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九五三年進入上海昆山路小學的,小學緊依著昆山路上的一個小教堂“景林堂”。我們學校的禮堂就是景林堂的布道大廳的底樓改建而成的,建國前它就叫景林小學。我們就在這個用教堂的底樓分隔開的教室里上課。
直到半個世紀以后的2006年,我在臺北國史館閱讀蔣介石檔案時,才十分偶然地從檔案中得知,1927年11月某日,蔣介石就在昆山路上的這個景林堂的禮堂里做過禮拜。十幾天以后他與宋美齡在上海成婚。不久前,我回到虹口區舊居舊地重游時,才注意到景林堂門口墻上已經嵌上了一塊大理石板,上面介紹說,宋氏兄妹的父親宋耀如先生早年就是這個教堂的牧師。這時我才弄明白,當年蔣介石為什么選擇到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教堂里來做禮拜。這些有趣的典故都是我們過去根本不知道的。我敢說,從讀這所小學時開始,當時和以后的所有的校友與任教的老師,誰都不知道,在不同時期,蔣介石與宋美齡與我們曾經坐在同一個禮堂里。
五十年代的小學生比現在的孩子要快樂得多,學校與家庭生活中都沒有多少壓力,重點與非重點中學的區分,在家長、學生與教師心目并沒有占有那么嚴重的意義。我是在六年級畢業前填表時,才臨時決定把華東師大一附中填寫為中學的第一志愿的,因為我的好朋友填寫了這個學校,我不愿意與他分手,于是就跟著填寫了這個志愿。此前也沒有與家長,即我的姑姑商量過。考上了,我與姑姑也沒有覺得特別興奮,我經常開玩笑說,我是“一不留神”才考上重點中學的。當然,華東師大一附中是全市重點,對我此后的影響確實不少,但這是后話。
由于小學里的功課不多,我很早就喜歡上了讀小說。剛沒有識多少字,就要去讀那些滿頁都是生字的小說,只能是半猜半讀,居然也讀了下去。當然,那時我心目中不知道什么叫文學,我讀的第一本古典小說是《平妖傳》,接著就讀了《封神榜》,那還是四年級的事,這部小說的內容大多淡忘了,只記得特別羨慕那個反叛的小英雄哪吒踩在腳下的火輪。記得在讀最后幾章時,我就越讀越慢了,因為我不想讀完它,我有一種不愿意與小說中的各色人物分手的戀戀不舍的感覺。接下來讀了《水滸》《說岳全傳》,讀這些書當然是不求甚解。五年級時,無意中被姑姑放在她自己枕頭下的雨果的《死囚末日記》中的精美的銅版插圖所吸引,忍不住讀了下去,那位死囚在生前對生活的留戀,對青年時愛情的回憶,對死亡來臨的恐懼,我至今還忘記不了,這部小說讓我有一種深深的窒息感,它甚至浸透著我的心身,我幾次想讀下去,又沒有勇氣往下讀,最終仍然沒有讀完。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這就叫做感動,這就叫文學,這就是文字的力量。但這似乎也并沒有使我幼小的心靈有什么傷害,并沒有“中毒”太深,也許是現實生活本身太豐富了,也許文學小說的多樣性,使我同時又被其他同樣精彩的故事吸引過去了。
到了六年級,我居然還讀完了屠格涅夫的長篇小說《父與子》。我當然完全不可能理解小說復雜的內容,更不理解主人公對話中的冗長辯論,但不知怎的,我覺得那種辯論似乎很美,還不求甚解地知道了一個新名詞“黑格爾主義”。我問來上海探親的正在讀清華建筑系的二哥蕭默,什么叫“黑格爾主義”。他說他也不知道。我不愿意放棄這個好聽的名詞,在與同學爭辯時,就會學著小說主人公的口氣,指責對方“你是黑格爾主義者!”同學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詞,又不好問,怕被我笑話他無知,一時語塞,我就得意起來。不過有一次,我與一位機敏的同學繆申爭論,他突然拍拍手,反問我:“你說說,什么叫黑格爾主義?”這回輪到我臉紅了,我確實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我對理論的愛好是不是在那時不知不覺中,在閱讀大人的書的過程中就種下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我靠的不是別的,靠的就是我享受到的這種無拘無束的自由。
那時,我們有很多的空閑時間,老師與家長也從來沒有想到對我們采取題海戰術,來磨礪我們的考試競爭力,我們生活得自由而快樂,每天下午放學前,廣播里就會播放一位小女孩唱的《我們的田野》:
我們的田野,美麗的田野,碧綠的河水,流過無邊的稻田。無邊的稻田。好像起伏的海面。
平靜的湖中,開滿了荷花,金色的鯉魚,長得多么的肥大,湖邊的蘆葦中,藏著成群的野鴨……
那優美的旋律,那女孩舒展的、悠長的、單純的、無憂無慮的歌聲,永遠地種在我的心田里。那時,至少對于我們這些小學生來說,我們生活中并沒有政治,沒有革命,沒有階級斗爭,沒有后來我們民族經歷的種種苦難,我們天真無邪,只知道生活就是這么樣的,正像《我們的田野》中歌唱的那樣。
張穎平薦自《家書中的百年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