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色煙火

我所有的快樂在他出現(xiàn)的時候就一定會香消玉殞。有些人出現(xiàn)是為了讓你成長，而有些人出現(xiàn)是為了讓你無地自容。

我想他就是后者，一生光輝閃耀，只是為了襯托我的卑微，只是為了彰顯原來我與這個世界是多么地格格不入。

我從不質(zhì)疑我們像敵人一樣對峙是因為發(fā)自內(nèi)心地厭惡對方，可是我們卻不是敵人，我們是血濃于水的親兄妹。

其實我小時候并不討厭趙峻，反而很依賴他。對于那時候的我而言，他幾乎無所不能，但也因為他太無所不能，才會導(dǎo)致我們現(xiàn)在的僵持。

我知道，我們都沒有錯，我沒有，趙峻也沒有，只是在這個世界當(dāng)中有一些總愛關(guān)注我們的人往往特別容易潛移默化地影響我們這些還不夠強大的孩子。

我們的一舉一動，一個笑容、一個眼神，都會成為那些人茶余飯后的猜測和談資，他們怎么會有那么多用之不竭的時間和想象力來注目與他們毫不相干的我們??？我不得而知。

因為發(fā)覺他們的存在，所以我們越來越小心翼翼，不是怕做錯，而是害怕落人話柄。這些嚼舌根的專業(yè)戶最厲害的不是嚼舌根，而是刻意在你面前嚼舌根，恰到好處地讓你聽見，讓你總心有戒備，誠惶誠恐。

我之所以這么強調(diào)這些喜愛在別人背后說話的人，并不是因為他們給了我巨額廣告費，而是因為在我的生命中，無時無刻不被這些人牽制著，影響著。我第一次和哥哥心生隔閡，就是因為這群像蒼蠅一樣滋生是非的人。

那時候，我還不諳世事地認(rèn)真學(xué)習(xí)，還不必?fù)?dān)憂成績，爸爸常年在外做生意，家里也鮮少有爭端。

那天，一切如常，家里有哥哥和媽媽，還有像牛皮糖一樣總愛粘在我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這些無所事事的姑婆大姨們，成天樂此不疲地討論著誰家的孩子掉進了馬桶，誰家的彩票買了幾年都沒有中，我聽著她們熱衷的話題，終于明白這個世界上為什么會有那么多悲劇了。

我專心致志地寫作業(yè)，到現(xiàn)在還隱約記得那道坑爹的提高題：李清照是_____派詩人？

我想寫浪漫派，可是好像沒有這個門派，只好去問我那無所不能的哥哥。趙峻在玩電腦，聽到我的問題，他停下敲打鍵盤的雙手，仰頭思考，然后說：“你就填……蛋黃派。”

我撇嘴，李清照是蛋黃派詩人？

他堅定的眼神讓我將信將疑地填了蛋黃派，我笑了笑，這題目真是簡單。

那時我的天空中，沒有哥哥飛不到的角落，他于我而言，強大到我無法去質(zhì)疑他口中說出的答案是否正確，是否會讓我變成班級的笑柄。

到了講評那張卷子的時候，語文老師別有深意地看了看我，然后說：“這次大家的作業(yè)大體上完成得不錯，就是有一些不該犯的錯誤需要注意一下?！闭Z文老師的裙擺被風(fēng)微微吹起，顯得特別地超凡脫俗，她從一摞試卷中抽出一張，沒錯，就是一張試卷，不然還從一摞試卷中拿出一張手紙嗎？我想著，笑了出來，接著我就笑不下去了。

她拿著那張試卷，笑容僵硬地說：“我們來看一看趙寧同學(xué)的考卷，第四題她是這樣寫的，李清照是——蛋黃派詩人！”她刻意頓了頓，全班像瘋了一樣哄笑。我頓時想哭，我想求語文老師給我留一點兒面子，可當(dāng)我把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時，我看見她也同那些人一般笑得捶胸頓足。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能讓她們這么高興？

我很困惑，為什么會這樣？！我慢慢感覺到我和那些老師同學(xué)其實并不是處在同一世界，他們的身上有一種可怕的東西，是灰暗的，粘稠的。從我意識到我們之間的不同那天起，我想遠離他們——同學(xué)、老師、學(xué)校，甚至我崇拜的哥哥。

