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已失蹤三天三夜了。
朋友的母親和妻子找了他三天三夜,也罵了他三天三夜。當我得到消息趕到他家時,見她倆已是滿臉的疲倦絕望。尤其是朋友的母親,訴說中已帶著聲聲悲泣。我知道這確實夠難受的,對于已喪偶多年的老女人來說,這確實是不小的打擊。兒子平白無故地失蹤了,為母的能不心焦嗎。他到底究竟是啥時離開家的?你能再詳盡說一下具體經過嗎?你們那天真沒發生口角吵架嗎?我一連串問我朋友的妻子。我最擔心的是朋友因生氣而離家出走。
沒有,朋友的妻子說,我同他有什么好吵的,已沒什么好吵的了。從她的語氣中,我能讀到一絲寒意,它像一股寒流,迎面朝我撲來,我不覺打了個冷戰。是的,她已是朋友的第二任妻子了,原配在五年前的一個傍晚,丟下朋友和她的孩子,跟另一個男人走了。他是吃了晚飯出門的,朋友的妻子喝上口開水,說是去跟人打牌,離家也不遠,走路最多也不過十五分鐘的光景,事后我們去了他打牌的地方,問了一下跟他打牌的三個人,說那晚他沒去過,一口咬定他沒去過。
這時我又聽到了朋友母親的哭泣聲。
媽,你能不能靜一靜,讓我把話講完,你以為我好受嗎?第二天一早就去報案了,二十四小時還未到,我是凌晨兩點才發覺的,醒來一摸身邊,還不見他的人影,打了他很多遍手機,莫名其妙地竟停機了?我懷疑他去前妻什么的情人那兒去了,這個該死的東西,既然嫌棄我,可以明說嘛,好聚好散,用不著玩失蹤。你以為我會攔他嗎,才不會!作個自由身不也很好,我是后悔了,后悔當初為啥不睜亮雙眼,看看他的真實面目,只要他當著我的面跟我說,不想跟我過了,我不會拿你們羅家一分錢,打個箱包,立馬就走!
不會的,他不是那種人,我說,肯定是出了些什么意外。說著我拿出手機,試著給朋友去電話,也是一樣,停機。我不死心又重撥了幾次,還是原樣。真怪了,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啊。
不可能的,友人的母親打插說,她的聲音尤如從遙遠廢棄的礦洞中傳來,都在,他的銀行卡和身份證都留在家里,不可能拋下我們跟其他女的走的。不可能,不可能的。
這也是,我說,要真跟其他女人私奔,也應該帶上這兩件東西才是,出遠門,沒這兩件東西不行,錢和本人身份證。由此可見,他還在這個城市,不會走多遠。
你出遠門,跟其他女人私奔,會帶上這兩件東西嗎?友人妻子帶著很不友好的口氣問我。
應該會的,我想這是肯定的,我答她,沒這兩樣東西根本活不了命啊!我想假如有預謀的話,只要不是傻瓜,都會帶著這兩樣東西。
我擔心的是他出車禍事故,已不在人世了……
媽,你怎么又來了,你還想不想讓我再呆下去了,你要這樣,我也會走的,早晚會走的……
我想我在晚上的日記上,又要記下這么一段:一個男人跟原配妻子分道揚鑣后,是不可以再娶的,因那不可能再有什么堅實的感情基礎,要有的,只是利用和肉體需求罷了。一旦這層關系失去后,隨后便是迅速地土崩瓦解,形同陌路。這一世上,你唯一與她扯不斷關系的,只有是你的母親了。
去各醫院查過了嗎?我問,會不會在路上真被什么車撞了。我想等會我是得到醫院去細細查詢一下。
已去查過很多遍了,朋友的第二任女人說,沒人,沒見有羅明這病人。公安交通道路事故也沒見有羅明之人的記錄。我就說他分明是躲著我。
他不可能躲你的,友人母親嘶啞的嗓音,再次強調說,阿莉,你行行好,能否看在我的面上,別再說了。話音沒落,已聽到她的嗽咳聲,沉悶的嗽咳,從木質的西餐桌傳到我這邊,我能覺到整間房子都在顫動。
