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很多次來到這里。穿越大片稻田,在鋪滿碎石小徑的延展處,一個昏暗的隧道通口。視線前方是刺眼的明亮日光,在這里,可以聽到風吹過時撞在墻巖上的回音,火車碾壓過頭頂時喧囂震撼的巨大聲浪,以及靡費某段時光后在青春的藤蔓上你戛然而止的聲音。
我時時回憶,時時存在莫名的恍惚,以為你會在強烈的逆光中,微笑著從筆直的遠端回來。
真正走進你的生命,在二月的尾巴。驚蟄前短暫放晴的梅雨時節。空氣潮濕溫暖,天是亮得不太透徹的白色,像被打勻的云朵攤散在頭頂,被一層薄膜兜頂著。
你抱著一摞書,在我的后桌坐下。我對一個時常擦肩碰面卻毫無交流的同學保持該有的緘默。而你,卻重重地踢了踢我的椅子,在我微怒地回過頭去時,你一臉抱歉地笑。
“對不起啊一伸直腳就踢到了。”
聽見你的聲音,我突然想到了校道兩側的樹。窗外自然脫落的樹葉鋪了一地,是濃烈的綠色。而你的聲線就像踩在綠葉上沙沙的清脆音色。
我笑了笑說:“你的聲音讓我想起了森林。”
你略帶羞澀地撓撓后腦勺,出乎意料地接了句:“如果我是森林,那你是什么?”
我無言以對,反而是同桌,一臉興奮,執意要擺脫一個旁觀者的身份,憑借著與我同窗數載的經驗,搶著說:“她啊?我覺得是城堡……不過呢,是那種在荒無人煙的深山老林里,在滿月的時候會鬧鬼會有凄厲慘叫的破爛城堡。”說完沖我挑了挑眉。
我狠狠掐了她的大腿,瞥見你認真地問她為什么的神情,突然覺得好笑,就不明所以地嘴角蕩漾開來。
平靜和諧的相處,繾綣時光里輕微的緋色,在書卷埋沒下,和反復叨念的英語單詞一起,推向很深很深的深處。
你很喜歡把臉側到窗外,看著一年四季都深深淺淺的綠樹,看很久。
我每次遇到試卷后面的壓軸題,困惑得一頭霧水時回過頭去問你,每次你都是仰著頭看外面的風景,發現我后才收回目光,帶著鼻息露出大大的微笑。
慢慢地,我會故意問一下很白癡的問題刁難你。你卻總是老實中肯地回答,有時被我的話語嗆得無言可對,只好無奈地敲敲自己的腦袋。我無恥地和你開玩笑,你嘴角抽搐著忍受我的“野蠻”。
有時候也會天南地北胡扯海聊。你跟我說籃球說夢想說遙遠的云南墨脫,我告訴你星座文字還有烏托邦的未來和夢。那時候的時光總是很慢很慢,卻又輕而易舉地劃走。你不吭一聲,叼走了我取暖的狐裘。當然,一切思念和回憶只是徒勞地溫習旅程。
那天高三在做百日誓師,我們搽了一身的白熾燈光在教室里低頭上著自修。遠處宏大的聲音吭亮有力,語氣堅定固執。每一個人的咬字好像都被機器匡正過般端正肅穆,對高考勢在必行。而我,以一個頹然的狀態,不溫不火,像具被福爾馬林浸泡的依舊新鮮的尸體,不愿去想明年今日我將以怎樣的姿態在人群亢奮中被湮沒掉虛弱的聲線。
我把身體靠后,給你扔了張紙條。
你突然站起來,遮住了我頭上的光線。突如其來的,你拉上我就往外走,在一片愕然的沉默和熱烈的起哄中,像偉岸的騎士。我不明不白,卻也允許自己和你瘋一次。我們趁門衛疏忽的空檔,偷偷溜了出去。
我只是在紙上寫,他們好煩,不想聽見這些聲音。
我知道你也聽到了那些關于青春關于夢想的誓言,你一定也惶惶不安,困頓,害怕,和無可避免地去想遠方該如何抵達?也許你也和我一樣突然意識到流年易逝,愿君惜取的悲哀,想象著這場徒勞的旅途會以怎樣荒謬的氣勢把我們拉扯成不想變成的樣子,離開不想離開的地方,以及熟悉的歌,以及熟悉的人。
只是我選擇惆悵和自我煩惱,而你卻是說走就走。
我們坐了兩個小時的大巴,回到了你老家的鄉下。你帶我穿過大片的稻田收割后遼闊的地方。星光稀稀寥寥,你的側臉像起了絨光,被風吹得有些模糊蒙眬起來。
你說小時候,爺爺還在,他會帶你來這里。在黑暗中,在鐵軌下鑿開的通口。這里安全并且能說想說的話,聽想聽的聲音,因為另一端總會是光。
我說:“我沒想走這么遠,我們回去吧,這里很黑。”
你笑著說夏天的時候這里會有螢火蟲,會有漫天的星星和隱伏在草地上不眠不休的蟲鳴,你只是突然想來這里,順便帶上了我。
火車悠遠綿長的長笛聲憂戚地從遙遠的一隅遞進,呼嘯并且帶來超高分貝的強勢轟鳴。我趕緊問你要不要捂著耳朵要不要,然后不等你回答就在鋼鐵、石子、車軌混雜產生的聲響中,蜷躬著身子尖聲大叫起來。
你突然俯下身體,靠近我的耳朵,輕微細膩,隨著火車遠去留下的長長尾音,我在溫熱氣息中,聽見你的一句,我喜歡你。
心臟忽然就漏跳了半拍,我看著昏暗中你篤定的眼神,突然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把臉歪過一邊,擠了個大大的微笑后問你:“你剛才說什么?沒聽清!”
然后你說沒什么。
你帶我到鎮上的夜市吃東西。明明滅滅的燈光,有點臟臟的卻感覺不到熱鬧中的半點空落。我們點了很多東西,坐在室外低矮的小方凳上和熙攘人群共同制造噪音。我們對著油炸小吃大快朵頤,說著笑話喝著雪啤,回去的時候已是深夜。
老媽氣急敗壞地問我去了哪里,繃直的臉卻沒崩順臉上的皺紋。我可以想象同學們夸張的描述,班主任大動干戈地跑去質問門衛并且給我們家長打了無可奈何的電話。
第二天你在政教處待了一個上午。我作為被動者以及靠著我媽和學校某領導的情分什么也沒被追究。聽說你爸還打了你,我不明白為什么這件事在成年人眼里那么不可理喻。你沒有把我拐了賣了,我們也好好地回來了。
你被調到了別的班級,卻依舊對我天真地笑,說很多很多無關緊要的話。只是流言蜚語太多了,而且有個憔悴奔波的女人苦口婆心地跟我談了很多。我只好躲著你,態度游離敷衍。你意識到了,慢慢再也沒出現過。偶爾在校道走廊擦肩而過也只是微微一笑,淡漠地走遠。時間,就這么輕易地把我們拉扯到沒有句號的結尾。直到你因為高考戶籍問題回老家上學,我也沒有沉淀出勇氣對你道一聲抱歉。
常常會想起你的清脆音色,一個像蔥蘢綠樹在我生命中茁壯成森林般的人,常常看著窗外。他說。
你說你是城堡,我是森林。
有沒有這么一天,
城堡里住滿森林,
你心里住滿我。
編輯/張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