我的世界里從此生成了一種新的顏色，介于黑與白之間的灰色地帶。

原本生活還是無波無瀾的，直到媽媽打電話給班主任詢問我的學(xué)習(xí)情況。班主任就是我們的語文老師，這才是我所憂慮的地方，我無法阻止她成為我的班主任，更無法阻止媽媽以關(guān)心我的名義給她打電話。

班主任約媽媽出去坐一坐，說是有必要跟她談?wù)勎业那闆r，媽媽神色緊張地看著我：“你是不是在學(xué)校里惹了什么事了？”

我搖搖頭，“亂扔垃圾不算吧？”

班主任徹底讓我失望，不僅讓我在班級里大失顏面，還特意把那張試卷帶去給媽媽看，繪聲繪色地說我態(tài)度不端正……

那天傍晚，媽媽臉色鐵青地回到家，我知道，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要發(fā)生了。果不其然，媽媽從她心愛的包包里拿出一張滿是褶皺的試卷。我苦笑，班主任是有多鐘愛這一張考卷啊，見人就說。

媽媽把考卷重重地砸在她面前的茶幾上，可惜考卷的分量根本不足以把茶幾奈何，所以根本無法顯現(xiàn)出媽媽當(dāng)時的憤怒。門大開著，秋風(fēng)順勢跑了進來，將那張考卷從茶幾吹到了地上，也許風(fēng)看懂了我的處境，來洗雪我的恥辱，吹吧吹吧，吹得越遠越好，最好遠得讓人再也記不起這些擾人的煩惱?？墒俏覠o法遂愿，媽媽彎下腰，再次把考卷丟到我的面前，我站著，呆呆地看看考卷，鮮紅的叉無比刺目，就是這些紅得像血色的分?jǐn)?shù)惹來了這么多事端。我不由得想，媽媽因為我錯了一道題目而怒發(fā)沖冠，倘若有一天我沒有了高分的光環(huán)，她還會愛我嗎？是不是媽媽只是要一個健康聰明、成績優(yōu)異的孩子，而不論那人是誰，或者不是我也是可以的？我越想越心寒，抬頭看看媽媽，板栗色的頭發(fā)，年輕的面容，可怎么冷漠得那么遙遠？

“你自己看看你寫的是什么東西！錯了那么多，害我被你們老師說不認(rèn)真監(jiān)督你學(xué)習(xí)，我養(yǎng)你哥這么多年了，我去見他的老師哪一次像這次那么難堪過？你倒是有出息啊……”媽媽指著我，嘴里不停地念叨，我漸漸聽不到什么，只看見她在不停地說話。我閉上眼睛，腦子里很亂——語文老師僵笑地說接下來我們來看看趙寧同學(xué)的考卷；媽媽說我養(yǎng)你哥這么多年了我去見他的老師哪一次像這次那么難堪過；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嘰里呱啦地說這趙寧啊，就是不如趙峻，趙家還是得靠趙峻才有希望……很多很多的人都在嘈雜地說著些什么，我的腦子混亂得想要爆炸。

哥哥，為什么會這樣呢？

就在此時趙峻進來了，高大的身體，俊秀的五官，永遠干干凈凈的衣服，一副毫不知情的樣子，他問：“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我怨懟地看著他，他是我的哥哥，可是為什么要這樣害我呢？同輩之間、兄弟姐妹之間，常常會無形地競爭，學(xué)歷、工作、薪資，都是比較的工具，但是，他根本不需要害我，他已經(jīng)贏得徹徹底底，那么，他到底是為了什么呢？

趙峻被我盯得有些怕，又問：“到底怎么了？”