此情此景,使我掂念起遠在家鄉的家母。
我站身想替她倒杯水喝,我于是立起身,走向了廚房。當我進廚房拿上熱水壺的時候,那位叫阿莉的女人也跟了進來,氣糊涂了,她邊進來邊說,忘了給你倒茶了,我這會就給你沏。近距離,我能感覺到她身上流動著的活力和朝氣。或許友人一年前娶她,就是一個錯誤的選擇決定,畢竟相差年齡稍大了些。他四十五,她三十,整正十五個年齡段。要沒事還行,一旦家里或自己身上發生點變故,難保會不牢靠,這種婚姻,睡夢中也會覺得提心吊膽。在我說沒事的,還是我自己來這句話時,我看到餐廳的一雙眼,如黑夜里一柱明亮的強光,正打量著這邊。那是朋友母親的眼睛。我趕緊折身回到了原來的地方座位。
客廳的座機電話就在這陣兒響起,那一刻,友人母親似乎成了一頭飛奔的野鹿,口喊著來了來了我來了,奔向話機,才捏上一會,我見她整個身子即刻癱軟了下來。自兒子失蹤那一天起,她可能已接到好幾個這種失望的電話了。
媽,有羅明的消息嗎?是不是派出所那邊打來的——?她的還在廚房沏茶倒水的媳婦拉長聲音問她。這使我的心底升起了一絲溫暖。外邊天色陰沉,正是冬季,天氣預報說,今明天起,會有強冷空氣降臨,隨后而來的是一段雨雪天氣。
有熱茶水就好得多,你的頭腦思維也便如在瓷杯中那片片飄浮沉甸的茶葉,會漸漸舒展開來。他出門前真沒說什么,我再次重復說,比如那些天在公司單位有沒有碰到什么不順心的事?
就與同事領導鬧矛盾也不可能離家出走啊,朋友的第二任妻子說,他這人你也是知道的,壓根就是沒心沒肺呆佬一個,就天塌下來的事,他也照樣嘻嘻哈哈,吃喝不誤。不可能生悶氣去做想不開的事。
他人緣關系一向很好,朋友母接著話木木地說,單位同事之間,要有什么化不解的口角矛盾,有很多總是他出面去解決的,他們對他評價印象一直很好。
您上他公司單位去了嗎?我問她。
也不是一趟,已很多趟了。不在,已有很多天不去單位上班了,他們也急著四處找他。這孩子,說好早點回家來替我洗腳的,只要他在家,晚上臨睡前他總會用熱水給我洗回腳……
孝順得有點肉麻發笑,朋友妻子冷冷地說,他給我連遞塊毛巾也懶得遞。
你說什么呀阿莉,朋友母親說,他哪會兒虧待過你了,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他可總等著把第一口留給你啊。
為此他還特為你去學了不少花式菜譜呢。我說。餐桌上的幾本菜譜,一猜便知。
你怎知道他為我去學的呢,友人的年輕妻子乜斜了我一眼說,沒準又為了他的什么前妻情人去學的呢。
阿莉,我說阿莉……
我想是的,就去年的冬天,朋友與我說,他已找到了心儀的女人,漂亮倒算不上,就是比較年輕一點。他喜歡年輕的女人,他說,我就這么個嗜好,你就別來唱反調了。生命如此短暫,他不能容忍同自己差不多上下年齡陌生的老女人同床共枕。得了吧,我知道你是替我操心。你以為同接近更年期的女人生活就能天長地久嗎?什么,也只是為了找老來伴?你與我都還剛上中年,有這一觀點認識是錯誤而可笑的你知道嗎!只要條件具備,自是如鮮花般盛放年輕點的好。他真慶幸五年前前妻這個婆娘的恨心離去,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哈。會有什么代價你說,沒有愛其實也可以開始的,起頭有與沒有都問題不大,你知道日久生情這個道理嗎,處得久了,也自會舍不下離不開你的。對這類頑固份子,我是無計可施,一點辦法也沒有。
