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歲,垂髫時,每天坐在院子前,等著太婆慢吞吞地從山上下來,從懷里顫巍巍地拿出一包被寬大樹葉包裹住的野果,攤開來,遞與我。
“寒寒,你喜歡的龍船莓。”
(一)
太婆下葬的時候我沒有去。
無論后來我怎樣想,都想不起太婆去世時,八歲的我是因為什么特別的事情才耽誤了太婆的葬禮,但心里卻清清楚楚地記得,當時全家人都去了——就差我一個人。
八十八歲的太婆是餓死的。并非外公外婆虐待她,在她去世前兩年,她從山上意外摔下來,摔成了半身不遂,之后的吃喝拉撒就一直靠兒子兒媳服侍。太婆好強,雖說外公外婆并未有過怨言,但她總歸是不愿事事麻煩他們。有一次外公外婆不在,她掙扎著起來要自己去廁所,卻從床上重重地摔了下來,摔成了全身癱瘓。癱瘓后的太婆索性鬧起了絕食,到她死去前都倔強地不肯進食,喂到她嘴里的,也會被她吐出來。
太婆就以這樣一種固執的方式死去了。
(二)
小學時,每到暑假我都會回到大山里的外婆家消暑。在我兒時為數不多的印象中,太婆是個很硬朗的人。身子骨硬朗,人也是。
八十歲的太婆并不像其他的老人一樣安分地在家里坐著,總是拄著拐杖往山里跑。我小時候總覺得大山就是掘也掘不盡的一座天然大寶庫,總有數不盡的野果、草藥、化石和各種各樣的魚蟲鳥獸。在山里是餓不著的,滿地可見的有酸甜可釀酒的刺梨、顏色濃郁的桑葚、清脆可口的刺藤、田埂邊上的野地瓜和蛇莓,還有八月時能在叢生的枝椏中找到的熟透的八月瓜……但我最喜歡的要數端午時節的龍船莓,這小小的橙紅色的果子長得和桑葚有幾分相似,一口咬下去,略帶粗糙質感的籽和甜嫩的果肉一起刺激味蕾,實在是人生一大快事。只可惜龍船莓結果子的時間很短,龍船莓的樹又相對少見一些。所以每次吃得并不十分盡興。
太婆總是在早晨吃過早飯后,就優哉地晃上山,直到晌午時分才回來。她總是小心翼翼地從她交衽的寬大袍子的衣兜里,掏出一大包用好幾片巴掌大的樹葉認認真真包著的東西,攤在手上,又用拿拐杖的另一只手,顫巍巍地小心打開——里面是一大包新鮮的龍船莓,邊緣的幾顆有些許被壓破,但中間的龍船莓被保護得很好,仍是粒粒飽滿。
她將那一大包龍船莓塞進我的懷里,小聲地說:“寒寒收好,自己吃,不給別人。”
于是我便歡天喜地接過來,跑進屋獨享我的美味了。
(三)
我九歲那年暑假時,表妹阿淇跟我說了一件怪事兒。她說外婆家院前菜畦里有兩條劇毒的蛇,她親眼見過那兩條蛇飛快地攀上兩米多高的坎,叼走了對門張家養的一只雞。我當時聽得后背有些發涼,心里帶著些好奇,但嘴上卻又不屑:“哼,你怎么知道那是劇毒的蛇?”
阿淇急了,說話也說不順溜,只是邊比劃邊說,那蛇的頭是扁而尖的,身上的顏色鮮艷得很,其中一只身上是金色的環,另一只是銀色的環。
?我嘴上仍是不屑,心里卻無端想起前些日子在百科全書上看到的金銀環劇毒蛇,恰好跟阿淇的描述是一樣的!這樣一想,我不免慌張起來,又怕告訴大人卻被他們斥作小孩子無端猜測,于是又不敢說。
我小時候是不大喜歡阿淇的。阿淇是我舅舅的獨女,比我小三歲,一歲時因父母下海而被送到了鄉下我的外婆家,也就是她的奶奶家,其后的六年里一直與我的外公外婆一起生活。
按我姨母的說法是,阿淇性格怪,不招人喜歡。
阿淇很悶,話不多,做了錯事也不會跟大人承認。小時候尿了褲子或者打破了家里的東西,也都是家里大人發現后,她才悶聲不吭地接受大人的責罵。另外,阿淇有時候也會突然話很多,但她的話真假摻雜,不可信。所以家里的大人,對我的寵愛也總是多過她。
沒幾天,阿淇又跟我說了另一件事。有一天夜里要去上廁所,就在阿淇拉開燈時,卻赫然發現廂房外的木墻上掛著什么豎長的東西。
“我起先還以為是掛的麻繩呢,你猜是什么?……是條蛇!”
“呀!”
阿淇說得津津有味,還不忘嚇我一跳,我不免驚叫了一聲。
“姐姐真膽小。”她撅著嘴不屑道。
“那后來呢?”我忙問她。
“后來我就嚇得跑進屋去了,奶奶出來時,蛇已經不見了。那蛇比我還長呢!奶奶說我撒謊,姑姑們也不信我。你信我么?”
我驚魂未定,將信將疑地盯著她看了老半天,然后像是知道什么怪事了一樣飛快地跑掉了。
(四)
之后的幾天我總是避免和阿淇說話,她要來找我,我也總找借口逃掉。
我的想法幼稚又天真,古怪的阿淇,總是莫名其妙地看到蛇的阿淇,說不定她上輩子就與蛇有什么聯系!
