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校有三幢教學樓,分別是高一、高二、高三年級部。高一樓背面有一大片空地,原本有建筑,因年代太久遠成了危樓,被拆掉了,之后便一直荒著,如今已覆了雜草遍地。空地東面有一條環山而建的長廊,與高一樓成九十度。長廊兩邊都有長長的朱紅色石椅石欄,頗有古建筑風格,除了長廊口有一個正方形面積有頂之外,延伸到盡頭的部分都只是橫架著一條條石梁。長廊盡頭是削平的山石,廊口有一個八角亭。
蘇皖在長廊晨讀,已有一個來月。每日都早早起來,腳步輕盈地走到長廊中央讀書。陸陸續續,也有許多女生去那兒,大家各自分散地找一個位置各自讀,其中像她一樣堅持了那么久的,只有一個每天與她第一第二到那兒的女生。那女生一直在長廊盡頭,有時下雨了,她在長廊口,女生打著傘蹲在老地方。
天氣越發冷,來的人越來越少,直到只剩她和那個女生在堅持。
有一天早晨她到那里的時候,聽到長廊盡頭傳來的竟不是那個女生的聲音,而是一個男聲,她有些驚訝。過了一會兒女生來了,經過她身邊緩步往那頭走去,又見女生走了回來,去了八角亭讀書。
于是成了三個人的局面。
她心中覺得那個從未謀面的男生真是過分,霸占了別人的位置。
雨綿綿下了一個星期。
她不愛打傘,從宿舍到教學樓也就十幾米的距離,拉起帽子就走進細雨中,有時雨大了,快速跑一會兒也能到。
雨總是讓人心煩,她看著惱人的雨想:老天,你敢不敢下到“2012”去啊?
晨讀結束,她正要走,轉頭一看雨突然大了,她愣了下,伸手到屋檐下想看雨勢,身后卻有人說話:“一起走吧。”
她嚇了一跳,回過頭看是一個男生正在撐傘,大概是霸占了那個女生的位置的男生吧,想了想順路也沒什么的,就點點頭。
兩人一起走進雨中,左邊那個女生的讀書聲還在傳來。
男生的個子很高,長得很斯文,兩人因為陌生,中間有些距離,他將傘往她身上偏,雨水打在他的肩膀上。她心中感動,也有些過意不去,說:“你把傘挪過去一些,不然你的肩膀會被淋濕的。”
他應了聲,卻無動于衷。
她只好伸手去擺正傘柄,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正要縮回,卻感受到他執拗不肯把傘傾向自己的手勁,她這才不好意思地放下手。對于陌生人他尚且如此照顧人,一個好人呀。只盼快些到教學樓,他能少淋些雨。
到高二教學樓,她三兩步跑過去,回頭對他說:“我到啦,謝謝。”
“再見。”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是高三的學長吶……
其實……他長得很帥啊……
后來熟悉了一些,知道男生的名字:沙檉。檉是一種能防沙的紅樹,他的名字喻義是堅強。
兩人早上遇到的時候會打招呼。
沒有想到,有一天早上天特別黑,又特別冷,她先去跑步。沙檉讀了一會兒,去吃早餐了,她開始讀。這時一個阿姨走過來叫她。她有些奇怪:“阿姨,你有事?”
“剛才我看到有個人跑過來,是你吧?”
“是我,怎么了?”
阿姨湊過來有些神秘地問:“剛才走過去的那個男生,你認識他嗎?”
“怎么了?”
“你和他說過話?”
“說過……”
“哎喲,我跟你說,你要小心一些,那個人有些神經病……”
她心中咯噔一下,阿姨的聲音還在繼續:“他天天早早地叫我起來開門,大廳那里有燈,讓他在那里讀就好了,他偏不,這烏七八黑的天氣,他偏說他有手電……”
聽到這里,她心想,起早來讀書這事兒挺正常的呀……
阿姨神色很謹慎:“今早我在這里撿垃圾,看到你,都擔心得很。你不知道,我是5樓的宿管,以前管他一層樓的,他的寢室的人都不愿和他住哦,而且,每當我去查人數,他都會赤條條跑出來……你說這是什么人?他家里條件又不太好,父母特意來求過學校讓他住校,現在新高一的跟他住,不知又有多少人被他帶壞喲……”
她心下震驚,“可是,看不出來啊……”
“誰說看得出來?”阿姨眼睛轉了一周,“那么斯文一個人,要不是我親眼看到,我也不信的。這位小同學,你要小心一些,以后天沒亮不要再來這里了,要來也天亮一些再來,知道吧?別到時候怪我沒提醒過你……”
一股涼意從腳底躥上來,她點頭,“我會的,謝謝阿姨告訴我這些。”
“我也是擔心你才告訴你的,你不要亂和別人說啊,我先走了。”
她心里煩,靜不下心,便收起書起身走了。一整天都在想這件事情,真的如阿姨所說嗎,會不會是阿姨故意中傷他?阿姨不會平白無故跟她這個陌生人說這些,若沒有事實,誰會亂誹謗人?如果他真是那種人,也太可怕了。或者,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第二天她晚一些才去的,沙檉仍在那里,她幾次想走過去問他,阿姨說的是真的嗎?他真的是那種人嗎?