客廳的花幾上,有一件清代時期的青花壇子,壇子一塵未染,擦拭得相當干凈,畫面是一幅《山居圖》,畫內有山,有樹,有流動的江水,還有兩三間簡陋的房舍,房舍周邊有一塊開耕過的莊稼園。里面有兩個人,也只有倆個人,看去已上中年的兩位男子,似有說有笑,正在江邊垂釣。我對著它看了好久。那曾經是我心愛的藏品之一,有一天朋友來我那里看中了它,硬是要讓我說個價格捧走它。我說既然你喜歡,就當是你新婚我送給你的禮物吧,但我有個要求,你聽好了,不管碰到什么,你得保護好它,別讓它破裂破損,就像你這次的愛情,不,哈,說錯了,就像這次你的新婚姻,在臺面上,能完好如初地擺放到老眼昏花的一天。
如今這件青花壇還絲毫未損放在這,也可大致了解他這次的婚姻沒發生多大變故。可以完全排除同夫人吵嘴而離家出走。
你說是不,就被人綁架,照理這會也應該來勒索電話了,朋友的第二任夫人說,干啥都應該會有個目的性才是,綁匪當然也不會例外,除非劫財除非劫色。你拉倒吧,誰會來劫我,要劫也可能只有他那個呆頭鵝了!說這話時,她已經換上鞋開出門去。
也難為她了,朋友的母親說,就這么失魂落魄,已請假三天不去上班了,這可真如何是好……
她上哪去了?我問她。
還不又去下面那邊的棋牌室找去了,光今天上午就去了兩趟了,朋友母親說,我說他要上那兒打牌,早也該回家了,不可能藏起來不回家的。可她就是死不信,硬是要他們交出她的老公……
我過去看看!我說著起身告辭。
帶上雨傘,朋友母親在后面說,外面像是要下雨了,呆會兒記得回來吃午飯!
等我下來時,已不見阿莉那女人的身影。棋牌室就在前面,穿過馬路進入一條青石板的小巷,也只十來分的步行時間。我曾去過兩次,所以熟悉路。那兩次也是找朋友去的。那是他離異還單身的一段,有一次天氣很好,另有一次也像今天是個陰沉沉冬季的雨雪天氣。他果然在,就一桌四個人,因都只喝茶不吸煙,所以室內空氣還算新鮮。當我走近他的時候,他才看見我。他看見我時也像我一樣像一個快樂的孩子。我從另一間包廂搬來椅子,坐在他旁邊看著他摸牌出牌,偶也捧起杯喝口熱茶。我覺得那真是一種愜意的快樂生活,是排解寂寞和焦慮最好、最可行的方式之一。
在我穿過馬路的時候,我看見那邊的人行道上,有群人圍著什么在看。熙熙攘攘一片。我平時也是愛看熱鬧的,這次因急于去那邊打聽朋友的下落,也便打消了好奇的念頭,徑直朝小巷快步走去。這時雨開始下了起來。好在我最后聽朋友母親的勸折回去拿上雨傘了,等冰冷的雨滴打在頭頸時,也勿需狼狽奔跑找地方躲雨。這一處,或許是這個城市唯一保留下來的古建筑,小巷內大多是上了年歲的居民住戶,一路過去,竟沒見一爿店鋪門面,像統一規劃似的。我想這小巷的子女們或許是替他們的父母老人考慮,想給他們有一處安靜的養老處所,才不對外出租招商的吧。走進這一小巷,我的一顆浮動的心,會莫名地安寧下來。
我打老遠就聽到友人妻子阿莉的嚷襄聲,她好像與什么人在爭執,當我走進那棋牌茶室時,我聽到兩個男人的說話聲,他們跟她在說,他們說,你這女人到底有完沒完,你男人失蹤找不著又管我們啥事了?你要再死纏著我們,不讓我們打好牌,可休怪我們對你無禮了!
他們說那話時,我已走到了他們的包廂門口,門是開著,這時迎面朝我飛來一只瓷杯,我媽呀一聲,沒多想,一低頭,躲閃開了,瓷杯在樓梯口清脆地四下砸裂了,是誰?!我說,剛想發作:是誰他媽的想找死是不是!是我,這時我聽到了朋友女人的聲音,怎么是你?我正跟他們幾個評理呢,他們不講理想動粗!
