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星期日。我站在毅然宿舍旁的枯樹下凍得直跺腳。當夾雜著落雪的寒風拂過宿舍大門時,毅然從白茫茫的風里走過來。他穿著一件恨不得垂到膝蓋的黑色大衣,給人一種笨重卻又踏實的感覺。看到我,他咧嘴一笑,明媚如同盛夏的日光。當初很多時候是因為他的笑,我才肯收下他伸過來的右手。
他把原本插在衣兜里的手拿出來拉住我。我們踩著反射著清晨光芒的積雪,穿過巨大的操場,坐上公交車。在車上,他找了個話題和我閑聊。我不太想理他,目光游移到窗外。
“怎么了?不舒服?”他的長睫毛忽閃了兩下。
“好不容易星期天,你還磨磨蹭蹭的。”
遠處山包上的樹木被初升的太陽映得迷離。公交車車窗上的霜曲折成妖嬈的花朵。
“嗯……”他支支吾吾很久沒說出來一句完整的話。
我不想再逗他了,“今天去哪條路?西巷還是江銘?”
“西巷吧。很久沒去了。”
“好的,聽你的。”
“我就知道你沒生氣,小騙子。”
公交穿行在寧靜的清晨,我看了看毅然泛著紅的臉,僵硬地笑了笑。
西巷路上,車少人稀,白雪軟軟地覆蓋著。我們在路邊的一家商店買了許多吃的。順著商店走了一段,就看到它們朝我們跑過來。毅然拿出事先準備好的保鮮盒然后把剛買的牛奶倒進去,接著打開罐頭,剝開香腸……
我看著它們吃東西的樣子心里充滿了溫暖。我想毅然也一樣吧。可是我沒有看到多多。我呼喚它的名字很久。可它依舊沒有出現。“就算翻遍整座城市我也要找到它。”這時候我看到毅然皺了下眉頭,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我們在西巷路找到中午,沒有找到。又去江銘路、雨寧路、上鑫路……
“別找了,它很可能死了。”
我聽到毅然說完這句話,夕陽就完全隕落,只留下一抹模糊的幻影。
“不。”
“不回去自習了?還有半年就高考了。”
“那你先走,好學生。”
“我覺得你不應該把時間都浪費在那些流浪貓身上。”
“那你的意思是要浪費到你身上?”
“我是說現在復習才最重要。”
一輛輛閃著燈光的車子飛快地劃過我們的身旁,呼嘯的晚風、降落的雪花使氣溫唐突地猙獰起來。
“我們分手吧!”我們對視著。一滴眼淚迅速地劃過我的臉頰。我也不清楚為什么而流淚,是我的貓還是他。毅然欲言又止,看看我,轉身離開。
[2]
第二天五點鐘,我醒過來,就再難入睡,翻開手機看一眼日期,距離高考剛好200天。 寢室到處堆著復習資料,對床室友的枕邊摞了一大堆卷子,沒有蓋上的中性筆在她臉上畫了個圈。窗臺上擺放著前幾天才死掉的花。那盆在野外挖回來的花我至今叫不上名字。當初我把它帶回寢室它還很精神,像個正在讀小學的小女孩兒,很招室友的喜歡。那都已經是剛上高中的事了。
渺茫若無的晨光躲在灰墨色的山的背后,那遠處圍住這座小城的山已不是山那么簡單,在我眼里,至少它還是一條分界線,今天的和未來的,憧憬的和安于現狀的。
起床,洗漱,走出寢室。毅然仍舊如每個上課日一樣,站在那棵高大的梧桐樹下等我上學。
“怎么穿這么少?”他的語氣更像是責怪,然后眉頭皺了皺。
我們并肩走向食堂的方向。厚厚的積雪被風一層層剝離開來,肆意飛舞,遮攔視線。這一次,他沒有拉起我的手。
毅然,現在的你是否知道其實我并不喜歡你。
如果你還不知道的話,那么你真傻。
[3]
一年前再向前一些。十月的天,神清氣爽,我和他踩著剛剛旋落的樹葉安靜地漫步。有我陪著,他十分高興。因為他喜歡我。別人說愛是一種玄妙的情感,不可以輕易定義,也不能輕易地說出口。可是我依舊覺得我把他和我用愛這個字連接起來相當準確。
