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東部采訪手記

在4月底5月初的幾天時間里，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走進烏克蘭東部地區(qū)，從頓涅茨克州到盧甘斯克州，再到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州，一路采訪中深深感受到形勢的嚴(yán)峻和復(fù)雜。

眼下，烏克蘭政局被分為三股力量，一是以臨時政府為代表的“政府派”（又被稱親歐美派），二是“親俄派”，三是堅持自主的“中間派”?！罢伞北緛硎欠磳ε?，一心想“脫亞入歐”，也趕走了親俄的前總統(tǒng)亞努科維奇，組建了親歐臨時政府，但結(jié)果卻丟了克里米亞?！爸虚g派”既不愿“入歐”也不想得罪俄羅斯，只想能自主發(fā)展?！坝H俄派”目前最活躍，正在烏克蘭東部發(fā)起一波波“獨立”和“脫烏入俄”的浪潮。

此次要求“獨立”或“脫烏入俄”的地區(qū)，主要包括烏克蘭東部的頓涅茨克、盧甘斯克和哈爾科夫3個州，人口超過1000萬，占烏克蘭總?cè)丝诘慕?/4，居民主要是烏克蘭人，俄羅斯人占30%以上，但他們的語言則是以俄語為主。另外，相鄰的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扎波羅熱等俄羅斯人集中的東部和南部多個州，也都有親俄傾向。在這些地方，基本都分成親烏克蘭政府派和親俄羅斯派，但后者明顯處于優(yōu)勢地位，尤其是在前3個州。前不久，3個州的多座城市紛紛宣布將“公投入俄”。

親俄派的勝利

4月28日，記者抵達頓涅茨克的當(dāng)天，正值當(dāng)?shù)赜H俄武裝力量占領(lǐng)了頓涅茨克州廣播電視臺。廣播電視臺位于市郊，隔著鐵柵欄，記者采訪了一位蒙面武裝人員。他友善地和記者握了握手，并說了一大段話。本以為他在炫耀這次占領(lǐng)廣播電視臺的勝利，沒想到他是在向記者解釋，廣播電視臺主入口鐵門被撞壞，并不是他和同伴所為，而是很早之前就發(fā)生的意外。他怕外國記者把誤會寫進報道中，壞了他們的名聲。

被武裝人員控制后，頓涅茨克州廣播電視臺將數(shù)字廣播信號全部切換成親俄羅斯的節(jié)目，只留下模擬信號繼續(xù)播放烏克蘭自制的節(jié)目。記者問為何這么做？武裝人員說這是和廣播電視臺工作人員談判的結(jié)果。他們希望用這種民主談判的方式向外界顯示：雖然200多名媒體從業(yè)者被控制了，但他們并不是人質(zhì)，仍然有自由，還按時上下班。但事實上，兩天之后，很多工作人員還是被趕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身份不明的人，沒有人知道他們究竟來自哪里。

在相鄰的盧甘斯克市，幾乎全城人都把俄語看作母語，他們在這次烏克蘭變局中的立場尤為堅定。4月29日，當(dāng)?shù)厝思Y(jié)在一起前往早已人去樓空的盧甘斯克市政府示威，但“和平示威”的場面不過持續(xù)了5分鐘，便有手持棍棒鏟子的蒙面抗議者急奔而來，砸碎政府大樓的門窗，坐在市長辦公桌上，宣布占領(lǐng)了市政府。

擠在憤怒的人群中，記者問他們：“真的不擔(dān)心烏克蘭政府會派兵來收拾局面？”一名舉著鐵鏟的示威者問記者：“你能發(fā)誓如實報道嗎？”

記者笑答，如實報道原本就是自己的職責(zé)。這位男子立馬打開了話匣子：“我們料定基輔不會再多派一個士兵、一個警察到盧甘斯克來。為什么？因為基輔什么也不敢做，而我們背后有俄羅斯的支持，我確信這一點?！?/p>