誰不講理先動粗了,里內的一個男人說,打牌打牌我們接著打牌,別跟這種小女人一般見識!無理取鬧!你來給我們評評理,他們跟我說:世上哪有這樣的事,我們在這好好地打牌,死纏著找上來,硬說是我們把他老公藏起來了。
你們是脫不了干系,我說。這時才看清是三個男人,而不是兩位,還是我前兩次在這看他們打牌的三位,我印象特深刻,他們三個也好像同我朋友差不多年歲風格,身著一身寬松休閑裝束,盡管普通,但卻非常整潔。一位臉頰白凈,眉宇間透著那么一股清朗之氣;一位留著山羊胡子,像似山東漢子;另一位看去和和善善的,一副超凡脫塵、不問世事的樣子,我一直沒見他開口說話。說心里話,自第一次見面我就他們仨印象不差,看他們的面相,也不像是干謀財害命的那類人,這世上盡管有很多人已見利忘義喪失天良了,我想,但他們仨個肯定不會,我是知道的,我一看他們的眼神,就能大概知道一個人的好壞程度。
你們要鬧到什么時候?!我是念你們幾個是老客才不趕你們走!茶室的老板趕過來說,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要兇也不至于砸這店里的東西吧!
真不好意思,山羊胡子的最先上去打圓場,他給茶室老板遞去一根煙,鬧了點小誤會,等會把那只茶杯的錢記在我們的賬上好了。阿莉剛開嘴想說話,他擺擺手示意她止聲。他邊說好話邊套近乎跟店主拉扯上了一陣,店主也再落不下臉面,又口頭警告了幾句,自去打掃地上的碎片了。
你看人家多通情達理,哪像你,他對我朋友的女人說,當然嫂子你的心情我們也是可以理解的,你以為我們不難受嗎,羅明,是吧,我知道他是你的老公,可他同樣也是我們的朋友啊,非常好一見如故的牌友,他真是個好人,如今他突然失蹤了,對我們仨來說,也是一筆不小損失,他怎么會在我們這兒呢,要在這兒,就他怕你躲起來了,我們、我們咳咳,你看我已嘴干舌燥了,你要我怎么解釋你才肯信呢……
你這不全是廢話屁話嗎,女人說,他離出事失蹤前出門就說是來找你們打牌的,你的話又有幾分可信度呢,我要信了你的話才真成了呆瓜一個呢!
這倒是的,我說。為了不再次影響人家,我順手把門關上,說,她說的也不是全沒道理,你們是推脫不了干系,至少有嫌疑。我,你說我嗎,對,我是羅明的朋友,你,你們已被公安叫去問話作了筆錄又怎樣呢,能證明什么嗎,就沒證據,照樣是不能證明清白的!我只知道,我的朋友在出事出門前來這找你們打牌的,他同你們幾個關系一直很好,如今他不回家已整正三天三夜了,我,他的老婆過來問一下總是可以的吧。
可他那晚沒過來啊,那位眉目間透著那么一股清朗之氣的說,說是說好過來的,我們也電話一直催了他好幾回,他說路上碰到了事,完事后會過來的,后來就失去音訊了,羅明是我們的朋友,我們怎會可能害自己的朋友呢,知道你們中有太多背信棄義出賣朋友的人,已把信諾看成屎尿一堆,但我們幾個不會,不可能去干傷天害理的事。
我早說別來這是非之地,你們非要說這是一塊安逸的樂土,那位不問世事、一直沒言語的終于開口說,同這種不講理的人,你能說得清理嗎,別與他們費口舌了,我們還是趁早走吧……
他們抬腿剛想走,女人已拖住了最先的一位,不許走!她喊,你們得先交出我老公才可走!女人說著已哭了起來,我不能沒有羅明,我知道你們肯定把他藏起來了,不然他不會拋下我不回家的,這是不可能的決不可能的事!
我看你這女人很煩呢,怪不得你老公受不了你了,那山羊胡子皺著眉說,要我是他也會離開的…你這算啥個意思?再拉扯他不放可要喊你非禮了!