我在他面前喋喋不休地抱怨數學老師的大嗓門和丑得讓我想要嘔吐的化學老師。他學習很好,聽我這么說卻也不反對,還和我一起罵他們。
今天是周日,他本應該去補習。我說最近心煩,他翹掉了高額費用的課來陪我逛公園。
我又說我想回家睡覺,他也不生氣,嘴角揚了揚說:“好,我送你。”
我們出了公園,攔了出租車。路過一家酸奶店的時候,我看到冼翊和一個女生在那家店門口說說笑笑。我對司機大喊“停車”,車子停下來后我朝他們跑過去,毅然緊跟在后面。我對著那女生說:“嗨!你好。”她還沒來得及反應,我就搶過她手里的酸奶潑了她一臉。我們和那女生稀里糊涂地打了起來。
看到我的頭發被她揪住,毅然沖上來……
[4]
冼翊看了看我,搖搖頭,一副失望的樣子,然后攙扶著那個女生逐漸消失在我的視線。 幾許單薄的秋風晃晃忽忽地吹走了他們的背影。我把頭轉向毅然,“你不覺得悲哀嗎?”
我這個問題讓他摸不到頭腦,他疑惑地看著我。
我別過頭去說:“至少我不會為了你去和別人打架。”聽到我的話,他的眼神應該很落寞吧。
我望著冼翊離開的方向有些懊惱。不是因為我的形象在他面前毀了,而是我開始拼命地想他,想到心煩,想到想要撕破眼前所有的東西。
我突然想要去追趕冼翊。我擠過人群,風開始在耳邊呼嘯,太陽和云朵似乎也跟在我的后面奔跑。像是陪伴,又像是嘲笑。
那時我又突然想起初中。冼翊順便載我回家。我坐在他的單車后座,抓著他的衣角,那天他穿了一件素氣的白色毛衣,他的劉海兒隨著秋風的翅膀輕輕跳舞。我想說“喜歡你”,卻沒勇氣開口。
“你喜歡什么類型的女生?”我刻意用一種輕松的語氣問他,讓它聽上去更像是一種稀松平常的玩笑。
“嗯……善良的吧。”他頓了一下然后說。
我心想,真好,他沒有說要十分好看的,善良這東西應該可以學習的吧。我們微笑著,單車劃過彼此的十五歲。而我就一直因為那個秋日黃昏的單車,幻想著我的愛情,一直苦苦地追逐著它,就像今天這樣,我不顧一切地奔跑、飛蛾撲火般地追逐。
和我一樣有另外一個白癡,他竟然喜歡我,真可笑。我到底哪里值得他去喜歡?
更可笑的是我們兩個白癡還天天在一起。
[5]
和毅然走進食堂,他伸出手幫我拍去肩膀上細碎的雪。
這時,我卻看到冼翊,他一個人在一個靠窗的位置默默地吃東西,我看得出他眼里有那么一絲的寂寥,卻還是那樣帥得沒救。我沒管毅然,徑直地走過去,坐在了他對面。“女朋友呢?”
他往嘴里灌了一口粥,看了看我,沒有回答。
“別難過,比她好的很多。”
他含糊不清地說“嗯”,聲音小得好像什么都沒說一樣。
這時候,我的開心無以復加。
離開食堂的時候,雪下大了,厚重的枯樹枝在我們的頭頂輕微地晃著。
我直截了當,“我們還是分手吧!我根本不喜歡你,你還弄丟了我的貓。”貓顯然不是他的錯,可我卻賴給了他,看,我現在多卑鄙。
毅然停下了腳步,蹲下去,在那里一動不動。我長長地作了一個深呼吸。不對勁兒的我們終于結束了。
[6]
現在,我很好。冼翊常常答我的話,他看我的眼神竟也溫暖,這些都使我心起波瀾。
圣誕節快到了,我要送他一條圍巾,我要送他一條親手織繪的。我躲在班級最末排的一角,一邊胡言亂語地附和著老師向全班提出的問題一邊左一針右一針。同桌總是被我扎得神采飛揚,不打瞌睡。
距離圣誕節還有兩天的晚上,我織好了一條淺灰色的圍巾,在橙黃色的燈光下,它顯得動人起來。同桌看著我壞壞地笑:“都高考了還弄這東西,給誰弄的啊?”