這個夏天格外的冗長,我就算不想見到阿淇,卻還是只能每天與她和一群鄉下孩子混在一起。
有一天,我們在外婆家的院子里玩跳房子的游戲,時下正是七八月之交,夏天最熱的時候,我只穿了短袖短褲,打著赤腳在青石的地面撒丫子亂跑。外婆在廁所外的院子里拿著長長的竹掃帚打掃。不一會兒,阿淇將一個更年幼的孩子弄哭了,無論我怎么哄他也仍是哭個沒完,我只好硬著頭皮跑去找外婆。跑上幾級臺階,到糧倉與宅子中間的夾道立住,我剛站穩,嘴里的話說到一半:“阿婆,阿淇她把……”
這時,一種古怪的冰涼感突然自我的赤腳上襲來,我下意識地低頭看……一條蟒蛇正臥在我的腳面上將我的腿纏了一圈!!我猛地尖叫了一聲,往后一跳,卻踩在了蟒蛇柔軟的身體上!!它吐著信子望著我,但奇怪的是,卻沒有咬我……
我的大腦已經一片空白,阿婆早已沖過來用竹掃帚狠狠地打著蛇,嘴里大聲叫喊著:“打死你!打死你!”鄰家有年輕小伙聽到了聲響,也沖了出來,三下五除二就將蛇頭抓住,撣在手臂上走了。左鄰右舍聽到聲響的,也出來望一望,外婆只是爽朗地大笑幾聲:“沒事了沒事了!有蛇爬到我這小外孫女兒腳上來了,嚇了一跳!”于是左鄰右舍見沒事又各自進屋了,只留我一個人在原地一動不動,全身冰涼。
小孩子們被我這一嚇,也不敢再在外婆家逗留,都各自跑回了家,阿淇默默走到我身邊來,一言不發。
那天下午,神使鬼差地,我又走到了那個將蛇捉去了的鄉鄰家。蛇被他們隨意地纏在院內的歪脖樹上,屋外已飄起了炊煙,屋內也許正在醞釀一頓蛇肉火鍋。
我站在樹下一動不動地看著它,它吐著信子,只是看著我,像是很久以前我們認識一樣。
(五)
那晚我發燒了,嘴里似乎胡言亂語了什么,神色也怪怪的。
晚飯后,外婆擔心我,于是從院子里捉了一只雞,帶上我去了寨子里的神婆家。外婆說,要帶我去“收嚇(he,方言)”。我木然地被外婆領進神婆家的門,又木然地看著外婆和神婆低聲地說了什么,大致就是我被蛇纏足的事。神婆將我領到屋子中央,讓我站定,不要動。外婆將活雞鄭重地遞給神婆,神婆又從神龕上拿出一只破碗和一把刀來,將碗放在了地上,拎著雞和刀開始念念有詞起來,外婆面色十分凝重地退到了屋子的角落里。突然,神婆手起刀落,雞的頸部霎時鮮血四濺,我被嚇得更加木然了。神婆用手指蘸了雞血,在我的額頭上、臉頰上畫著什么,嘴里仍在念念有詞。直到她畫完后,又做了些古怪的動作,嘴里的念詞漸漸慢下來,最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外婆過來急切地問她,她也只是風輕云淡地擺一擺手,然后在外婆耳畔輕輕地說了一句話,阿婆的臉色有些微妙的變化。我沒有聽到她們的對話,但奇怪的是,我的心里突然空落落的,輕松了很多,像是有什么東西從我的身體里飛走了。外婆再三拜謝后領著我走了,一路上緊緊地將我攬住,只是小聲地叨叨著:“乖,不怕,不怕……阿婆帶你收了嚇了……”
那晚我是和外婆還有阿淇一起睡的,外婆將我和阿淇一起緊緊摟住,一夜安穩無夢。
(六)
我后來的生活并沒有什么影響。太婆過世后沒兩年外公和外婆就搬到城里與我們一起住了。鄉下的祖屋也幾乎荒廢,我再也沒能回到鄉下外婆家消暑了。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幾乎要把這件事忘掉的時候,阿淇又跟我提起了。她問我:“姐,奶奶后來跟我提起那條蛇了。”
“嗯?有什么問題嗎?”
她沒直接回答我,只是看著遠方,又拋了個問題給我:“你相信轉世嗎?”
我沒說話,只是凝視著她,阿淇已經不是小時候那個愛說謊的小姑娘了。
“奶奶跟我說,神婆告訴她,那是太婆的轉世,為了未完成的心愿來的。”她認認真真地說,我卻覺得似在聽一個奇幻的故事。
“奶奶沒有說那未完成的心愿是什么。可是你記不記得,太婆下葬的時候,你是全家唯一一個沒有到的。”她頓了一頓,低頭小聲地說,“你可是她最寵愛的孩子。”
“太婆死時沒能見到她最寵愛的孩子,心有不甘,因此就算會被人抓了去,也要千方百計轉世來見你。見到了,她的心愿也就完成了,太婆也就安安心心地走了……”
我沒有反駁阿淇的話,也沒有肯定,甚至我不知道是否該相信這轉世論。
只是,我想起了,六七歲,垂髫時,每天坐在院子前,等著太婆慢吞吞地從山上下來,從懷里顫巍巍地拿出一包被寬大樹葉包裹住的野果,攤開來,遞與我。
“寒寒,你喜歡的龍船莓。”
編輯/張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