就他這么一句,使我冰點的心重新燃起了一絲希望,看樣子朋友的失蹤或許真跟他們幾個有直接關聯,我想,從他們身上說不定能找到朋友的一些有價值的線索端倪!我于是跟女人說,你放開他阿莉,羅明的事就是我的事,他們幾個要真跟這事有瓜葛,你知道我是不可能袖手旁觀的,你放開他好了,他們走哪兒我們就跟哪兒,聽我的,應該不會有錯的。
他們走出門,耳語了幾句,就大步流星,分頭走開了。這時天空已飄起了雪花。我打開傘后走上前給了緊跟著他們其中一位去的女人。我本來想另一個,隨后一想覺得不妥,主要怕女人跟不上或跟丟了,還有一點是擔心他們對她什么,盡管他們面目和善,但我不怕保征他們在人靜處,不會對一個有姿色的女子作點什么,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一個女人沒個照應是不行的。我有責任和義務保護我朋友女人的人身安全。我們就這樣跟上了走路稍緩些似不問世事的那位。
他會去哪兒?你說他們會把他怎么樣?女人問我。我想他應該不會有事,我說,他可能去了某一個地方,辦完事就會回來的,他們不敢對他怎么樣,不會的。喂!我放開嗓門大聲警告前邊似不問世事者:你等要敢對我耍花招,小心后果!
我說你這位朋友,你說話能不能注意分寸,見他回過頭來,笑呵呵地回說,哈,走路嘛,我愛怎么走就怎么走,這應該完全有個人自由,你們也管不著那么多!
你們把我老公怎么了?!要他有個三長兩短我是不會饒放你們的,做了鬼也不會放過你們的!女人說這話時,我見她又是滿眼的淚花,要他有事我也不想活了,就你們逃到天邊我也會跟你們拼命的!
女士你這又何必呢,不問世事者說,我知道你心里難過,可你也不能冤枉無辜好人啊,我們是與你老公打過幾回牌,但他后來離奇失蹤真不關我們一點事,你要我重復幾遍,這事真同我們一點關系也沒有!
什么,只幾回!女人說,沒個百回,幾十來回也應該是有的!你承不承認,由此可見你說話的可信程度!我好幾次提醒他說,羅明啊羅明,別與陌生人交朋友,好好呆在家里,不要跟他們去一起打牌了,死不聽,還與我吵嘴,如今這下可好,出事了,連個性命也搭上了……
隨你怎么想都可以,反正我等是問心無愧的,不問世事者說,你們愛跟就跟,現就恕不奉陪了……話未畢,已走出丈遠,如風一般,步態輕盈的令人難以置信,看他那般肥胖身材,有此身影速度者真是罕見!
他想逃了,女人說,我們快追上他!不想腳下一滑,一個趄趔,我忙里攙擋了她一下,才沒跌個仰天翻。你怎么樣?沒事吧?我問她。我早說這種人決不是什么好人,女人兩話沒說,連地上的傘也顧不上撿,邊追邊喊:喂,你這個天殺的,你不做虧心事,干嗎要逃跑啊!
這時我也放開步子奔跑了起來,有一度女人落在了我后面好一截,看來她還真不行,在跑步追趕方面,女人總是及不上男人的,為了不讓她落單,我總要停下來催上幾句,這時候也再顧不上那么多了,我回過身沒多想拉上了她的手,幾乎是拖著她向前飛奔,盡管這有點累,但這比前快上好多。她的手在我手掌里從冰冷漸漸變得溫熱起來,腳步也像轉輪一樣變得順暢起來,我能聽得到她的呼吸聲,能聽得到她心里在咒罵夾雜著祈禱的聲音。不問世事者他還在前邊。落在額眉間的雪花,有好些消融成雨水進了我眼眸,這挺不舒服的,我總要時不時抬手擦上一擦,才不模糊前方視線。看樣我們很快追上他了,要不沒前邊橫著的那條馬路,我們差不多就抓上他了,見他拐彎進了右邊的人行道,我們追趕過去時,也才一會功夫,卻已不見了他的蹤影?女人一下掙脫了我的手,你證實這天殺的真往這邊逃去了?她氣喘噓噓問我。
應該不會有錯,我說,他或許飛竄去馬路對邊去了,你在這邊,我過去找找。
我也去,女人說,抓到這天殺的我非剁了他不可!你還說呢,我早說這類人不是什么好東西,早知就不該放虎歸山,肯定對羅明下毒手了,你別安慰我了,我知道,我知道肯定是,你別再勸我了,肯定是對他下毒手了!她邊說邊在馬路中間哭了起來。我一時手足無措,真不知怎么勸才好。近邊些開車者都搖下車窗看著我們。好在這會已堵車了,不然真會招人罵的,我想。車尾排出的未燃燒盡的汽油味熏得我夠嗆,在這一大塊地方我沒見有飄落在地的雪花。前后打望,一輛輛車輛,真有點像動畫片中一只只列隊出操五顏六色的甲蟲。我設想著甲蟲們笨拙而可愛的交流表情,它們使我嘿嘿地笑了起來。
記得朋友曾好幾次跟我說過,他喜歡步行和騎車,越來越討厭開車,他說他受不了堵車等待的那一刻,無法忍受,他說他喜歡陶淵明式的生活,那場景畫面經常出現在他的夢景之中,他說他起早摸黑地打拼,不是或許,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享受那種世外桃園般的生活,你是理解不了,他一直說我理解不了…
你看,阿莉你看他們在那兒呢!
