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被貼上詩人標簽的寫作者,無論你在姿態和宣言上表現得多么前衛和先鋒,其實很多時候也只是表象,有時不過也是瞬間的激情使然,一旦這種先鋒遭遇殘酷的現實,它能否經得起讀者的檢驗?能否經得起生活本身的考量?這些命題,或許才是先鋒詩歌得以存在并持續堅韌的前提。然而,我們現在看到的很多所謂先鋒,充其量都只是口號性的偽先鋒,嘩眾取寵,曇花一現罷了。真正的先鋒,它應該是關乎現實與理想,關于靈魂與精神的。脫離了現實與靈魂來談先鋒,必定只是一場虛幻的期待。
詩人朵漁在一次訪談中,對此曾有過清晰的表述,我們可將其當作是對先鋒詩歌與詩人靈魂之關系的回應。他說:“大靈魂寫大詩,小靈魂寫小詩,有什么樣的靈魂就有什么樣的詩篇,而不是相反。”這話似乎真正觸到了詩歌與詩人靈魂之間最切實的痛處,靈魂有大小,靈魂里也見氣量。以知識來叫板詩歌的時代正在遠去,而唯西方大師是從的格局,也遭到了年輕詩人的消解,詩歌寫作正出現了向傳統回歸的傾向。在這樣的轉向過程中,另一重困境又開始呈現:詩歌書寫中靈魂缺席的時代到來了。于堅也有過這樣的感觸:“詩要到心。到語言是不夠的,詩本來就是從語言開始的,只是說話是不夠的,要立心。”后來,他又對此作了追蹤闡釋:“詩是通過語言招魂的藝術。沒有靈魂的寫作玩弄語言,而才子們又往往忽略如何說的智慧。”(于堅《我的寫作不是一場自我表演——2007年答記者問》)如果說這是對韓東“詩到語言為止”觀念的反撥和糾偏,那么,他應該指涉了建立在語言載體之上的詩歌更為普遍的功能:首先是對語言的創新,然后在這個基礎上對世界可能性作一種藝術的描繪和書寫。這種描繪與書寫不一定就是“文以載道”之中的那個“道”,它更多時候應該是詩人性情的真實流露。因此,詩歌不僅僅關乎語言,還應該與一個詩人的心靈相關,甚至聯于一個人的思想境界和精神品味。
于堅對韓東當年提出“詩到語言為止”的觀點作了修正,這一修正也可以說是延伸式的拓展,即強調詩歌創作的靈魂性。對于先鋒詩歌的靈魂性,詩人沈浩波說:“除了語言的先鋒性,還必須看到,詩人作為一個時代最敏感的觸角,他必須站在時代的前沿,用他的靈魂去感知這個時代的粗重呼吸,這就賦予了‘先鋒’一詞的時代性。”(沈浩波《六論中國先鋒詩歌》)沈浩波曾經非常先鋒過,并且聲稱要一路“先鋒到死”,對此觀點他好像至今未變。只不過,我們發現他的“先鋒”,如今已不再僅是口語化與反叛道德的先鋒,或者說是“下半身”時代“肉體的先鋒”,他也開始意識到一個詩人靈魂書寫的重要了。
就像里爾克在給青年詩人卡卜斯的書簡中所忠告的那樣,詩歌中最好的部分,似乎就是那些“生活的斷片與聲音”。所以,一個優秀的詩人應該“走向內心,探索你生活發源的深處,在它的發源處你將會得到問題的答案……”(里爾克《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現代象征主義詩人梁宗岱也曾說過:“一切偉大的詩都是直接訴諸我們底整體,靈與肉,心靈與官能的。它不獨要使我們得到美感的悅樂,并且要指引我們去參悟宇宙和人生底奧義。”(梁宗岱《談詩》)而顧城對此也曾有過呼應:“有些人忙于在世界上搜尋、記錄、驗證詩的題材,卻忘記了‘內師心源’——忘記了自己的心。詩人的心,應當有世界一樣的豐富和廣大,那里才是詩的源泉。”(顧城《學詩筆記》二)雖然顧城的言論不免偏激,但其詩心之說,正是詩人把握自己內心真實的根本。當偉大的詩人在強調心靈之于詩歌的重要時,我們應該意識到這種強調的共性:沒有精神與思想含量的寫作,是長久不了的。詩人們的“心靈”主張,放在當下看來,它應該是我們審視自己創作的一個鏡鑒,一份參照。只有在心魂的參與下,先鋒詩人的寫作才會有歡愉或痛感的光澤,才會有藝術與思想的真相,否則就可能陷入純粹技術主義的困境,或以“知識”入詩,或沉于形式實驗,而無法更開闊地前行,最終因詩歌打動不了人而“泯然眾人矣”。