和頓涅茨克、哈爾科夫相比，盧甘斯克人似乎有理由自信。因為從今年3月至今，在前兩座城市里，不同政治力量仍在你爭我奪，難分高下，只有盧甘斯克的親俄派取得了絕對勝利。心急的親俄派干脆在4月28日就豎起了“盧甘斯克人民共和國”的旗幟。按照當(dāng)?shù)匾晃焕先说恼f法，“盧甘斯克正在做正確的事，而且勝利在望”。

烏政府不會輕易放手

形勢真如盧甘斯克人說的那樣勝利在望嗎？記者經(jīng)過幾天采訪，得出的結(jié)論并不樂觀。

這些烏克蘭東部城市，遍布軍工企業(yè)，對烏克蘭至關(guān)重要，烏克蘭政府是不會輕易放手的。

前來采訪的記者都能看到，親俄力量以斯拉維揚斯克為起點，利用鐵路、公路之便，已向東串起了一道自己的軍事防線，沿線連著烏克蘭多家軍工企業(yè)。烏克蘭全國軍工方面的企業(yè)多達3594家， 從業(yè)者達300萬人，其中直接從事武器生產(chǎn)的企業(yè)就有700家，職工140多萬，產(chǎn)品有火箭、大型運輸機、軍用艦艇、裝甲車輛等陸?？崭鞣N裝備，而且大部分產(chǎn)品性能居世界前列甚至頂尖水平。烏克蘭的軍工企業(yè)有一大半分布在東部，這里的從業(yè)人員超過百萬。

記者走訪的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是烏克蘭著名的航天科技城，令人矚目的火箭、航空科技中心——“揚戈里”國家南方設(shè)計局就在這里，該局是研制火箭、航空系列產(chǎn)品的主導(dǎo)企業(yè)。在這座城市里，到處都可以看到不同時代的戰(zhàn)機及導(dǎo)彈的造型雕塑，而這甚至成為當(dāng)?shù)厝顺鲂袝r辨認(rèn)方向的指示牌。

該市的南方機械制造廠是烏克蘭航天工業(yè)最大的生產(chǎn)企業(yè)。該企業(yè)研制生產(chǎn)的SS—18重型洲際彈道導(dǎo)彈，是世界上威力最大的導(dǎo)彈之一，可攜帶10個55萬噸當(dāng)量的分導(dǎo)式核彈頭，及40多個誘餌。難怪它在冷戰(zhàn)時期一問世，北約就將其稱作“撒旦”（惡魔）。如今，烏克蘭仍以其高性能的“天頂”、“第聶伯”、“旋風(fēng)”等三類系列運載火箭而躋身航天大國行列。

頓涅茨克州和盧甘斯克州是該國軍工企業(yè)的傳統(tǒng)聚集地，坦克制造是這里的強項。記者曾試圖聯(lián)系采訪盧甘斯克機車制造廠，但聽說可能會談及軍民兩用產(chǎn)品，即婉言拒絕了。該廠廠長解釋說，這類話題太過敏感，在沒有獲得政府的允許前，是不會接受媒體采訪的。

烏克蘭東部很多人祖祖輩輩從事武器制造，接觸武器的機會非常多，所以很多親俄武裝人員雖然只是當(dāng)?shù)氐泥l(xiāng)民，但對手中的半自動步槍、火箭彈等并不感到陌生。在通往斯拉維揚斯克的一個軍事檢查站里，一個叫維拉迪米的民兵指著肩頭背的沖鋒槍說，自己自小就從爺爺那里看到如何拆裝，只是沒有機會真的使用過，這次看來要參戰(zhàn)了。

目前，親俄力量掌控的軍工企業(yè)還不多，絕大多數(shù)軍工企業(yè)仍控制在烏克蘭政府手里。在斯拉維揚斯克城里，記者看到親俄武裝人員在保護市政府大樓，這里已是他們的指揮中心。外面停著一輛坦克，坦克手伊萬告訴記者，他是退役軍人，任務(wù)是帶著3個有作戰(zhàn)經(jīng)驗的伙伴全天戒備，防范政府軍的進攻。