如果他是那樣的人了,這么去問,肯定不行。如果不是,去問了,就是懷疑別人人格。盡管她想聽他的解釋,把誤會攤開,可是,可是……她不敢,她害怕,她不能涉險。
最后她只有悻悻地走了。
之后一連五天她都沒有再去那兒晨讀。
天氣已經轉晴,心情大好,把不愉快都拋開吧,管它呢,老天果然不敢下雨下到“2012”,哈哈!
有一天中午去上課,一個人攔在她面前,“嘿,好久沒見你去讀書了。”
她聽到他的聲音,下意識想躲,后退一步,但還是說:“快考試了,需要時間復習。”
“哦,那,再見。”
她沒應,徑直朝教學樓去了。
這次相遇,卻又讓她的心亂了,她回憶起他,每天忘我地讀單詞,聲音很好聽,削瘦的身形,他笑起來有酒窩,很好看的樣子,他從來未表現出任何猥瑣的行為,這不得不讓她重新來考慮阿姨的話是否準確了。
她終于決定去向他求證,可當她早上再去長廊的時候,他不在那里。她找了幾遍,都不見他,只有那個女生仍堅持在讀。她這才意識到,她連沙檉在哪個班都不知道。
女生看見她,對她笑了笑,她也笑。
她在長廊來回走,直到快上課,那個女生正要走,卻回過頭問她:“你在等人嗎?”
她點點頭。
“是那個男生?”
“你也認識他?”
女生搖搖頭,“他好久沒來了。”
好久沒來了,為什么?
已經是深冬,天氣實在冷得厲害。
既然沙檉沒來,她就恢復在那兒晨讀了。每天早上都是只有她和那個女生在那里堅持,久而久之,兩人也便成了朋友,女生叫麥秸。
又到了陰雨天,時不時下一會兒陣雨,讓人煩悶。
她在讀書,輕微的腳步聲響起,不是麥秸的,她以為是哪個早起的同學,也就沒在意。腳步聲到她身邊停了。
“好久不見。”
是沙檉的聲音!
她驚詫地轉過頭,“你……你怎么來了?”
“嗯,我有一段時間沒來了吧。”早晨黯淡的光勾勒出他的輪廓,并不是很清晰,卻明顯地看出他瘦了,眉宇間有淡淡的愁緒。他朝她笑了笑,往長廊盡頭走去。
“……等等。”她喚住他。
他停下腳步,轉過身面向她:“嗯?”
這讓她有些躊躇,“你……也是住校生嗎?”
他愣了一下,點點頭,“對。”
果然是住校生嗎?她接著問:“那……一般大廳的門衛開門都挺晚的,我看你常常來得比我早很多……是怎么樣……”
“宿管阿姨也有鑰匙,我都是讓她來開門的,怎么了嗎?”見她的表情不太自然,他有些奇怪。
“沒……沒事。”果然如阿姨所說!接下去還用問嗎?不用問了……他……他……
半晌,她才恢復了神色,“難怪你能那么早……沒什么了,那個,我先走了。”
“你帶傘了嗎?”他忙問。
她心中警惕,“不用,沒下雨。”她逃也似的跑出了長廊,綿綿纏纏的雨溫柔地在她臉上鋪開,她卻覺得像刀在她的臉上肆意切割,很冷,很疼。她在雨中停住腳步,沙檉的傘這時舉到了她的頭上。他還是追上來了。她呆呆地看著頭頂上的那把藍色舊傘,心中是說不出的難過。
“你到底怎么了?”沙檉著急地問。
她深吸一口氣,用力推開沙檉,大聲說:“你走開,不要靠近我!”
他眼底有受傷的神色,“蘇皖,是不是我做錯什么了?你說出來……你這樣,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他固執地又走上前將傘舉到她的頭頂。
她緊閉雙眼,小聲地問:“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沒有什么朋友?”
他點頭,“是,但如果這就是你試圖遠離我的理由……”
她打斷他的話,“你平時在宿舍里,是不是有什么怪異的行為?”
“怪異的……行為?”他一頭霧水,“你在說什么啊?”
雨越下越大,他的肩膀看上去濕淋淋的一片。
“我在說什么你自己不清楚么?你每天晚上在阿姨查人數的時候赤身裸體地跑出寢室,你……你什么心理?你什么居心?”她怒視著他。
他輕笑了一下,“你說的是這個,其實……”
看到他無所謂的樣子,她心中僅存的希望通通化為烏有了,他承認了,不是嗎?自己怎么會喜歡這種心理變態呢?
她冷笑一聲,“我不想再看見你。再也不想看見你!”
