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次見到縫紉機的時候,已經是大三的暑假,那時窗外大串大串的百合花正開得激情爛漫,斑駁的光影跳躍在麻嬸長長的睫毛上,她邊往陽臺吐著葡萄籽邊指著我身上掉線的衣服說,還穿著呢,該買件新的了。
煞風景。
我心里不覺再次掀起一陣鄙視,這么多年,一切還都是我討厭的樣子:一年四季手指頭可以數清的幾件衣服還飄飄然地搖曳在陽臺上;鞋柜的最上方還擱置著那雙死不掉色的老式男人鞋;炒出來的菜再怎么添油加醋也沒有別人家的好吃;還有那輛三年前就說要換的單車到現在還栩栩如生地靠在車庫里……現在列舉出來的這些麻嬸都以為我早已經習慣,可我始終介懷著。我以為歲月總可以改變些什么,但到頭來我發現,打好劇本的故事,演出來總是十不離八九,就像我的人生,有些東西還是要選擇認命。就像,我還是要在填各種個人資料的時候在家人那欄寫上她的名字,在坐上回家的大巴之前把她親手給我縫的那件短T恤穿上,然后在某個十字路口對著等候多時的麻嬸招手,“媽,我回來了?!弊夏禽v改裝過的二手單車,前面松掉螺絲的車籃不?;斡浦镒由钐幈既?。
姥姥說,遇上這樣的媽應該要感激上蒼,哪個后媽肯對你們仨這么掏心掏肺的?盡管我知道,那是因為在姥姥缺衣服穿的時候,三姑六婆都舍不得掏錢出來,麻嬸手上好功夫,連夜蹦跶跶趕制了一套碎花短衫。女人總是說一套做一套,但是這些生活的小橋段在日后無數次回憶中反而變得越來越溫暖,以至于在追憶往事的時候,那些細小的人情恩怨變得輕描淡寫了無痕跡,依偎著流露出生命天真誠摯的愛的光來,還有麻嬸腳踩踏板上下翻動,左右手開弓“噠噠噠噠”的聲響,在瑣碎的時光里日漸清晰。
我是真的不喜歡麻嬸。這是整條小巷的人都知道的,因為自從麻嬸進我們家門的那一刻起,我就開始鬧。我故意倒掉她盛給我的粥,自己較勁地再拿個新碗盛飯;我把爸爸的鞋膏扔到里屋的角落,要是被問起來我就裝傻,結果姥姥借機把麻嬸羞辱了一頓。印象最深的一次,我知道麻嬸有臺很喜愛的縫紉機,天天開工,一針一線都要她親手操作,別人碰不得。有天我不知哪里冒出來的渾勁,直接一屁股坐她機上搗鼓一番,壞了。她那天正好剛送完多年沒見的阿姨,臉上堆滿著的笑容還沒散開,一進門,簡直要蹦起來了,又氣又惱,充血的大寬臉漲得通紅,二話不說她直接抄起地上的一只人字拖就往我這撲過來,幸好我跑得快,腳丫子一跳直接越過門檻撒腿就往巷子外面跑。她在后頭拼命追,我更是拼命跑,結果一不留神撞到塊路磚就把下巴給磕掉了。事后我看她哭得很心碎,活像一幅個性十足的后現代畫,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不懂我當時為什么這么恨麻嬸,還可以笑得跟只土撥鼠一樣沒心沒肺。
不過這也是幾年前的事情了。后來原本家里唯一的一筆小本生意慢慢淡下去,就跟老爸的身體一樣,終于長臥不起。麻嬸干脆把樓下的一間廢舊車間打掃干凈,把家伙都搬進去做起了縫紉的活,剪褲腳3塊,改褲頭5塊,做衣服10塊,做板、放線、裁剪、換針頭,縫紉機像一輛小火車一樣,線頭在車輪間不停地重復傳送。時不時街坊阿姨都會拎著大包小包的衣服過來。雖然賺的不多,但沒日沒夜地縫縫補補之中她還是幫我湊足了上大學的錢。臨別之前,她特地早起做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上面還溫馨地臥了個金燦燦的荷包蛋。麻嬸從衣柜里抓出一個紅包,遞給我說,女孩兒是菜籽命,撒到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開花。上大學后我也管不著你了,沒事給家里打個電話,你爸會很安慰的。她眼眶紅紅的,但始終沒有掉一滴眼淚。
只是我,在列車開動后,翻開麻嬸臨別前塞給我的兩袋包裹,兩瓶自家釀制的咸魚片還散發著油腥的味道,正想這老媽子終究是個粗糙的命,手不覺往下一抓,竟然發現包裹底下幾件精致的吊帶裙和短T恤,上面縫制著新學校的LOGO和幾只小動物,雖然顯得有點幼稚和俗氣,但我還是鼻子一酸,眼淚忍不住吧嗒吧嗒往下掉。
如今,那輛機身錚亮的縫紉機已經被罩上一層厚厚的布,在家里擱置了一年。一年的時間里,畢業沒多久的大姐在廣州安家立戶,把麻嬸和爸爸接了過去。日子不咸不淡,可恬靜之中似乎又缺了點什么。麻嬸每天幫忙收拾家務,買菜做菜,也開始學會了上網和過去的老街坊視頻聊天。麻嬸感嘆,現在生活真的不比以前了。不過偶爾還是會聽到大姐向我抱怨麻嬸頑固不改的生活習慣;出門還是寧愿穿著過去那雙舊鞋,去菜市場買菜砍價還是一臉橫肉唾沫星子亂飛。我說得了吧姐,習慣就好。
過年麻嬸回老家,我買了件大衣給她,最大碼的。麻嬸折騰了好久,幾顆該死的扣子還是沒能蓋住她日漸臃腫的大肚腩,活像個吸了水的大氣球,憋得她滿臉通紅,惹得全家人發笑。麻嬸氣不過,兩只手勉強掙脫出袖口,把衣服往后一脫,說,不行,得加多一個碼數,干脆我自己做件算了。
于是,那個熟悉的聲音又回來了。
《還珠格格》里不是有句臺詞說道:等了一輩子,恨了一輩子,但仍然感激上蒼,讓她有這個可等可恨、可想可怨的人。
我真的不喜歡麻嬸,但并不代表我不愛麻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