“不告訴你。”我沖他欠扁地笑,心里美滋滋的。
“我先走了,拜拜。”
當我整理好書包準備回寢室時發現班級只剩下我,一個人關好燈鎖上門,背著圍巾走出教室。
路上,我邊走邊歡快地聽自己踩踏雪地的聲音甚至還和起歌兒。突然有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我的身邊。
“怎么才出來?”
我聽到他渾厚的聲音,腦袋有些輕微的眩暈,頭腦一熱,扯住了他大而細膩的手。
他沒有反抗。
行道的松樹投下參差的暗影,細小的雪花游過昏沉的路燈微微地閃爍起來。我看著他俊俏的側臉,完整地沉浸在這明暗交織的黑夜。
男生宿舍樓下,他對我說再見后轉過身去準備進宿舍。我喊住他。
他收下了我遞給他的淺灰色圍巾。我羞紅著臉,一直低著頭不敢看他。我想,“我得到他了吧?”
[7]
圣誕過去了。為了迎接新年的到來,學校和七中聯合舉辦了一場冬季馬拉松。
這天。天氣晴朗得放肆,太陽被冬天的風吹得遙遠,卻依然散射著堅毅的光芒。
我一步步在厚厚的雪地里奔跑,幻想著自己能夠飛翔,能夠脫開這沉重的世界,哪怕做一片薄薄的飛雪、一縷無人知曉的風。耳畔不停地回響起冼翊的聲音,“我只是不想讓喜歡我的人太難過”。
這時,其他人輕而易舉地超過我。身邊的冷風猛地凜冽起來,天地明媚地散放著白光,我有些睜不開眼睛,可還是努力地笑了笑。
遠遠地看著他們跑過終點線,我本想也努力地跑過去,可是眼前的世界它翻轉起來,好可怕。
混沌中聽到了毅然的聲音。“誰以后要再欺負陳曦我打死他!”“小曦,哥給你買了巧克力。”“小曦,就是他搶了你的水彩筆吧?”……
睜開眼睛才發覺自己躺在雪地上。心情復雜地跑到終點,記成績的說“你是最后一個”,我沒管,問他男子組誰最快。他說是陳毅然。
記得那是初中二年級吧,他獲得代表學校參加全市長跑比賽的機會。比賽那天早上,他本來馬上要出發的,偏巧我在班級和同學打鬧弄傷了腳踝,他不顧所有人勸說非要親自送我去醫院,趁班主任也沒在,在一片尖叫聲中抱起了我,說:“他是我小妹你們叫什么叫!”
到了醫院他也不肯走要在我身邊陪我,由此錯過了比賽和中考加分的機會。如果那次我不找麻煩他就去重點高中了。
從小我們就是鄰居,從小他就對我好,他讓我叫他哥哥,他奮不顧身地保護我。
后來,他也一直都在,我矯揉造作不可一世的時候,我黯然失色天理難容的時候。
現在,我也終于給我自己下出了定義:自私,貪婪,不可挽救。
[8]
表彰大會上,毅然接受了校長的頒獎,卻一直皺著眉頭。
春節放假前的最后一個周末,我照常去喂小貓。路上,我想,從前就因為冼翊的一句話我就去救助流浪貓真的是太做作了。
和往常一樣在小商店里買了吃的,然后熟練地打開包裝袋,裝進保險盒,安靜地看它們填飽自己的小肚子。不一樣的是這次沒有毅然陪著。
很久很久過去了。我跟它們道別,轉身離開。輕薄的風把世界吹拂得微微晃動,細膩的陽光緊緊地貼在路邊的枯樹上面。毅然站在不遠處,咧著嘴巴朝著我笑。
我走過去沖他說,“跟屁蟲。”
我走在前面,毅然走在后面,雪地“嘎吱嘎吱”地響著,我偷偷地笑了。我故意拖延時間最后用余光瞥到了他的出現。還好,他出現了。
幼兒園的時候老師分橘子,我的吃完了吃毅然的,他的也吃完了他去幫我偷。小學時一個冬天我們偷偷跑去郊外的河上玩,毅然為了給我撈掉進冰窟窿的手套差點淹死。初中的時候我在課上和同桌聊天被老師罵,毅然站起來頂撞,被老師打了一巴掌。
這些我怎么可能忘記呢?