果然是的,這下我看真切了,那位似不問世事的大胖子正喊著在向我們招手,汽車馬達喇叭聲淹沒了他的聲音,我聽不清他喊話的內容。
當我和阿莉這女人跑近時,才見并不只他一個人,另兩個人也在,他們仨笑呵呵地看著我倆,這使我真有點像是被耍弄的感覺。是的,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我們才等著你們,山羊胡子說,要不誰會這么傻,等著你們來抓。
我真恨不得咬了你們!女人說,你們到底交不交我家羅明,再不交我可又要報警了!
女士,那位眉目間那么一股清朗之氣者說,這好像已是你第四次報警了,定人罪狀可是需要確鑿證據的,你屢次三番冤枉人家,不覺得有點過分嗎!
同這種小女人你能說得清理嗎,似不問世事的大胖子說,我們還是走我們的路吧,這烏煙臟氣的,是人住的地方嗎,你們是不在乎,我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你還想溜嗎,想得倒美!女人邊說邊跑前拉住了他的衣襟,說,這一次我不會那么傻了,我得拴上你你才可走!
你要覺得可行就這么來吧。大胖子打了個哈哈說。羅明婆娘臉皮可真厚,我聽他們兩位在說,我算是服了,招搖過市,一個女人拖住一個大男人也不覺得臉紅,成何體統!話是這么說,也很有理,不過為了不致再次被他們溜脫,也不失為是一著沒有辦法的妙棋高招。隨著他們的路線,我們就這樣走到了一條大河邊。我聽到河岸邊有個女人在哭,我其實老遠就聽到了,但一直沒開口問。沒問是因為一直捂著嘴鼻趕路,大河里隨風漂蕩上來有股說不出的惡臭味,熏得人差點要吐,我們中沒一個是不捂嘴鼻的。大胖子第一個開口說話了,他對我說,這位朋友,你不妨過去聽聽那大嫂是為啥事而哭的?
我不言語,看看朋友妻子,她向我頓頓頭,說,你去吧,我拴著他呢,青天白日,在本姑奶奶面前,量他們也不敢耍什么陰謀詭計!
我就快步走去問了,我沒問之前,我又近前看了幾眼河水,這河水說黑也黃,說黃也黑,我上前時,因沒捂嘴鼻,頭昏目暈了一陣。說真的,我很熟悉這條河,在我還未到二十歲的時候,也曾路經這條河,當時因趕路趕得渴了,再也顧不上許多,捧上來就喝,河水很是清澈,喝著有一股青草味,還有類似茅根一樣的甜味。當時我在河沿邊,可望得見河底下柔軟的水草和一隊隊歡快游動的魚群。這會我看河中間,有個男人在一條小形木船上,用網在打撈著河里一片白花花的什么東西。我看不真切那是什么東西,就問路人,路人告訴我說:那不是已死去快腐爛的魚嗎,看來他們一年的辛苦又泡水了……我看河岸邊的那位女人邊哭邊在與路人在訴叨著什么。這時我突然覺得渾身癱軟,再也無力過去打問事情的詳細起因,便走了回來。
你過去問了嗎?那位似不問世事的大胖子問我。
沒有。我說。
你是怎么了?怎么不過去問個清楚呢?朋友的妻子詫異地問我。
他可能心里難受。大胖子說。
我們離開河道,沿著一條鋪著碎石子的小路向前行進,這時已聽不到河岸邊那位女人的哭泣聲,大河上空那股惡臭味也只嗅到隱約一點點,盡管還是不好受,不過比剛才好多了,用不著捂著嘴鼻走路,感覺一下輕松很多。朋友羅明失蹤出走的原因正在我腦中一點點開始變得清晰明朗起來。我掏出煙,動手點上一根。你們要抽煙嗎?我問他們三個。他們向我擺擺手。我邊抽著煙,邊觀察著他們幾個的走路動靜,我一直形影不離跟在阿莉這女人身后兩米之內的距離,盡量不讓自己再回想剛才有關大河里的一系列前后之事。
你們想帶我們去哪兒?這時我聽阿莉這女人跟他們在說。
不是說要我們帶你去找你失蹤的老公嗎,他們中其中一個說,非要說我們把他藏起來了,根本是無中生有之事,拉著他跟著我們干什么呢?何必一意孤行,我看你倆還是早點回去吧!