在和這些親俄武裝人員交流時記者發(fā)現(xiàn)，有一半人是新招募的民兵，對使用槍支還不太熟練，他們還配備了一些用啤酒瓶自制的燃燒彈。但他們表示非常有信心，說已在城區(qū)四周部署了職業(yè)的狙擊手和手持火箭炮的武裝人員。5月2日，他們在與政府軍的戰(zhàn)斗中，曾擊落軍用直升機。

還能搖搖擺擺走多久

烏克蘭親俄武裝同政府軍對峙交火的情況，從地圖上看就能一目了然——幾乎所有出事的城鎮(zhèn)都在3號國家公路兩旁。記者沿著這條公路采訪。一路上，護照、記者證其實都不太管用，反而是中國人的長相成了最好的“通行證”。

從頓涅茨克出城之后，記者就歷經(jīng)了3個軍事檢查站，一個是烏克蘭政府軍控制的，其余兩個是親俄武裝把持的。在距離斯拉維揚斯克城70公里處的一個親俄武裝檢查站，記者被攔截的時間最久?；蛟S是在當(dāng)天清晨剛和政府軍交過火，檢查站的官員顯得有些氣急敗壞，見到疾馳而來的汽車就命令全部攔下，并大喊大叫地要求接受檢查。我們的向?qū)нf上了記者的護照和記者證，幾個武裝人員用槍管在這些證件上劃拉了一番，竟說了句“假證件誰不會做”，就掉頭離開了。

就在我們有些失望之時，這群武裝人員突然又聚在一起嘀咕了一番，交談間眼神還不斷向我們打量。沒過多久，一個表情好轉(zhuǎn)的士兵對記者說：“你可以在這里采訪，也可以往前行駛，因為你是來自中國的媒體，是友好記者?！彼€補充一句，“BBC等媒體的記者休想從這里通過”。

在斯拉維揚斯克城內(nèi)，親俄守軍也一樣更看重記者的“中國長相”。在“刷臉”經(jīng)歷中，記者看到來自烏克蘭國家電視臺的同行曾在頓涅茨克被當(dāng)?shù)厝肆R出列寧廣場；在盧甘斯克，有的媒體記者遭到?jīng)_撞，而我們則安然無恙，同樣因為長相。

采訪中，記者多次思考一個問題：在烏克蘭長期動亂中，誰能保護這些烏克蘭東部老百姓的平安？近日，頓涅茨克、盧甘斯克、哈爾科夫等3個州宣布將于5月11日舉行獨立公投，以這種方式與烏克蘭政府對抗，使后者計劃在5月25日舉行的全國大選無法進行。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俄羅斯示好使局勢有所緩和，普京5月7日呼吁親俄勢力推遲公投，并宣布邊境地區(qū)的俄軍已經(jīng)撤走。但烏克蘭東部兩州已作出回應(yīng)，決定不推遲公投。

5月9日，執(zhí)行“反恐”行動的烏克蘭政府軍在馬里烏浦爾市又與反政府武裝人員發(fā)生了交火。據(jù)一位烏政府官員說，政府軍當(dāng)場擊斃20名“恐怖分子”，并生擒4人，其余的武裝分子則紛紛丟下武器落荒而逃。

據(jù)記者了解，在此次沖突后，烏克蘭東部地區(qū)的局勢更加緊張，臨時政府的支持者與親俄民眾之間的關(guān)系也將變得更加勢不兩立。有反政府人士指出，烏克蘭政府的行動是與當(dāng)下歐安組織的要求背道而馳的。因為歐安組織已起草了一份文件，明確要求烏克蘭雙方盡可能地保持克制，以和平方式解決當(dāng)前的危機，并要求烏克蘭議會通過特赦法令對該國東部地區(qū)的各種反叛組織既往不咎。顯然，政府方面沒有拿出具體行動來。

所以，烏克蘭的未來，還充滿著太多的變數(shù)。這場從2004年“橙色革命”開始的亂局，至今已持續(xù)10年了，但烏克蘭人仍然沒有找到國家和民族的出路。人們無法知道，他們還將如此搖搖擺擺走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