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薩布蘭卡破碎的心

[1]

省級口語大賽進行到最后一輪，安娜蘇遭遇勁敵，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同學和她競爭唯一的冠軍名額，兩個人在前兩輪的積分情況相差無幾，一決勝負的辯論環(huán)節(jié)還有十分鐘就要開始了。兩方的后援團都十分緊張，期盼的眼神溢于言表。

兩個人標準的美式英語在唇槍舌劍中一樣柔軟動聽，臺下的觀眾不斷鼓掌，評委們也為這兩個難得一遇的好苗子開心不已，他們在椅子上坐不住了，后來索性站起來，臉上的表情越來越興奮。

結(jié)束鈴聲響起的一瞬，兩個人還意猶未盡地看了看彼此，隨后走下臺去，等著評委老師打出分數(shù)。

讓大家都跌破眼鏡的結(jié)果出來了，竟然是兩個并列第一，拿著證書站在臺上合影的兩個人還笑著說，要不再加賽一場好了。

“你笑起來的時候像我過去認識的一個人，從第一場比賽時我就這樣覺得了，關(guān)鍵是名字還一樣。”陳水凌拉住安娜蘇的胳膊，眼神灼灼地說道。

伶牙俐齒的安娜蘇神色慌張了一下，很快平復說：“冠軍同學，我看是你認錯人了吧，我們之前從沒見過面，你也是從別的地方被選拔上來比賽的，所以我們不可能認識。”

陳水凌沒有絲毫要走的意思，他執(zhí)意說安娜蘇是他幼年時最好的玩伴，這一點絕不會出錯，末了竟提出要請安娜蘇去喝奶茶的請求。

看著對方一臉認真的樣子，安娜蘇連拒絕都狠不下心來了，她輕輕說了聲好，就跟在陳水凌的后面慢步走著。

十年前的回憶在此刻涌上心頭，安娜蘇看著眼前的這杯薄荷味的奶茶，深深嘆了口氣說：“陳水凌，十年都過去了，你還記得我的口味，記性咋那么好呀你？”

突然聽到自己的名字，陳水凌被嚇了一跳，差點被沒咽下去的珍珠嗆到。

“哈哈，我就說嘛，你還是那個死樣子，心虛的時候從來不敢正面承認。”

兩個人隔了整整十年，三千多個日夜，終于重逢，還是在這樣煙雨蒙蒙的四月。

[2]

長島是一家開在小區(qū)最深的拐角處的小店，里面賣一些舊影碟，內(nèi)容包羅萬象。安娜蘇偶然一次從店門口經(jīng)過，看到長島兩個字就忍不住推開門進去，看到一個頭發(fā)花白的爺爺正躺在搖椅上看著一部黑白電影。

爺爺聽到聲響也沒回頭，安娜蘇就搬了個板凳在旁邊坐下，跟著看這部只能靠下方中文字幕才看得懂的片子。好聽的美式英語像是有魔力一般，把安娜蘇牢牢地粘在板凳上，直到結(jié)尾的字樣打出來，她才揉了揉酸脹的眼睛，伸了個長長的懶腰。

推開門要回家的時候，有個高她一個頭的少年猛地跑進來，大大咧咧地喊著：“爺爺，我餓死了，我要吃咖喱土豆。”

安娜蘇沒吃過這道菜，所以她又坐回小板凳上，眼巴巴地望著爺爺，“我也想吃！”

慈祥的爺爺笑著點點頭，轉(zhuǎn)身走進廚房，剛才還大喊大叫的少年已經(jīng)冷靜下來了，他警惕地看著矮胖的安娜蘇，冷冷問：“喂，你是誰呀，干嗎讓我爺爺給你做飯吃？”

這個問題真的太直接了，安娜蘇答不上來，她只是托著自己圓圓的臉說：“因為我餓了，我媽媽要很晚才能下班，所以，你爺爺可不可以暫時當我的爺爺，就一小會兒行嗎？”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地干坐著，不知道該用什么話題來打破這份尷尬，還是陳水凌聰明，他跑到架子上找了很久，翻出一張碟片，黑白的封面上，寫著一串字母，下面的翻譯是《卡薩布蘭卡》 。

安娜蘇就跟著陳水凌看起來，其實更吸引她的，是身邊這個男生的眼睛。很少能看到男生有這么長而卷的眉毛，而且陳水凌的眼珠還有一點點淡藍色，像是透明的玻璃彈珠。不知不覺陷進沉思中的安娜蘇，早已經(jīng)跟不上劇情發(fā)展了，等陳水凌發(fā)覺自己一直被盯著后，臉立刻紅得像是四月的櫻桃。