對于當下一些走語言極端的先鋒詩歌,就連有著濃郁先鋒情結的沈浩波也不乏清醒的理解:“詩人的訴求永遠來自心靈,詩人的要義之一就是要洞悉人性,而人性的表現本身就具有強烈的時代特性,不能把握這個時代的人性,便無從進入這個時代,反之亦然。”(沈浩波《六論中國先鋒詩歌》)沈浩波首先強調了詩歌寫作中“心靈第一位”的說法,因為心靈是詩歌創作的基礎與源泉,沒有心靈的在場,任何創作都可能只是匠人通過語言來“閉門造車”罷了,缺乏真實、創新與個性,更別說人性的擔當了。而在沈浩波說出這一想法之前,“第三代”詩人普珉也早有認識,他說,自己在80年代的寫作,是“拿詩歌當作藝術的事業來做的”,是一種文學抒寫的理想;而進入90年代以后,更多的是個人生活心緒的流露:“因為消遣自己內心郁積的需求重新開始寫詩,詩歌此時成為我個人生活一個重要出口,是生活的余緒。”(普珉《詩歌是生活的余緒》)“第三代”的詩人中,很多人在90年代之后都有一種與普珉同樣的心理,那股狂熱的詩歌理想隨著時代的流變而逝去之后,當他們再次進入詩歌的圣地,大都是以心靈和精神入詩,而曾經的技藝則成為了往事,已徹底融入帶著詩人心靈體溫的句子中。
在新一代詩人里,但凡有創新與冒險精神者,都在自覺地軟化所學的“硬”知識,讓其帶有生命的氣息,將其滲透到日常化的寫作中。與那些將“知識”直接納入詩歌創作的詩人相比,他們大都少了那種優越感與炫耀的姿態,自覺地回歸到了一種平民詩人的形態上。即詩歌不再是嘩眾取寵、引人注目的表演道具,而是成了精神生活的一部分,這種轉變是自然的、超越性的。世俗的物質生活與高貴的詩歌生活并行不悖,讓個人的生命表達,呈現出異樣的“靈光”。
介入時代現實,書寫生活的美學,這正是現在的年輕詩人努力的方向。“生活是我們真正應該關注的東西。生活之樹常青,那些理論性的、辯解性的、說服性的、批判性的東西,對一個詩人來說就是‘不本分’,就是‘有所圖’。”(朵漁《我的詩歌不殺人——答賴小皮問》)占有生活本身,在此并非就是占有批判的話語權,占有表達的現實感,其實,這正是功利化寫作的先兆。生活是最樸實也是最廣泛的詩歌來源,無論是靈感,還是素材,在真實的生活中我們可竭力取用,然而,一旦我們脫離了現實的生活,去追尋那些虛假的、飄渺的情感與神性,很多東西就變得不再有力量,這些其實才是先鋒詩歌真正的敵人。錢穆先生在談到杜甫的詩歌時,曾這樣評價道:“工部詩最偉大處,在他能拿他一生實際生活都寫進詩里去。”“民初新文化運動,提倡新文學,主張文學要人生化。在我認為,中國文學比西方更人生化。一方面,中國文學里包括人生的方面比西方多。……在第二方面,中國人能把作家自身真實人生放進他作品里。這在西方便少。西方人作小說劇本,只是描寫著外面。中國文學主要在把自己全部人生能融入其作品中,這就是杜詩偉大的地方。”(錢穆《談詩》)這些話看似樸實淺顯,其實蘊含著錢穆多年對文學與史學之交叉的研究心得。他認為,只有將個人的人生放到文學與學術創作中,才能寫出具有個性、同時又不乏生命質感的文字,這樣的文字才是有價值的,才能為絕大多數普通讀者所認同與分享。中國的詩人,在過去是以生命與靈魂入詩,而在西方觀念過度輸入后,很多詩人注重技術的錘煉,而輕視精神的滲透和靈魂的參與。
所以,我現在仍然這樣認為,當下先鋒詩歌真正的困境,還是出在詩人自己身上,而與其所處的外部環境之關系,并未像一些詩人抱怨的那樣緊張,那樣不堪。沒有哪個時代標明了就是適合寫詩的時代,也沒有什么樣的環境是專為大師所設置和創造的。真正的詩人,在任何一個時代都可以面對自己,只要他能夠認清詩歌的本質,參透詩歌與現實之關系,他也就能夠通曉自身詩歌的現實。面對自己的良心與靈魂寫作,才是先鋒詩人的正途,否則,就可能是一場徒勞的詞語搏斗。
