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這個世界每天都有太多遺憾;所以你好,再見。
寫下這一句的時候,我在靈谷寺旁的湖邊。南京的秋天像是被打翻的暖色系調色盤,參差層疊的山林被染上懷舊的情調,縫隙里散落的陽光透出斑駁的暖意;偶爾飄落的樹葉,顧影自憐地旋轉著,遲遲不愿落下。
我坐在湖邊的石頭上,耳機里放著宋胖子的《安河橋》,悠揚的馬頭琴是浪跡天涯的味道。半個小時前旭子給我發語音,問我漂到哪了,我咋咋呼呼地說我在紫金山看落葉,明孝陵的陽光美到令人發指,靈谷寺的琵琶街安靜得可以聽見腳步聲……他隔了好一會才回:如果有一天你累了,就不要到處跑了,等你畢業到北京來,我養你。
那個瞬間我突然什么話都說不出來。我看向湖水對面的林蔭道,仿佛看見剛剛那個連蹦帶跳歡呼雀躍一口氣沖上山坡的自己。我哈哈笑著回復旭子:不用了,我現在很開心。
許澤提出和我分手的時候,正值如火的七月。上海十年難遇的歷史性高溫,我從實習單位坐兩個小時公交回到只剩下自己的宿舍,被熱得暈暈乎乎居然忘記了悲傷,一樣吃晚飯洗漱上床睡覺。直到半夜被噩夢驚醒,咬著枕巾哭到不能自已卻發不出一丁點聲音——我不敢相信三年的感情基礎居然抵不過兩個月的異地,曾經信誓旦旦以為所有天塹都能安庭信步,卻不曾想剛剛邁開步子就已經撞到了南墻。
那一夜,我睜著眼睛等待天亮。
吃過早飯之后,我上網買了當天去威海的車票,然后就頭也不回地出了門,逃離了這個城市里所有我和他牽手走過的記憶。躺在臥鋪上看窗外明明滅滅的燈光,我忽然想起當初纏著許澤帶我去廈門看海上日出,他哼哼哈哈地答應了,可到了廈門卻宅在賓館里看NBA,我一個人在環島路的沙灘上調好相機的角度定時自拍,照片里有明媚的陽光和我明媚的笑,還有我身旁大片的空白。
也許那個時候我就應該猜到,不能怪結局太突然,只能說,有些東西從一開始就是注定。
威海的海風吹冷了心上的灼痛,我在幸福門的夜空下抓起一把沙子,任它從指縫中溜走,空空如也的手掌心里,只剩下滑膩冰涼的溫度。身邊不時有散步的夫婦一晃而過,我看不清他們的臉,只能看到一個幸福的輪廓。
我一直相信,我和許澤的愛情總能堅持到最后,直到青春的墳墓冒青煙。可是最后的最后,我們的青春并沒有冒煙,反而長滿了荒草,破敗的磚石壘砌的是一個支離破碎的結局。在愛情的范疇里是絕無韜略可言的,所有的藍圖,往往最后都變成了空穴來風。
好像就是在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現在的我一無所有,為什么不再走一走,說不定哪一天就能在途中遇上幸福。就像小說里說的:不趁著年輕拔腿就走,去刀山火海,不入世就自以為出世,以為自己活佛涅槃來的?
是啊,那就走吧。
我給旭子講這段的時候,我們倆在武漢的街頭大排檔吃油燜大蝦,凌晨一點的冷風順著我的衣領鉆進脖子,但我并不覺得冷。他聽完我的故事刻薄地哈哈大笑說你這種苦戀的純情少女就應該自罰三杯,一點都不值得同情。
旭子是我在武漢認識的一個搖滾青年,放棄了房子車子和工作一個人背著吉他去了北京。在武漢的四天里,我們倚在天橋上張望城市的車水馬龍,在漢口江岸的臺階上聽汽笛余音繞梁,青春肆虐地游蕩在武昌漢口的大街小巷,閃著明晃晃的光。
旭子總是在尖酸地評價完我悲催的戀情之后習慣性地加一句:談戀愛就是麻煩,你看像我這樣一個人多好。所以,我以為我們也只能始于玩笑,終于打鬧;直到那天吃完油燜大蝦,我嘰嘰喳喳地說要給他算命,指著他掌心說你看看你姻緣線這么短,注定愛情長不了。
一向不信這些的他突然沉默了半天,然后淡淡地說了一句:所以啊,就像我和你一樣。
——我是第二天上午九點的動車,從武漢回上海。
我哼哼哈哈地把這個話題略過,他卻在回旅店之后隔著房門問我:回去以后,你會不會想起我?
還沒等我回答,房門那頭的他又開口:你應該不會,你買的是單程票,你又不會回來。
回到上海之后,幫同學寫了兩篇論文賺路費,我買了最便宜的車票去了南京。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窗外不快不慢剛好可以一眼掃過的風景,遍地開花的植物襯著遍地開花的賓館;淡定地甩著鄉音的列車員,完全無視與之對話的乘客的一臉茫然;背著大包小包的民工,行李包有明顯縫補過的粗糙針腳;戴金戒指金耳環的女人,穿艷俗的衣服搭配高調的翻毛短靴;靠在男友肩上的女孩,聽著從前者耳朵上摘下來的耳機。
綠皮車賣弄著人生百態,而我倚在正午的陽光下,看著自己的青春駛過不曾停靠的一站又一站。
在去南京之前,我刪除了電腦里耗費兩個星期寫好的中英文簡歷,我打電話告訴媽媽:對不起,我還是沒有辦法一直停靠在一個城市,如今我已經到了對自己人生負責的年紀,請允許我選擇一種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
許澤不知道從哪里聽說了我的現狀,早已斷了聯系許久的他突然在某個夜晚發來了微信,用悲天憫人的語氣勸誡我:請你對自己的選擇慎重考慮。我不希望等我已經豐衣足食的那一天,你還在流離失所。
我聽著耳機里他高姿態的聲音無聲地笑了。我打字問他:你見過咸魚么?
——你在說什么?
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輸入:你曾經說上海是你的夢想,你也曾經說我是你的夢想。如今你的夢想全都失去了,你和一條咸魚有什么兩樣?
——被榨干所有的養分和夢想,成為世俗保質期長久卻早已沒有生命的標本。我永遠無法和你一樣,即使那樣注定活得更加鮮血淋漓。
而現在,我站在紫金山的林蔭道上,忽然就想起了旭子的那句話:你買的是單程票,你又不會回來。
其實,誰的青春都是一張單程票,一旦選擇,就只能一條路走到黑。所有的記憶都像去年的夏天一樣一去不回,但是至少,明年還是會有春暖花開。我不希望,那些年輕時沖動的夢想都變成了日后嘆息里的勉為其難;我也不希望,在某年某日吹過的牛皮,最后也終究只能一笑了之。
既然這個世界每天都會上演無數的遺憾,我只能握著手中的單程票,一邊你好,一邊再見。
編輯/張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