“快來趁熱吃，一人一份。”爺爺?shù)募皶r出現(xiàn)，緩解了兩個人的局促。

屋外已經(jīng)是暮色四合了，屋里三個人邊吃邊聊，DVD里還放著那部電影，男主角說了句很長的話，安娜蘇聽不懂便拽拽陳水凌，讓他翻譯。

“世界上有許多城鎮(zhèn)，城鎮(zhèn)中有許多酒館，而她走進了我的。”

這個文縐縐的解釋，果然得到安娜蘇的無限崇拜，她吃完飯戀戀不舍得告別，還不忘叮囑陳水凌：“我家就住1棟101，下次來我家，我讓我媽媽給你做板栗燒雞，也超級好吃的！”

爺孫倆被這個小姑娘逗得哈哈大笑，轉(zhuǎn)身回屋時，陳水凌問：“爺爺，你還會想奶奶嗎，還會想你們的那間小酒館嗎？”

[3]

“陳水凌同學，請問當年你是真的看懂那句臺詞嗎？解釋得那么順溜，讓我一直崇拜很多年。”

放下手里的奶茶，陳水凌清了清嗓子說：“當然不懂，我以前英語也是學渣啦，只是那部電影，我爺爺不知道帶我看了多少次，一句一句地解釋給我聽，那里有他和奶奶的故事。”

安娜蘇饒有興趣地看著陳水凌，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

“我奶奶是俄羅斯人，她和爺爺在哈爾濱認識，一見鐘情后很快墜入愛河，后來在那兒開了一間小小的酒館。每晚關(guān)了店門，他們都會倒上兩杯伏特加，放進幾顆紅櫻桃，一邊喝一邊看上個世紀的愛情電影。”

陽光照過來，透過陳水凌長長的睫毛，小小的光斑落在他好看的臉頰上，讓他整個人都多了一分異族風情。

“那后來呢？奶奶現(xiàn)在在哪？”

后來的故事，爺爺無數(shù)次想說，都說不下去。

“兩個年輕人私自訂了終身后，雙方父母不同意，說是交流有障礙，還那么遠。但是爺爺和奶奶仍然堅持一起生活，于是他們失去了兩方父母的支持，生活很是困頓，加上后來爸爸出生后，更是舉步維艱。”

“那他們是相互扶持渡過難關(guān)了嗎？”

“不是，爺爺實在不忍心讓奶奶跟著他吃苦了，就讓她回家了，奶奶哭了很久也沒能讓爺爺心軟，就背著包走了，再也沒回來。”

方才還熱烈的氣氛，現(xiàn)在一下子冷卻下來，陳水凌看著遠方，安娜蘇看著陳水凌，這種時刻，真的應該有一杯烈酒，一飲而盡。

安娜蘇慢慢拼湊起所有的細枝末節(jié)，爺爺帶著陳水凌的爸爸回到故鄉(xiāng)，終身未娶地過到如今，開的那間小店，也是為了緬懷逝去的感情。電影里的橋段，還能引出他的眼淚或笑聲，只是他不再在深夜喝酒。

“話說安娜蘇，當年你又是為什么只字不提地人間蒸發(fā)，害我難過了很久。”

果然一直回避的問題，一直怕被提起的傷疤還是被拎出來了，如果不是當年的不辭而別，安娜蘇應該會在和陳水凌碰面的第一秒就大叫起來，繼而相認。

但是在她看來，過去是她辜負了他的一份信任，所以不知道該怎么去彈開往事上附著的灰塵，畢竟那是一段她這一生都想忘掉的回憶。

[4]

安娜蘇在遇到陳水凌之前的生活，一直是孤獨而自閉的，她從來不知道爸爸什么模樣，媽媽從小給的解釋是，爸爸死于一場交通意外。

所以在被周圍的同學奚落為沒爸爸的小孩后，安娜蘇徹底破罐子破摔了，學校的課也是隔三差五就逃掉，老師也懶得管她，媽媽更是每天忙得三更半夜才回來，她曾無數(shù)次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最孤獨的人。直到那個像往常一樣逃課后的下午，逛到了長島的小店里，跟著爺孫倆一起看了電影吃了晚飯，才讓她又體會到久違的家庭溫暖。

陳水凌是善良的傻孩子，他真的如約去了安娜蘇家里，巴望著一碗熱騰騰的板栗燒雞。可是那套空蕩蕩的房子里，哪里有半點煙火氣息，廚房里的灶臺上都是灰，水臺上的蘿卜都已經(jīng)長出綠毛。安娜蘇站在一旁，前言不搭后語地解釋，再到她房間里，發(fā)現(xiàn)枕頭被子上都是污垢，這里簡直是個巨大的垃圾堆。

