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時節,窗外是“千門萬戶雪花浮,點點無聲落瓦溝”的盛景,窗內是孩子們的朗讀聲,誦讀著雪小禪的《風中的鳥巢》:
我真喜歡那些風中的鳥巢。
在冬天的荒野里,在肅殺殺的寒風里,我看到那些枯枝上的鳥巢,掛在樹梢上,看著岌岌可危,無限孤單,但又具有飽滿的堅挺的力量。
它在風中,在一片枯黃的冬天的樹梢上,獨自承擔風給它的力量。我喜歡那鳥巢的樣子,圓圓的,有毛刺,不規則,在茂盛的夏季和秋天,鳥兒們一點一點銜來樹枝,然后和著唾液一枝枝地搭著——這是一個多么巨大的工程!
它獨立于時間之外,好像偌大的冬天只有它了。在空曠的冬天,我路過那些鳥巢,路過那些孤單——好像我也是一只風中的鳥巢,游走在這冬天的寂寞里。
有一個人說,“無論睡在哪里,我都睡在夜里。”這句話讓我想起風中的鳥巢:無論睡在哪里,它們都睡在風里。
……
我們誦讀著,品味著,沉浸在詩意一般的意境中。不知不覺,下課了,一個調皮的男孩子望著操場上那株老櫟樹,慫恿其他同學:快,去看看那棵樹上有沒有鳥巢?
是啊,有嗎?飛奔而去。
那櫟樹,是學校的校樹,一到冬天,粗壯的樹干就只剩下蒼勁的枝椏,如炸開的焰火一樣繁密。孩子們仰起臉,享受枝椏間漏下來的點點雪花,享受“未若柳絮因風起”的詩意。
老師,你看,那鳥巢!孩子們快樂地叫著,鬧著。
抬起頭,的確有一些鳥,把巢掛在高高的枝椏間,那巢看上去搖搖欲墜,卻又牢固安穩。盡管風霜雨雪襲來,它們一點也不怕冷,在枝縫間騰挪跌宕,上下翻飛,隨意歌唱,怡然自樂。
我故意說:這冬風里的鳥巢,總讓我想起——
孩子們接著背:無論睡在哪里,它們都睡在風里。
多有趣!看來,孩子們永遠忘不了這句。
老師,你再看!一個孩子指著枝椏上密集的小小的芽苞,又驚又喜。
是啊,這些芽孢,只等春風一來,它就迫不及待地爆出嫩黃的嫩芽,那么,隨著季節的轉換,嫩芽會發生怎樣的改變呢?
“我知道,我知道,因為我觀察過:先變成鳥舌狀的葉片,再慢慢變成淡綠、翠綠、深綠,再變成淡紅、老紅、深紅,最后隨著北風飄落,歸于寂寥。”一個孩子得意地回答。
是啊,這轉換之間,就是春秋一年。草木一秋,人生一世就是此理。其實,不僅櫟樹是在嚴冬萌生春芽,你們去看其它樹的枝椏,同樣是鉚足了勁,醞釀著花骨朵,那凸起的花骨朵如同小孩子用力鼓起的嘴巴,只要你們輕輕地撓一下它的胳肢窩,它便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然后,春天的秘密一下子就從這里泄露,春便傾瀉而至,撒得每個人滿身滿臉都是,鋪陳開來的各種顏色,調和成春暖花開的村莊。
一說到春的信息隱藏于寒冬,一個一個來了勁,嚷著放學后到田野里尋訪春天。
或許是孩子們嘰嘰喳喳的吵鬧聲驚醒了泥土的酣夢,泥土搖醒了每一株植物,我們便慌忙地和它們一一打招呼,唯恐疏漏了任何一個。
那成片成片的蘆葦,是攜著潔白的蘆花從《詩經》中走來的。蘆葦抽穗,蘆花飛揚,白露結霜,濃霧迷茫,寫就了中國文化最美麗的源頭;
來,我們齊背《詩經》中寫蘆葦的詩句: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我說:你們看見蒹葭旁邊的木槿,它的花朵啊,也早就從幾千年前的《詩經》里一直盛開到如今。
那是多么美的詩行:
有女同車,顏如蕣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顏如蕣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詩中的“蕣”就是木槿,朝華暮落者之意呢!
