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陌回憶

Chapter 1

晶瑩透亮的玻璃制品，只有藍白兩種顏色，兩只海豚躍起的弧度被商家做得很完美。這是某個人送給我的生日禮物，也因為如此，那個人被我叫做海豚先生。

海豚先生是我初二年級的同桌，很高，很瘦，走路奇慢。我們的教室在三樓，我常常趴在走廊的圍欄上觀察他從一樓到三樓要花多長時間。別人用一分鐘就能走完的樓梯他要用五分鐘，我覺得他上輩子是一只蝸牛，要不然不會轉世成人以后還保留著蝸牛的習性，不過后來我發現我錯了，他上輩子應該是慢羊羊，因為有一天我在電視里看到蝸牛嗖嗖地從慢羊羊身邊走了過去。

海豚先生很少說話，不止是和我，和誰都是一樣。他不是我們本地人，初中跟著姑姑來了我們學校，他們家鄉的方言和我們這里一點都不一樣，老師叫他回答問題的時候他結結巴巴說了一會兒，我們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說什么，從這以后，老師提問再也不叫他了。

很久以后我才發現，他根本就不是我們看到的那么內向的人。他經常在QQ空間里賣萌，你能想象一個一米八幾的男生一口一個“人家”是個什么狀況嗎？海豚先生就是這樣的，我不止一次地嘲笑和打擊他，我說：“您老這又是忘吃藥了吧？”

Chapter 2

初三剛開學的時候，校門口的商店里買來了兩臺照大頭貼的機子，于是全校的女生都像瘋了一樣一有時間就往那家商店跑，忙著選景和拍照。

這一年9月，我們初三年級按照上一學年期末考試的成績重新分了班。我分去了二班，海豚先生的身份從“我的同桌”變成了“隔壁班的”。有些時候想，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真的很奇妙，一個小小的變動就足以使滄海變成桑田，雖然這樣說來有些夸張。

我們每個人都在各自的小世界里為著這樣那樣的理想或者是父母的期許默默努力，我每天早上五點起床去學校。清晨的校園是寂靜的，我打著手電筒，默默地行走著，腳步聲清晰地落在水泥地面上，我幾乎可以聽見自己那么有節奏的心跳。不到早讀時間教室里不供電，我每次都要準備一打蠟燭放在抽屜里備用。蠟燭散發出來的光微弱，暈黃的色澤照在我的書頁上，我很大聲讀著一些老師要求背下來的知識點。有些時候會懷疑這個世界，自己做這些究竟是為了什么呢，僅僅是為了那一個又一個漂亮的分數和一張張獎狀嗎？我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既然無力去改變什么，那就按照原有的軌跡繼續往前走吧。

我照了大頭貼會分一些給自己認為比較要好的朋友，異性朋友沒有給。那是特別敏感的年紀，我害怕所有的流言蜚語。

因為分班，很多關系還不錯的同學之間漸漸變得疏離，比如我和海豚先生。分班以后我們之間就變成了在路上碰到點頭微笑這樣的關系。

在一些夜里，做作業累了會停下來歇一歇，然后從柜子里拿出那個玻璃海豚出來看一看，那種通透和顏色看上去特別舒服，仿佛所有的疲勞都能得到緩解。

Chapter 3

后桌的女生常常夸我的頭發又直又漂亮，這樣的夸獎能讓我心情愉悅，所以我對她特別有好感。

有一天，她拿著幾張大頭貼給我說：“拜托你，幫我把這個交給你前任同桌好嗎？”我仔細看了看那幾張照片，可愛的裝扮和表情，比現實里的她更青春一些，我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我說：“我試試吧。”

我用一個小信封把那幾張大頭貼裝了起來。課間十分鐘，我把海豚先生從教室里叫了出來，把那個小信封遞了過去，他站在我對面把它拆開，抽出來看了一下馬上就還給我說：“我不要，我還以為是你的呢。”他把那個小信封往走廊圍欄上一放就進教室了。

我拿著那個小信封回班里還給了后桌的女生說：“他沒要。”

日光之下無新事，這樣的故事在很早以前在別人身上就發生過，而且在很久以后在別的地方還會繼續發生，我們的生活像是跳進了一個怪圈，所有的故事都在循環往復，在空間里輪回。