難過的陳水凌拉著安娜蘇就跑，風呼呼地從耳邊刮過，嗓子里有血腥味。他們在長島停下，爺爺不明所以地看著兩個大口喘氣的孩子，忙著問怎么了。

“爺爺，我們餓了，想吃咖喱土豆。”

陳水凌哽咽得差點說不下去，他想著安娜蘇家里亂糟糟的一切，不知道她是怎么捱過來的，她握著安娜蘇的手，想告訴她以后可以常來這里，想吃什么都可以跟爺爺說。但是那些溫情的話語到了嘴邊，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最后也是給了安娜蘇一個青澀而隆重的擁抱，他希望把自己的關(guān)心表達出去。

“沒事的，水凌，真的沒關(guān)系。”安娜蘇一邊大口吃著飯，一邊輕描淡寫地反過來安慰。

但是第二天，安娜蘇就從這個小區(qū)消失了，他們那個亂糟糟的家里，也空空如也。沒有只言片語留下，這個來路不明去路不清的小姑娘，真的像燕子一樣飛走了，陳水凌在房間里轉(zhuǎn)了一圈，號啕大哭了一場。對他來說，失去的不僅是個玩伴，而是擔心安娜蘇往后過著怎樣的生活。

[5]

“后來你們搬去哪了？我缺席的十年，你還好嗎？”陳水凌看著安娜蘇，一字一頓。

已經(jīng)亭亭玉立的姑娘站起來，在他面前轉(zhuǎn)了一個圈：“很棒呀，漂亮的衣服瘦高的個子，這可是很多女生夢寐以求的呢，嘻嘻。”

陳水凌根本沒接話，他仍舊盯著安娜蘇，眼睛里有不可抗拒的探究。

“我爸沒死，他一直活著，只是媽媽跟他之間一直有誤會，才不肯同他一起生活。心高氣傲的媽媽，直到被查出癌癥晚期，才放下所有的成見，告訴我一切，讓我陪她回故鄉(xiāng)。說是人要落葉歸根，況且活著的時間已經(jīng)沒多久了。”

安娜蘇帶著哭腔說完這些，情緒已經(jīng)到了崩潰的邊緣，雖然過去媽媽對她照顧得不周到，但至少也是個依靠，但是現(xiàn)在，無論是快樂和難過，都無人可說。她渴望細微的溫暖，但是爸爸已經(jīng)在故鄉(xiāng)有了新的家庭孩子，他們只能給她生活費，卻沒辦法接納她進入這個家庭。所以十年間，她其實沒有家，她只有自己。

陳水凌聽著這些，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溫柔地摸摸安娜蘇的蘑菇頭，捏捏她還帶著嬰兒肥的臉。

“安娜蘇，我看到過一句話，說被命運選中，沒資格懵懂，所以你要堅強一點呀。”

這十年的生活，已經(jīng)讓面前的女孩過早得成熟，她開始懂得這世界上最可放心依靠的人是自己，最不會令自己失望的人是自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和苦衷，所以她早就不恨爸爸了，每個月能從他那里拿到生活費，偶爾他會來學校陪他散會步吃頓飯，這些都是美好而溫暖的事。

[6]

“今天再去長島看部電影怎么樣？最近爺爺還提到你，咱們就給他一個驚喜吧！”

安娜蘇點點頭，笑靨如花地和陳水凌并肩走著，他們計劃著去超市買食材，補上推遲了十年的板栗燒雞。

安娜蘇已經(jīng)和命運握手言和，不是所有的遺憾都要填滿，也不是所有的傷痛都要填滿。爺爺現(xiàn)在也不再為自己年輕時做的決定后悔傷痛，總有些往事隨風有些如夢有些長留在心中。

晚餐時間，爺爺挑了《鴛夢重溫》來看，現(xiàn)在的陳水凌和安娜蘇已經(jīng)不用再靠字幕來看懂劇情了，他們真的長大了，對這個世界有了更深更廣的認識和了解。

“陳水凌，你的英語是怎么學得這么好的呀？”

“還不是想以后給某個人翻譯更多的電影看，可惜那個小混蛋不聲不響地跑了，不給我機會。”

安娜蘇不好意思地笑笑，她的眼睛彎彎的，像明月。

“那你又是怎么樣從學渣成為學霸的呀？”

“我是想以后都不用你給我翻譯，我們能在同一個頻率上。”

還有比這更棒的事情嗎，其實我們這一生需要的真的不多，有人愛有事做有期待就足夠美好。生活讓你看到了丑陋卑微艱辛的一面，就會在日后補給你甜美的幸福的充實的一面。每個人都有一片森林，迷失的已經(jīng)迷失了，相逢的會再相逢，就像陳水凌和安娜蘇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