帶有詩人主觀思考與主體投射的。這是一種不能去考量對或錯的認識,正如人達成的永遠是相對真理。所以,這便是個體意識的重塑與存在。
兩章散文詩,有一個由外而內,以外界為主、到外界與心靈相碰撞的這樣一種過程,這種變化在藝術表現上并無質量高下之別,卻反映了詩人在面對不同環境時所調動的認知結構與思考方式的不同。這與詩人的性別、個人體驗有關,與她對不同季節的物候具象的直觀反映有關,這就仿佛每一位詩人都是一臺電視機,而形形色色的外部環境則像遙控器上不同的按鈕,你不知道哪一個按鈕便觸發了它的新功能,于此在屏幕上的投射便大相徑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