那三兩株花椒樹,是帶著遒勁的風骨從《楚辭》中走來的。“筑室兮水中,葺芷兮荷蓋。孫壁兮紫壇,播芳椒兮成堂”,播芳椒兮成堂,至今還令人奢望;
田間地頭那一兜兜的玻璃翠、調羹白、白菜黃、紅蘿卜,在寒冬里依然葳蕤生輝,真乃百花齊放的先秦散文;
你們想想,人們為什么給它們取如此富有詩意的名呢?
此問激起了孩子們的興趣:
玻璃翠,顧名思義,當陽光穿過葉片時,葉片透明如玻璃,其脈絡清晰可見;翠呢,一指其色澤,翠釉蔥蘢;二指其脆嫩,輕掐葉片,汁水四溢。
調羹白,則是因形而名,每一葉片如我們喝湯用的調羹,葉片青綠,葉梗玉白,眾多葉片合抱在一起,就是一兜調羹白,生機勃發。
白菜黃,自里而外全是嫩黃,如一朵朵黃色嬌艷的花朵兒開在菜園。
紅蘿卜,個個嫩生脆甜,用手指頭一彈,當當的響;往地下一扔,叭嚓,裂成了幾瓣,汁水溢出。
那筆直挺拔的白楊樹是律詩或者是絕句,按照韻律排列得整齊有致;
那散播在蒜苗間的芫荽,蔥蘢翠綠的一兜兜,纖細的綠葉,邊緣為鋸齒狀,紫紅的根莖,生動水靈,頑強地生長在寒冬的薄霜里,一粒粒寒露在上面滾動滑落,那是孟浩然的詩行;
那在雪花中盛開的一樹一樹梅花呢,則是一闋闕宋詞,長長短短的枝椏上,紅梅白雪組合成美畫面美意象,我們來說說與之相應的詞牌名吧!
虞美人、折紅梅、雪芳草、沁園春、點絳唇、滿庭芳、一剪梅……
那與雪和梅有關的詩詞對聯呢?
依舊是七嘴八舌:疏是枝條艷是花,春妝兒女竟奢華。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里春。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你們知道嗎,古人還賦予梅花極有詩意的一件事,那就是“冬至日,畫素梅一枝,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盡而九九出,則春深矣,曰九九消寒圖”。也就是在冬至那天,畫一枝有著八十一片花瓣的梅花,每天染一片花瓣。等到八十一片梅花全部染成柔紅,再推開窗子,啊,好一個花繁鳥喧的世界!一片紅色的花瓣里,能看見姹紫嫣紅開遍。
那一棵棵欒樹呢,線條奔射,嶙峋的枝干卻自有清高拔俗的風韻,是一篇篇明清小品。
哪一株植物不是大地的詩行呢?就連植物的名字也美得神奇:
一串紅,二懸鈴木,三年桐,四照花,五針松,六月雪,七里香,八角茴香,九重葛,十大功勞。
不夠嗎?還有:百日紅,千金藤,萬年青。
龍應臺曾把這些植物的名字,攪成行云流水般的《花間詞》呢:
白花地膽草,東方槲寄生,刺桐,水茄,七姐果;
密毛小毛蕨,小葉紅葉藤,山橙,崗松,癡頭婆。
如果仔細來揣摩:這遼闊大地,哪兒書寫的不是詩經楚辭漢賦唐詩宋詞明清小品?
原來,土地蘊涵的地脈和中國文化的文脈竟然一一相連。
我們,踏雪尋春,春意在田間地頭汩汩流淌,目不暇接;
我們,捧讀自然,自然呈現出生生不息的文脈,意趣無窮;
我們,把這雪舞翩躚孕育著的桃紅柳綠記錄下來,輕挑慢捻之際,瀲滟又旖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作者系湖北問安中學一級語文老師,曾在《中國教育報》《中國教師報》等報刊發表文章上千篇。)
編輯 王淑娟 623358414@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