[9]
當黃昏的最后一縷光芒也消失殆盡,我揉了揉酸脹的眼睛,合上書本。手機收來毅然的短信:老地方看煙花。打開衣服柜子,找出初三那年春節毅然給我買的大熊貓衛衣,裹上它。稍微有一些小了。
我騎著單車,穿著微微散發著霉味的外套,在冬天的風里飛翔。 耳機里是張綺雅的《十指相扣》:冬天的黃昏中/風竟然吹得溫柔/你總是站在我身后/我總是不回頭/那一次的十指相扣/是我說冷/你來問候/一直沒有說出口/不需要問候。
顏海廣場。毅然倚在廣場一角的一棵梧桐樹下,和平日里等我上學的樣子沒有區別。
看到我,他開心得像一個孩子,幫我放好單車。他指了指旁邊,“你看我們今年的煙花最豐盛。”我也開心地笑了,“嗯。”
我們抱著煙火向廣場中央走,這次煙花就像毅然說的真的很多很多,我們就好像是剛剛偷了玉米的黑熊在回家的路上,樣子一定滑稽得可以。
人群中。毅然他高高的個子很出眾,臉上一直掛著笑容,略長的頭發擋住了左眼角從前因為給我“報仇”而留下的傷疤。
我們擠過了人群,爬上階梯來到廣場中央,也是整個顏海最高的地方。
點燃幾簇煙花,它們迅速地升上夜空絢放,平日里漆黑的夜空此時明亮如晝。毅然的臉也被映得光亮,他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我大聲地說:“馬上就要考試了,好好復習,上個好大學。”
我聽到他的話認真地點點頭,說:“嗯,你也是。”此時的世界轟烈喧囂、人聲鼎沸,他好像沒有聽到。
我拉過他的脖子,貼在他耳朵上大聲地說:“你知道嗎?現在我還是喜歡冼翊,那是我心底的聲音。”
他看了看我,大聲地說:“我知道。”
我又拉過他的脖子,大聲地說:“你知道嗎?我一直都把你當成親哥哥。”
他用指尖輕輕地掐著我的臉,說:“我以為你很討厭我,我害怕你討厭我,你這么說我就放心了。”
“對!我討厭你!跟屁蟲!跟屁蟲,放完煙花我帶著你去我家吃餃子。”
“為什么是你帶我?還是我來帶你吧!”
“從小到大都是你帶我,這次換我帶你。你也別在這兒裝紳士,剛才讓我抱那么多煙花!”
“我故意的,大熊貓。”
[10]
明艷的煙火劃破濃厚的黑夜,人潮中我們一起歡笑、一起蹦跳,高興得就像我們的小時候。
我拿著一個小燈籠在前面跑,毅然在后面裝妖怪捉我還假裝追不上,我們嘻嘻哈哈地走過一個又一個春節。他也把這種歡樂帶到了我平時的生活。直到后來我們都長大了,即使我傷害過他,他也依然保護著我,依然想盡一切辦法讓我快樂。
當所有的煙火都幻化成煙歸于平靜的黑夜的黑暗,我們也離開廣場。
我哪里載得動毅然那個大個子,毅然載著我,背對著顏海向生活延續的那一部分行駛。
編輯/廣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