我不回去!你們死了這條心吧!不找到羅明這人我是不會回去的!女人說。
那邊好像有一個工廠,走近后我才看清這是一處肉豬養殖場,遠遠看來我還以為是一個已廢棄的工廠呢。這時我開始感覺有點饑腸轆轆,我本來想就近找家連鎖小賣部買點什么充一下饑,當然最好能找到一家小飯店,找來找去沒一家,又不敢跑遠些去找,主要是不放心這邊阿莉這位女人。我這兒還有一個大餅,你們要覺得餓就將就著吃些吧。大胖子說。也不知他是什么時候藏在懷里的。
我要!你分我一點!阿莉首先舉起了手。大胖子就分了一塊給她。看來她也餓壞了,有點饑不擇食。
我是最后一個才分到的,他分我時,他手邊還剩兩塊剛分開的大餅,他比較了一下,然后把那塊大一點的給了我。他給我時我看到了他那雙慈愛的目光,我的一顆心不由地顫了一下。
大餅挺厚實的,里面有一些切碎的青蔥,像是從爐里烤出來的,外表皮不帶一點油,咬上脆中帶軟,我沒幾下就把它吞下肚了。
你去那邊討點水來。大胖子對我說,他給了我一只紫砂缽。我愣了愣。你想喝水嗎?我問女人。去討點來也行,女人跟我說,我正渴了,你去吧,看來他們還真不是什么壞人,放心去吧,不會有事的。
我拿著紫砂缽走向那家肉豬養殖場,我邊走邊想著當年玄奘孤身西行取經那情景畫面,真難為他了,我想,要我可能辦不到這點。記得朋友羅明說過,一切魔都來自我們的內心,保持內心的純真,才是我們所要努力做到的。我沒進門,就已嗅到里邊豬糞味與化學顆粒激素飼料混合難聞的氣息,讓我一時又適應不了,我趕緊憋住了呼吸。我找了好久,也沒見有管門的人。我聽到里邊有說話的聲音:這已夠便宜的了,放兩三天又怎么著!切解攪碎放上調料味精作餡料又沒什么大礙!接著我看到有人從里邊抬出兩頭未成年的豬來,豬是死的,肚子發青,鼓得有點夸張,我從沒見過原來病死的瘟豬是這樣的。你是誰?誰讓你進來的?!有個男人厲聲問我。我來討點水,我說,你能不給我倒點開水。我們這里沒有,你上別處討吧!男人說。
我就這樣跟著倆位抬豬的男人來到的外面。豬也不大,估什也只百來斤,他們一前一后,各提著死豬的兩條前爪后腿,哼哧哼哧走向停在那邊的一輛面包車。我邊走總忍不住瞟幾眼死豬,我能看得到豬肚子下發青的內臟,感覺它們要流蕩出來一樣。你們要把它們葬哪去?我問他倆。心想這病死的瘟豬體內必定已爬滿無數病毒細菌,應及早處理才是。你說什么——葬掉?開什么玩笑!你以為我們的鈔票是花花紙嗎!他們中有個稍年輕點的說,當然是廢物再利用,切解加工,你沒吃過這種豬肉嗎?他問我。
應該沒有,我說,我是人,人怎么能吃這種骯臟的瘟豬肉呢?!
得了吧!他倆哈哈地狂笑了起來。
我像只木雞似地站在那兒,看著他倆把兩條死豬抬上面包車,然后坐上車,尾后一陣白煙,一溜地開遠了。我見那邊大胖子他們仨個在向我招手,見朋友女人邊招手邊在向我喊:有沒討到水,我們要趕路了,我已知道羅明在的地方了!
在他們身后,我看見一片翠綠的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