朵漁曾經提出過“先鋒就是冒險”的觀點,一直是當下詩歌得以表現出誠實但又富有現實性的重要維度。此前,法國先鋒戲劇家尤奈斯庫提出的“先鋒就是自由”,也可以說是應時代發展之必然,因為這一觀點,恰好暗合了先鋒文學需要在冒險與創新的征程中突圍的自由境界。唯其真正的自由和獨立之精神,才會讓先鋒詩人們有表達的樂趣,有寫作的尊嚴。但有時對自由和獨立的追求,可能會讓詩人變得脆弱乃至激憤,會隨之滑向另一個放縱的極端。警惕偽自由,保持一定程度的自律,應該是先鋒詩人富有創造性的前提。“詩歌的進步并不是指前輩詩人困境的解決,而是將困境擴大、加深,是生存和語言問題無限性的反映。”(陳超《1987—1995,藍皮筆記本》)“生存和語言問題”,正是詩人想解決而又一直未能解決的難題,只是因其困難,才會有精彩的句子呈現,才會有感人的表達得以為我們所共鳴。依照陳超先生高屋建瓴的判斷,詩歌的深邃正在于它的“不可解”,或許我們的先鋒詩歌就是在不斷對困境的突圍中前行的。
因此,不管是冒險,還是困境,都是先鋒詩歌在當下的處境。這種處境對于真正的先鋒詩人們來說并非壞事,而這些或許恰恰就是先鋒詩歌保持自身活力的有效因素。只是看詩人們如何在這個消費主義盛行的時代里,怎樣有效而詩意地把握這份孤獨與寂寞了。
沈奇先生說,詩是物質時代的精神植被。這種言說形象地道出了這個時代詩歌所應具有的價值,尤其是在中國這個沒有統一宗教信仰的社會中,詩歌有時就是充當了精神宗教的角色,自古如此。沈奇后來又對此進行過補充:詩是在物質時代與消費時代最少量依存于商業文化存在的藝術,因而也是最少可能被商業與時尚所吞噬掉的、有獨立、獨在、獨活之生命力的藝術。誠哉斯言!詩歌在所有的文學體裁里或許是最沒有功利性的,它不像小說那樣可以投靠影視,也不像戲劇那樣可以依附舞臺,還不像散文那樣可以降低門檻,與大眾媒體融合,稍通文字之人都可以進入。因此,詩歌在任何時代都可以是審視這個國家與社會文化藝術的一面鏡子,而不是隨著時代風潮涌動并隨波逐流的政治同謀,它應該是個人藝術追求與時代承擔相融合的表達,關乎命運與社會,關乎歷史與現實。
詩歌寫作應該是由內向靈魂與心智進發,由外向時代與社會,乃至整個宇宙開放的,而不是封閉于純粹的語言實驗與游戲趣味。關于這一點,我們有過不少曲折的歷程。不僅詩歌和小說創作如此,所有藝術創作其實都有著相通的一面,那就是面對心靈,創作者與接受者都是如此。“寫作,或是任何形式的藝術創作都不僅僅是自我表達。它是一種交流。”(雷蒙德卡佛《大教堂》)美國詩人卡佛意識到的這個問題,同樣也是中國詩人和作家所面臨的困境:他們大多數時候都是在做“自我表達”,而所謂與讀者或他人“交流”,則很少進入他們的視野。其實,“自我表達”并不是一個詩人或作家寫作上的禁區,相反,寫作首先就是在進行“自我表達”,否則,其他一切都不可能成立。但是,如果“自我表達”不聯于詩人與讀者之間心靈的平等對話,那么陷入一種自我封閉的囈語,也就在所難免了。
詩要到心,到語言是不夠的,道出的正是詩人不應僅停留于狹隘的語言實驗,而要在寫作中保持心靈的開闊,精神的豐富,以及對詩之內涵的拓展。但這些并不是取消詩歌對時代與社會的擔當,取消其批判性與審視存在的力度。相反,它由語言實驗到生命書寫的轉換,由介入現實到藝術創造的超越,凸顯的正是當下詩歌向精神縱深處邁進的探索性品質,以及理想主義重回詩人內心所產生的耀眼光芒。如果說我們的詩歌正在網絡化時代走向千篇一律的困境,那么重申“詩要到心”的觀念,就顯得尤為必要。因為任何經典詩人,都是在個性化的語言表達基礎上,有著精神、思想與心靈共同的作用,才會寫出那些具有獨特風格而又不乏永恒美感與普適價值的詩作,從而得以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