海豚先生真有個性，其實都還只是孩子吧，處理問題的方式太過直接，因為不知道怎樣委婉地拒絕，于是趕緊逃開了。我們有著懵懂的感情，害怕又驚喜。漸漸地，看過了，經歷了，在這過程中我們就慢慢成長起來，猶如一朵花開的過程。

Chapter 4

我的中考成績不理想，去了一所普通高中。海豚先生的成績一直都在不動聲色中優秀著，他去了市里最好的重點高中，我想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就是這樣慢慢拉開的吧。

本來我一直在為成績的事郁郁寡歡，到了新學校，和別人一比較，就又在心里沾沾自喜，自己的成績在這里也算是特別好的啊。我真討厭這樣的自己，這該說是心態好呢還是臉皮厚呢？

開學第一個月，爸爸來學校看我。上課期間，數學老師在講臺上唾沫橫飛，我爸站在我們教室門口觀察了好久，而我一直低著頭在看藏在抽屜里的小說，自始至終都沒有抬過一下頭，所以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爸一直在教室門口看著我。

下課我和同學去洗手間，走到教室門口就聽到了我爸叫我的小名。聽出是我爸的聲音，我整個人都愣了。他把我叫到一邊，說了一些責備的話，語氣卻是很輕的，聽著聽著，我就不爭氣地流眼淚，怎么擦也擦不干。一邊覺得慚愧，一邊覺得那么多同學看著很丟臉。

國慶節放假回家的時候，我作好了挨罵的準備。爸爸因為店里的事在外面忙，我習慣性地去柜子里面拿那個玻璃海豚。當我看到柜子里凌亂的一切的時候，剛開始的愧疚立刻轉變成了憤怒。

那個玻璃海豚被砸碎了，初中的畢業照片被撕成了很多片，所有被我當寶貝的物件都被砸得體無完膚。我把所有的碎片都倒出來，找來透明膠帶把能粘好的東西都粘起來。很多東西都毀掉了，根本就無法修復。粘好了幾張照片之后我坐在地上看著那些東西發了很長時間的呆。

不知道媽媽是什么時候進的房間，她說：“那次你爸從市里回來，我問他有沒有去學校看你，他就莫名其妙地沖我發火，然后就進來把這些東西砸了。”我無聲地落淚，媽媽因我受到牽連，真的很委屈吧。我怎么會有這樣一個爸爸！

等我爸回來，我就和他對抗吧。憑什么這么毀掉我的東西？憑什么這么對媽媽？我在心里吶喊并且抗議。不就是因為我上課沒聽講嗎，至于這樣嗎？要是我像新聞里說的那些不良少女一樣抽煙喝酒打架吸毒，照這樣的趨勢，他是不是會殺了我？

我們之間什么也沒有發生，我是在我爸面前把那一堆他制造出來的垃圾掃掉的，我們兩個什么話都沒有說，整個國慶假期都在冷戰。

Chapter 5

我趴在課桌上給海豚先生寫信。

我寫：我爸爸是個神經病，他把你送給我的那個玻璃海豚砸碎了，就是因為看見我上課沒聽講，好不好笑？要是他知道我現在每節課都不聽講是不是會氣瘋掉了。待在家里這么多年，我真的受夠了。最近一段時間心情特別郁悶，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活著真累。

過了差不多有半個月的時間，我收到海豚先生的回信，他說了一些“天下父母都是為子女好”這樣冠冕堂皇的話，我特別不樂意看，因為自己的生活沒有人能感同身受，我覺得所有人都不會懂我。我煩躁地翻著那幾頁信紙，沒有繼續看下去的心情。漫不經心地看到信末的那幅簡筆畫的時候，我的心瞬間就柔軟起來。那是一只流氓兔，海豚先生在旁邊備注說，聽說它叫流氓兔，名字可愛吧。后面還寫了一段話：其實是我們的心太小了，這個世界還是有很多美好的東西在。藍天，白云，陽光，花朵，星空，這些都是。沒有什么過不去的坎，都會好起來的，你要相信。我第一次知道原來男生的心思也可以這么細膩，我第一次知道愿意傾聽并耐心開導的友誼多么珍貴。