他的表情僵住,他深深地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眼中全是失望、憤恨、鄙夷,他手中的雨傘滑了下去。
突然被雨水淋到,她被冷得嚇了一跳。
一會兒后,他低下頭,眼中濕漉漉的一片,他輕聲說:“蘇皖,我不怪你。”
她轉過身,緩慢地走向教學樓,麥秸打著傘站在不遠處。
麥秸將她拉到傘下,她早已淚流滿面。
“發生什么事了?”
她輕輕地搖頭,兩人走到教學樓下,她忍不住回過頭看,他早已不知去向,那把舊雨傘在雨中被風吹翻,雨水打在它身上。
這次的淋雨讓她得了很嚴重的感冒,持續了將近一個月才好起來,她卻仍舊是怏怏的。她再也沒有去長廊晨讀,聽麥秸說,他也沒有去。
來年暑假,她升高三。
今年學校考上清華北大的人比往年多了幾個,往年較少的復旦、交大、廈大也出了幾個。
沙檉考上了交大。
這也應該,他那么努力。
雨后天晴,天空是少見的干凈的藍。她站在宣傳欄前看他的照片,照片上的他輕皺著眉頭,一副有心事的樣子。她輕輕笑了一下,走開。
“哎,最近有個很轟動的新聞,你們聽說了沒有?”
路上有幾個談話的女生,其中一個說。
“什么新聞?”其他幾個立即來了興趣。
她手上拿著雨傘走著,對談話并無反應。
“那個考上交通大學的沙檉啊,據說他家曾經特別有錢,可在他讀高二的時候,家里破產了,欠了銀行好多錢呢,父親還得了重病。”
“啊?那么慘?”
她停下了腳步,她從來不知道,沙檉……
“嗯,為了能繼續讀書,他搬進了學校的宿舍,你們知道的,宿舍一般條件都比較差,特別是男生宿舍,臟、亂、臭那更不用說,何況他以前還是一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呢,怎么忍受得了?可他堅持住了下去,領著補助金生活,吃食堂最差的伙食,兩年來沒買過一件新衣服,穿的全是破產前買的那些名牌,反反復復穿舊了不說,可這兩年他還在長個兒啊,袖子褲腳全短了……”
原來如此,他竟然在受著這些苦……從天堂到地獄的生活,就是他曾經體驗過的了吧?
“那他媽媽呢?”
“好像很早以前就和他爸爸離婚了,出了這事故,他媽媽想接他去一起生活,他卻要照顧父親就拒絕了。他有晨讀的習慣,每天早上都會在學校的各個人少的安靜的地方讀書,父親破產之后,他的性格變得格外的孤僻。”
“后來呢?”
“后來,聽說他認識了一個比他低一屆的女生,好像是喜歡上她了,可是那個女生不知是從哪里聽來他心理變態,再也不理他了。”
“那他到底變不變態?看上去挺帥的啊……”
“什么呀,他正常得很,變態的是他們寢室的另外一個男生,成天不穿衣服就整棟宿舍遛,很多人都很討厭他……”
旁邊的幾個女生滿臉嫌惡,“好惡心……”
“那個女生卻誤以為他是變態。再后來沙檉的父親去世了,他請了一個多月的假,再后來,兩人不了了之,就到了沙檉現在考上了交通大學。”
“悲劇收尾啊。”
“那個變態一直和沙檉一個寢室嗎?”
“好像后來搬走了。”
“那個女生到底是怎么以為沙檉是變態的?”
“有人中傷唄。我前面不是說他每天都起很早讀書嗎,可宿舍開門時間一般都比較晚,他知道宿管有鑰匙,就去讓人家幫他開門,宿管很煩他,然后就故意對別人說沙檉是那個變態……”
“這么說來,那個女生就是聽信了阿姨的話,所以才……”
“輕易相信別人的話的女生啊。”
“好邪惡的阿姨啊……”
“這件事曝光之后,就被開除了。”
“話說回來,你是怎么知道這些的,說的好像真的一樣,你親眼見到啦?”
“因為事情很特殊,有人去調查了哦,絕不是道聽途說的。他和那個女生的事情,都是在他們班畢業聚餐上,有女生向他表白被他拒絕,然后他被男生灌了很多酒,逼問出來的。而他的家事,學校有記錄的啊,因為被中傷,學校調查,學生會的知道嘛。”
“唉……”
蘇皖站在一旁,胸口像是炸開了一樣,幾乎不能呼吸,捏著傘柄的手青筋浮現。
幾個女生這才發現了她,有些奇怪這個淚流滿面的人是誰。
“大概是被這個故事感動的吧。”
幾個女生換了別的話題,自顧談笑走開了。
那次的雨中他說,蘇皖,我不怪你。
你誤會我,我不怪你。
是這樣么?
記憶中一個很孤單的人,曾用溫和的語氣向她解釋他的名字的意思,那時,一把藍色的舊雨傘全遮住了她,而他,半邊肩膀被雨水打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