舀出面粉放在盆里,再往面粉里加水揉搓成團。面團在面板上醒著時,祖母就開始剁餡兒。大多時候都沒有肉,祖母將白蘿卜、胡蘿卜剁得細細碎碎的,撒上蔥花,點幾滴香油。然后,祖母再去揉醒好的面團。時隔多年后,祖母包餃子的情形,還會浮現在我眼前。
還記得,大約是我6歲時,見我眼巴巴地站在一旁看著,口水都快掉下來的樣子,祖母揚起長長的搟面杖,作勢要打我。我嚇得撒腿就跑,祖母就笑著喊我:“給我回來!馬上就吃餃子嘍!”
我再顛顛跑回去,看祖母在面板上搟餃子皮,一張張小小的圓皮,變戲法似的從搟面杖下蹦出來。餃子皮有兩種,一種是圓的,包出來的餃子,模樣像初七的新月;還有的皮是方形或梯形,包出來的餃子,模樣就像元寶……
那時我們吃頓餃子不容易,每當祖母包餃子時,我都守在門口,東張西望,擔心有客人突然造訪。但越擔心越“出事”,好不容易包頓餃子,家里就會來客人。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剛準備包餃子,家里來客人了。面粉不夠,祖母就在灶房朝我招手,遞給我一個小升子,悄聲讓我找鄰居借面粉。從后門出去,還得從后門回來,都得悄悄的。
沒有肉,祖母割了韭菜,炒兩個雞蛋當餡兒。餃子煮熟了,鼓鼓的大肚子里,綠綠的點綴著花朵般的黃,看得我口水直流。不過,也不敢去吃,打小的規矩!親戚吃了兩碗,直喊著吃飽了。祖母默默端了最后一碗,繞在他身后,倒在他碗里。眼看著吃不上餃子了,我絕望得號啕大哭……
我最愛吃的是牛肉餃子,但牛肉餃子只有過年才能吃上。牛肉不好剁,剔掉筋膜也不容易剁。但祖母有耐心,將牛肉剁得差不多了,再將白蘿卜切絲,擠掉水分,和牛肉一起剁。加調料放在小盆里,用筷子撥,挑出沒剁好的牛肉,再剁。無論多忙多累,她的孫子多餓,祖母總不緊不慢地做著這一切。
忍不住催她快一點兒,祖母說:“過年嘛,就得盡善盡美。”看我還著急,祖母就差我去挖香菜根。那時的冬天很冷,菜園子里白雪皚皚,香菜都凍壞了,只有埋在地下的根是好的。我怕冷,兩手空空地跑回家,說香菜根不好吃。祖母就笑著奪過我手里的小鋤頭,自己去挖。香菜根洗凈,放在石窩里搗爛,再拌進餃子餡兒里,好吃得不得了!
過年的餃子,常常還有些心意在里頭。祖母會把一分錢硬幣包在一個餃子里,誰吃到就會走運。祖父有一年老生病,那年過年他就吃到了錢幣餃子,祖母就說,開了年,身體會好起來的;父親摔了一跤,總是喊腰疼,這一年的錢幣他吃著了,祖母笑著說,馬上就能挺直腰桿,健健康康的了;我高考那年吃著了硬幣,祖母笑瞇瞇地說,一定能考個好大學,所以根本不用緊張。
后來,我發現了一個秘密,那個包著硬幣的餃子里頭,總有一根細蔥拖在外面。等到撈起時再扯下來,那是祖母的心意,她先找到這個餃子,然后把餃子放進她覺得需要祝愿的那個人的碗里。我發現這個秘密后,就讓她老人家也吃到了一次“運氣”。吃到硬幣后,祖母先是一驚,看到我對她笑,她也笑了……
后來我離家上大學,畢業后就很少回家了。每次給祖母打電話,她第一句話就是:“最近吃餃子了嗎?外面的餃子比我包的好吃吧?”我說:“到處都有餃子館,但哪兒的餃子也沒您包的好吃!”她就笑:“凈哄我開心,一聽就是撒謊!”
祖母在鍋前操持到80多歲,才肯靜靜地坐在灶前,幫著在灶臺后做飯的母親燒火。火光照著祖母的臉,她就像廟里的菩薩一般安詳圣潔……
祖母病重,我回家去看她。她精神煥發地給我講故事,說有個遠房侄子娶了個老成女人,有一回家里請木匠,這個老成女人包餃子給木匠當午飯吃。可能想著小餃子難包,女人的餃子包的有拳頭大,木匠吃了兩個就飽了。不曾想當晚就上吐下瀉,從此之后,木匠見著餃子惡心。木匠媳婦生氣了,去找老成女人,讓她給看病錢。恰好祖母去串門,她告訴侄媳婦,把豬骨頭放在火里燒成黑炭樣的,然后再熬水給木匠喝。“還真神,木匠又能吃餃子啦。”祖母這樣說的時候,原本渾濁的眼睛變得亮晶晶。
祖母去世后,我每次回家,都要特意去大姑家里住一晚。因為,大姑越來越像祖母,她特別喜歡包餃子給我吃。大姑包的餃子,最接近祖母的手法和味道。
我大快朵頤的時候,會想起祖母,想到她在灶臺后剁餡兒、搟皮兒和包餃子的情形,有些傷感。但我喜歡回憶這樣的情形,因為這是我對祖母最好的懷念,也是對如今天天能吃上餃子,但卻總會感到不那么快樂的現時生活的一種最純樸溫和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