媽媽開始滔滔不絕地講。我咬緊牙根，努力不讓淚水流下來，我也不敢辯駁什么，連是哥哥讓我填的答案都不敢說，我怕我一開口，眼淚就會暴露我辛苦維持的堅強其實不堪一擊。

我轉(zhuǎn)身跑出去，只有飛快地奔跑，身后我不想面對的人和事才不會孜孜不倦地尾隨而來。我大步地往前跑，沒說一句話，眼淚卻不停地落下來，路上不斷有人好奇地看著我，我逼自己不予理睬。跑到海邊，我才慢慢停下腳步，兩條腿酸軟到無力支撐整個身體。我坐到沙灘上，正是黃昏，夕陽非常的漂亮，暖暖的金黃色，恍惚之間我覺得我好像不屬于自己，也不屬于這個奇怪的世界，我看著旖旎的海洋，海浪拍打著礁石，我的心突然變得無比平靜。

我雙手抱腿，靜靜地看著太陽從地平線上消失，開始思索我的去路，只要不回那個家，去哪一個地方都是可以的。

天很快就黑了下來。已經(jīng)深秋，海風(fēng)很大，我有點兒冷，可讓我更煩憂的是無處可去，天下之大，我卻連一個棲身的地方都尋覓不到。

我慢慢地走著，步履猶疑，卻前所未有地自在。那天我在路邊攤，用身上僅剩的一點兒錢吃了些東西，然后便開始不停地走。路上有各種各樣新奇的東西，我想看就可以停駐；走累了，就找個地方坐下，休息夠了就再走；口渴了，投個硬幣就能夠喝到冰涼的水，愜意無比。那是我第一次夜不歸宿，我不知道我哥哥、我媽媽會不會到處找我，會不會緊張，會不會后悔，爸爸常年在B城做生意，指望他來找我是不可能的，不過，我對媽媽和哥哥沒什么信心。

我靠在公園的長椅上睡著了，如同千千萬萬在外漂泊的流浪者，無處可棲，落地為家。

我做了個夢，夢見我不是爸媽的孩子，原來我的父母另有他人，我很高興，一個人開始過自由自在的生活，一個人尋找我的親生父母，不用上學(xué)，不會難過。我在尋找父母的路上遇見了很多人，有一個乞丐竟然給了我一百塊錢讓我去吃飯，我快樂地去吃了碗餛飩，剛開吃就醒了。

肚子有點兒餓，可是天還沒有大亮，秋天，越來越晝短夜長。我沒想好接下來應(yīng)該怎么辦，只好繼續(xù)呆呆地坐著，日落得很快，日出也是。天空漸漸變成魚肚白色，我才發(fā)現(xiàn)，這個公園有那么多無家可歸的人，他們席地而寐，無欲無求，我甚至有點兒羨慕他們。

哥哥和媽媽是在那天早上找到我的，我從他們的口中得知，他們走遍了親戚朋友的家，訪遍了同學(xué)的家，都不見我的蹤影。媽媽找到我的時候很狼狽，面容憔悴，我萌生了剎那的感動和愧疚，可她的一巴掌，把我僅有的一點兒愧疚又打掉了。她第一次打我這么用力，我的臉火辣辣的，腦子有點兒懵。哥哥蹙眉，責(zé)備地看著我，我的鼻子很酸很酸，卻笑了出來。

“你還笑得出來？！你知不知道你就那樣跑出去我和你哥有多擔(dān)心，你覺得你這個樣子很了不起嗎……”印象中，媽媽總是盛氣凌人地責(zé)罵我，直到我低下頭誠誠懇懇地認(rèn)了錯她才善罷甘休，這次我卻不肯輕易低頭，我桀驁地昂著頭，不想妥協(xié)。

我被他們硬拉回家，親戚鄰居都守在那里，像看戲一樣坐成一排。

我把頭埋得低低的，嗡嗡的人聲、各種各樣的議論飄到我的耳朵里，我的心被一刀一刀地雕刻得千瘡百孔，最讓我無法忘記的一句是：她哥比她可省心多了，獎學(xué)金年年領(lǐng)，學(xué)習(xí)從來不用人操心，又乖又孝順，哪像他妹，聽說在學(xué)校里還頂撞老師……

我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我想，我也不需要再顧慮什么，媽媽要的只是一個乖巧聰明的女兒，哥哥需要的只是一個可愛溫順的妹妹，老師需要的只是一個成績拔尖的學(xué)生，是不是我都無所謂……

