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樓里的時光

1離群

快要升高三的時候，趙曉曼從十個人一屋的學校宿舍搬了出去，來到了一座灰禿禿的老樓。

老樓的外面是五十年前建校時種的梧桐樹，寬寬大大的葉子遮住了天，在風里會像是一個個扇動的綠色翅膀。老樓的里面，墻上全是黑壓壓的修管道或者開鎖公司的電話，許多電線糾纏在一起。

每天晚上，都好像有無數的貓咪在樓下叫著，吵得極煩。偶爾還能聽到“咕咚”一聲，緊接著，貓兒的聲音就小了很多。那是別的住戶，正在往樓下摔東西嚇貓。

下雨的時候，老樓似乎搖搖欲墜。趙曉曼能聽到梧桐葉的葉子窸窸窣窣，有些人家的窗子，噼里啪啦地被風摔得關了起來。

一天一天地過去了。在這里住，的確和在學校住不一樣。

冗長的夏天即將開始。

2紙條

房東是在學校門口賣雞蛋灌餅的老太太，她和老伴、兩個女兒住一個屋子，趙曉曼和一個初三女生住另一個屋子。

趙曉曼天天起大早就去學校跑步念書，一整個白天都在學校。下了晚自習，到了九點鐘再回家。初三女生在這個時候正在房東那個屋一邊吃宵夜，一邊看電視。

“哎，快樂大本營開始了，來看看嘛！”

“我不看哎，我要看書。”趙曉曼拒絕道。

“別成天學啊學，腦袋要學木了。”他們說。

“我沒事，習慣這樣了。”趙曉曼依舊拒絕著。

房東他們一家和初三女生一起皺了皺眉頭。

在趙曉曼讀書的時候，耳邊還時不時傳來他們的笑聲。

等到初三女生都回來睡覺了，嘟噥了一句：“咱這屋子這樣熱，你居然能夠學得下去。”

屋子的確透不過氣來，兩臺電扇都不甚管用。漆黑的夜色里傳來滾滾雷聲，偶爾一陣風吹到蒸籠一樣的屋子里來，趙曉曼依然汗流浹背。

她在墻上貼下這樣一張紙條：“如果你不想在那天哭，就一定要在今天努力。”

3怕黑

初三女生畢業了。她拿著床上的一大堆娃娃走了，她是班里的“萬人迷”，娃娃都是同學送的。

房東很感傷，不僅因為初三女生和她關系好，還因為她每個月都交三百塊錢的“夜宵費”。她走到趙曉曼的屋子里，問：“你晚上放學那么晚，要不要和我們家一起吃夜宵啊？”趙曉曼說：“夜宵都吃什么啊？”房東說：“你放心啊，不會虧待你，我們家吃什么，你就吃什么。”趙曉曼想著：“你家吃的又不是大魚大肉，全是家常菜。那么貴，我還不如自己買點吃的。”

房東遺憾地走了，趙曉曼開始了一個人的住宿時光。

她在日記里寫道，每天離開這里，天都沒有亮透；每天回到這里，都是黑夜。這個屋子，只出現在太陽在地平線后面的時光里。

其實，趙曉曼是個怕黑的女生。老樓的結構是老式的，半夜上衛生間要走到屋外，甚至穿過一片灑著星光的走廊。初三女生走了之后，她總是憋得受不了了才敢去上廁所。

她跟死黨說了這件事，死黨教她一個絕招：背誦《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從此以后，心經被背誦得滾瓜爛熟，甚至超過了所有的語文背誦篇目。在晚上做惡夢見到鬼時，第一句話就是：“觀自在菩薩”。

很多年后，當趙曉曼工作了，和同事走路，碰見了一個騙錢的假和尚。趙曉曼說：“你把心經背一遍啊，能背出來我就給你錢。什么，你背不出來？哪有和尚不會背心經的！我給你起頭，你往下給我背！”

騙錢的和尚灰溜溜地走了。同行的同事哈哈大笑，問自稱為唯物主義的趙曉曼為什么會背心經。她說：“哦，那可是八年前的事情了，我在一個老樓里住……”

4月亮

全體初中生和高中生都站在操場上，校長正在上面發表結業講話，她早就被所有同學冠名為“老魔頭”。在嚴肅的講話最后，她突然換了一副頑皮的表情，來了一句：“下面，讓我們大家一起喊一聲‘放假啦’”。

初中的學生都烏拉拉地喊起來了，但是高中這邊就安靜多了。趙曉曼知道，自己的高三開始了。

高三的暑期，就是補課。趙曉曼把每夜的讀書時間從十二點延長到了一點。

每天一點左右，整個人似乎累到了極限。坐在椅子上的時候還感覺不到，但是站起來的時候，居然會搖搖晃晃。

有那么一天，一點，她抬起頭來，看到天上的月亮，居然是兩個！

揉了揉眼睛，依然是兩個。

張大了驚訝的嘴巴，搖搖晃晃地走到窗邊，碰了一下窗子，才發現其中一個月亮是窗玻璃帶來的反射。

她自嘲地笑：我真是學瘋了哦，居然會相信天上會出現兩個月亮……

然而她還是感謝老樓，認為這是它給她的魔幻時光。

5意見

有一天晚上，回到家里。發現房東正在掃地。床底下原本有一本《現代漢語詞典》，但是封皮掉了，扔到一邊，原本是想等哪天買了膠水再粘起來的。可是，房東把這封皮也掃走了。

趙曉曼正要說話，結果房東說：“把你的廢紙都收走，我還能賣錢。”