12月25日是海豚先生的生日，圣誕節。我聽說問24個不同姓氏的人每人要一毛錢買個蘋果在平安夜送出去，對方就能收到平安的祝福。雖然我知道這是人們美好愿望的承載，雖然知道是人們想象出來的還是我還是樂于去相信。買了一個生日禮物，從別人那里問來的兩塊四毛錢買的蘋果，還有一張賀卡。賀卡的封面是漫天飄著的雪花，圣誕老人穿著喜慶的衣裳去給小孩子們送禮物。我們這個南方小鎮極少在圣誕節這樣的日子下雪，只有刺骨的寒風和湖面上結著的一層薄薄的冰。每個人都冷得一下課就躲在寢室里不愿意多動一下。

我把自己裹得像只熊一樣去校門口的中國郵政把禮物寄了出去。我站在校門口輕松地呼出一口氣，一大團白色氣體在空氣里飄渺起來，我總是像這樣對著透明窗戶哈氣然后寫一些突發奇想的字句，然后擦掉重新哈氣再寫點別的什么，再擦掉再寫，樂此不疲。今天我想寫的是：海豚先生，生日快樂。

Chapter 6

海豚先生在江西贛州上大學，每年的三四月份贛州都會舉辦櫻花節。我發信息給他說：“我去你們學校玩怎么樣，順便帶我去看櫻花節啊？”他回信息的速度總是快得驚人，總覺得他已經從慢羊羊成功進化成人了。他說：“好啊，你什么時候來，決定了記得提前一天告訴我，我去剪下頭發。”看到他的回復我就樂了：“那如果我不去的話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剪了？”他說：“那是自然，有朋自遠方來，好歹要注意些形象啊。”我調侃道：“就你還注意形象啊？這么多年不見真不知道你長成了什么鬼樣子。”他來了一句神回復：“還是原來的配方，還是熟悉的味道！”

我們學校放假的時候家里有點事所以贛州沒有去成，計劃好的事情總能因為那么一丁點兒的小事就完全被打亂。如果這個世界能按照我們預想的樣子改變，也許以后的生活就不會這么讓人期待了。因為未知，所以總是在吸引著我們去探索，去經歷，去感悟。

后來海豚先生告訴我，其實他的生日是農歷十二月二十五日，不是圣誕節那一天。我說你怎么不早告訴我呢？他說，我怕你浪費表情，讓你不開心。

海豚先生在很多事情上都會為我著想，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覺得他肯定是有點喜歡我的，我也覺得自己也有那么一點喜歡他。直到他告訴我說他有女朋友了這樣的錯覺才被徹底打破。那一刻，我釋懷地呼了一大口氣。

Chapter 7

我和爸爸的關系緩和了許多，在那件事情過去很久以后。現在他更多的是隱忍，而我終于體會到了“愛之深，責之切”這句話的含義和分量。我幫他盛一碗飯他也會笑著對我說謝謝，第一次他這么說的時候我的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就掉下來，我強忍著別過臉去不再看他，后來，我一個人悄悄地躲在樓頂上哭了一場。

從我出生，爸爸媽媽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在為我做打算，為我能夠有更好的生活。他們為我付出的不知道能用什么去衡量，但是他們就這樣無微不至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把我養到這么大，我又什么時候體諒過他們的不易。從來都只為自己考慮，盛一下飯就值得爸爸對我說一聲謝謝，而我卻對他所有的付出都心安理得地接受，我是有多自私啊。時光請你慢些吧，我要開始好好去愛他，把那些曾經遺失的全部都找回來。

那么多風起云涌的日子，回憶起來卻早已經變得云淡風輕。我常常能想起那么長的一段時光，回憶如阡陌，縱橫交錯著。我終于成長成這樣一個知道站在別人的角度想問題的人，雖然做得還沒有那么好，但是我一直在努力。

我坐在回家的班車上，陌生的事物一步一步向后退去，越來越接近的是從小到大熟悉的風景。金黃色的稻穗，湛藍深遠的天空，輕靈自在的云朵，聞著一陣一陣沁人心脾的桂花香，此刻我只想感謝上天如此豐富多彩的饋贈。珍惜所有擁有的，趁我們還沒有失去的時候。

如果記憶化成風，請帶著這一場我不愿醒來的夢。

編輯/苗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