而這些都已然成為了過去，現(xiàn)在哥哥到了繁華的B城讀高中，我們很難再有機會相遇，也就很難再有敵對的機會。

有一次，哥哥帶了她的女朋友來家里，雖然還只是讀高中，但好學(xué)生就是有很多我永遠望塵莫及的待遇，或說是特權(quán)。

我在路上遇見他們，我對他做不出別的表情，比如微笑，只有點了點頭，表達善意。哥的女朋友不僅漂亮而且很有禮貌，她微微頷首。我挺喜歡她的，可是我卻不知道怎么跟哥哥打招呼，這幾年來，因為那件事，我的心里始終存在芥蒂，讓我只能冷淡地對他。包括媽媽，媽因為我對她的疏遠，性格改變了不少，不再動不動就罵我，她知道，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一味地指責(zé)只會適得其反。她變得沉默了，有時我看著她悲傷地望天，即便有所觸動也不知道如何去跨越我們之間的溝壑。其實她也挺不容易的，這些年來我敵對她，否定她，怨她，她也沒說什么，學(xué)校告訴她我抽煙的時候她張大了嘴巴，卻又閉上了。

那幾年我變得很壞，抽煙喝酒無所不作，我喜歡別人說我是壞孩子，可能是因為在我的心里好學(xué)生都很虛偽而可悲。可有時當(dāng)別人說我是壞學(xué)生的時候，我也會難過，但我只有用這種極端惡劣的方式來證明我的存在，證明我還活著。

渾渾噩噩地過去了好多年，我常常感覺到深入骨髓的疲憊，疲憊到似乎整個世界的繁華榮枯都與我無關(guān)，我的生命只剩下呼吸這一件事?？蓡栴}是，我才十八歲??！

又過了半年，我和媽媽的關(guān)系緩和了一些，而那時我即將面對至關(guān)重要的中考，因為之前的荒度，我的成績非常不理想。媽找我談話，這么多年來我第一次認(rèn)認(rèn)真真地打量她，才幾年的光景，她卻老了很多，以前染的頭發(fā)幾乎都已經(jīng)被新的白發(fā)覆蓋，一點兒都沒有了當(dāng)年的風(fēng)姿，我有些心酸，低下頭，小聲地說了句對不起。

我不敢看她，我怕我會哭。她長長地吐了口氣，欣慰地笑了。她慢慢地說：“其實我知道，你一直放不下當(dāng)年那件事，你哥后來也跟我說了，他只是開個玩笑，沒想到竟然弄成那樣，確實是他不對，我也有錯，不該沒搞清楚事情就罵你，至于我為什么總要你認(rèn)真讀書呢？讀書才有出路啊，再說了，你才十幾歲，到社會上能做什么？我們讓你好好讀書，就是為了將來有一天我和你爸離開的時候，你能夠過上好的生活，而不是像你說的那樣，我們只是為了面子才想讓你出人頭地。我們能活多久啊，現(xiàn)在白頭發(fā)都快比黑頭發(fā)多了還能活多久？你能成為我們的驕傲那是最好，但最重要的還是為你自己而讀書……”那天媽說了很多，我心里的冰山被那一番話全部融化，只剩下滿滿的歉疚和感激，原來哥哥到B城讀書之前寫了一封信給我，只是不知怎么我沒能收到，不過那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心里的石頭已然放下，我和哥哥再怎么競爭、比較也是血濃于水的一家人，他們是不管我錯得多離譜都會原諒我的人，是不論我走得多慢都會等我的人。

中考我果然沒有考上，但我很平靜。有些失去其實是必然的。媽準(zhǔn)備出錢讓我去讀高中，我拒絕了，我選擇了去讀職高。我可以失敗，但我不能再用家里的錢為我的青春埋單。

回首那些歲月，其實很多爭端不過是年幼時的自尊和妒忌在躁動，有人就會有比較，有比較就會有不甘，如此而已。年輕的經(jīng)歷不一定都有用，但一定都是有意義的，所有的不可原諒其實都可以被歲月原諒。

我希望我能從現(xiàn)在開始珍惜每一刻時間，善待每一位朋友。過年我哥回家的時候，我要好好地叫他一聲哥，然后給他一個久違的擁抱。

編輯/付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