趙曉曼想起來是自己讓她少了一筆夜宵費，就沒有吭聲。

再有一天晚上，屋子很熱，但沒有到開電扇的地步，可是居然找不到扇子了。趙曉曼從來不會把東西亂放，絕對不會丟東西。所以她斷定，扇子肯定是讓房東的家人拿走了。可是也不好意思去問，太突兀了。

過了好幾天后，房東的老伴進了趙曉曼的屋子，把扇子給她，說：“前兩天太熱，我拿扇子扇了扇。”趙曉曼想起他成天咳嗽，衛生間里還放了一個治療肺癌的空藥瓶，也就沒有再說話。

又過了一個月，晚上回來的時候，房東家的人居然在搬東西！他們沒有和趙曉曼商量，就決定搬家了。新家也在這棟樓，多一間屋子。但是，他們留給趙曉曼的屋子，挨著馬路。

趙曉曼沒有反對。再吵鬧的馬路，也沒有十個人一屋的宿舍吵。不與人爭，是她的本領。

但是心里仍然積攢了很多意見，都發泄在老樓身上了。洗漱的時候，再也不管會不會吵到別人，把水龍頭開得嘩嘩響，老樓的血管似乎都在“轟隆轟隆”動著，很痛。開燈的時候，拉繩子也不像以前那樣小心了，完全是使勁兒往下一拽。

有的時候，甚至會想，天花板的里面會不會早就有條裂縫，再多使勁兒拉一下燈繩，老樓就會倒塌了？

6水壺

那場暗戀是最秘密的心事。

男生叫做呂何，是班長，個子高高的，和別人講話時很認真很認真，一字一句，看著別人的眼睛。

有一天下了晚自習，趙曉曼拎著從學校接完開水的水壺回家，看到路旁的520奶茶店，突然好想喝一杯奶茶。她走了過去，要了一杯蘋果味的，扭頭時，就看到白茫茫的燈光下的呂何。他好干凈啊。

他眼睛瞇著，笑，說：“要不要我請你？”

趙曉曼一手拿著奶茶，一手拿著水壺回家，走到了家門口，又想起呂何的笑容。出神的時候，手一松，“啪”，水壺碎了。

只有老樓看見了少女的秘密。

她對著老樓說：“雖然我很討厭你，但是這次，你不把秘密告訴別人，我就原諒你！”

到了晚上，無論是洗手還是開燈，都對老樓溫柔了許多。

7學霸

再開學的時候，住進來一個和趙曉曼同樣是學霸的女孩，上初一，年級第一。學霸女孩長得斯文極了，一句話都不說，整天和趙曉曼同時起床，同時睡覺，刻苦得不行。

有時候趙曉曼什么也不想學，什么也不想做，就呆呆望著老樓的天外：“我以后還會來這里嗎……我以后會想起這里嗎……我這樣用功地念書，會留下些什么呢……青春是什么呢……”

房東居然又把屋子改成上下鋪，招來兩個同樣上初中的女生。那兩個女生成天嘰嘰喳喳，有天晚上，甚至叫來第三個女生，拿著一個卷發棒玩。

“別吵啦！”趙曉曼和學霸女孩異口同聲地說道。停了一下，“真的很煩呀！”兩個人又異口同聲地說道。四目相對，笑起來。

有那么一天，學霸女孩踢著樹葉，跟趙曉曼說：“房東太討厭啦。”

她繼續說：“不過啊，你高考完就走了，我中考完也就走了。不要太在意啊。還有，我蠻喜歡這個老樓的。我覺得，它可溫暖可親切了，有種慈祥婆婆一樣的感覺啊。”

她說中了趙曉曼的心情。

有一天，學霸居然開始往臉上抹爽膚水和乳液了。曾經，她每天起床，都要伸一只手，在桌子上摸索，摸到一本單詞書，才邊看邊起床。現在，她每天起床，都要伸一只手來摸鏡子，照上個五分鐘再穿衣服。

趙曉曼躡手躡腳走到學霸那里，她看見桌子上攤開了一本幾米的書，敞開的那頁寫著：“我多想靜靜等待，直到青澀的果子轉為艷紅。”

8再見

畢業的那天，先是找到學校門口的書報攤，跟老板娘說一聲：“下次你進《小說月報》時，可以少進一期了，我要走了。”

然后是找到“美味無敵燒餅”那里，買兩個燒餅，說：“我要念大學了，再也吃不到你的燒餅了，很可惜。”

再買一杯蘋果味的奶茶。呂何和呂微在一起了，他們考去了同一所大學。但是，蘋果味的奶茶依然那么好喝。

學校的邊邊角角、花圃操場都走過了，最后才回到老樓收拾東西。一邊收拾，一邊掉眼淚。高中，就這樣結束了。

再次想起老樓，是網上的一條熱門微博。有一個女孩，喜歡在樹洞里畫畫，小浣熊啊、兔子啊、太陽啊，都畫在了九中街上。

老樓就在那條街上。它會覺得這些樹洞畫美麗嗎？它會想起那些用功念書、靜靜等待的女孩嗎？

編輯/苗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