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喬禾跟在班主任身后走進鴉雀無聲的教室時,我正因為雜志上的一個笑話捂著嘴無聲地抖動。
班主任極不耐煩地白了我一眼后,便示意喬禾上臺作自我介紹。
“大家好,我叫喬禾,是轉校生。”清亮的聲音讓每一個字都成為空氣中跳動的音符,入耳并且入心。
十點鐘的陽光透過窗欞在光潔的地板上投下不規則的陰影,也為少年渾身上下鍍滿金黃。白皙的臉龐以及微卷的頭發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他筆直地站在講臺上,一臉漠然地看著臺下的同學,仿佛是從光里走出來的王子,高貴且驕傲。但還是有一點拘謹的,骨節分明的手指始終緊握著斜挎包的帶子不曾松開。
這些似乎只有我注意到了,班上只有極少數的同學抬頭看了眼喬禾,其余的人始終將頭埋在書本里不曾抬起。這樣的行為對于重點高中重點班的學生來講沒有什么不妥。他們爭分奪秒地看書做題,對周圍的一切都失去想象力和好奇心。每個人都沉默安穩不茍言笑,日子過得如同死灰。
沒有人為作完自我介紹的喬禾鼓掌以示歡迎他加入這個集體。為了不使氣氛尷尬,我“啪啪啪”拍了三次手,響亮異常,也孤單異常。
只是,這非但沒有引起其他人的掌聲,反而迎來了班主任滿含輕蔑的白眼。我悻悻地低下了頭。
喬禾對這樣尷尬的氣氛仍是一臉漠然。他徑直走到最后一排靠窗的單人座位,坐下,收拾書柜,一切都進行的自然而然。他沒有眼神飄移地打量四周,他仿佛有自己的一個世界,因此對周遭的一切都熟視無睹。
喬禾看起來是非常驕傲的。他總是獨來獨往,沉默安靜,不與人交流。他的成績與我相似,排在倒數,但他似乎并不在乎分數名次甚至學業。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時,總是一臉平靜地從薄薄的嘴唇里輕吐出兩個字“不會”。
這樣的喬禾,被大家定義為“不學無術因此將一無是處”的人。沒有人愿意主動接近他。
當我第N次因為化學老師“地方支援中央”的發型忍不住發笑時,被趴在教室門窗外“巡視”的班主任逮了個正著。
她全然不顧正在講課的化學老師,怒氣沖沖地走進班里,指著我說:“陳珂,你給我出來。”我臉一紅,低著頭走出了教室。
走廊里空曠寂靜,只有班主任尖利的聲音在耳邊狂轟亂炸:
“你怎么進這個重點班的你自己心里也清楚。自己沒出息不努力學習也就算了,但你不能當害群之馬影響其他人吧,很多人都向我反映因為你這個太過爽朗的性格不愿意和你坐同桌。”
我抿著嘴唇不說話。
原來我爽朗愛笑的性格也會成為別人討厭我的理由。只是,那些背后打我小報告的人竟然還可以熱情地和我打招呼沒有流露絲毫的厭惡之情,讓我誤以為自己這個走后門不學習性格大大咧咧的人已經被接納了。
“算了,你還是坐到喬禾旁邊去吧,反正你倆也差不多……”她看我沉默不語,趁熱打鐵地說出了心中醞釀已久的想法。達到目的后,她滿意地踩著高跟鞋“咯噔咯噔”地走開了。
我站在原地,看著她披散的波浪頭以及臃腫的身體逐漸消失,心里一陣惡心又一陣難過。
我和喬禾差不多。我們都不學無術;我們都一無是處;我們都被這個集體嫌棄。
我坐到喬禾旁邊后,原來的位置便空了下來。在一整排一整排的座位中,它像是一道難看的疤痕:那是一個17歲少女單薄脆弱的自尊心難以承受的疼痛。即使表面接受的云淡風輕,日后也需要極長的時間來撫平。
我變得安靜起來,認真聽課做筆記。心里憋著一股氣:我要用好成績證明自己的優秀,那時我笑得再怎么張揚都是理所應當。
當然,我的安靜也歸功于喬禾。他的習慣和性情并沒有因為我這個“同桌”的到來改變分毫,依然獨來獨往,沉默安靜。他從來都不聽課,手里總是捧著書,偶爾也在草稿紙上寫大段的文字。因為是在最后一排,從未被老師發現,或許老師發現了也懶得管了吧。
我與喬禾是距離最近的陌生人。我們沒有半點交集,連點頭之交都沒有。
我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相安無事毫無關聯下去,即使我們在班主任眼里“差不多”。可是,我們最終還是有了一點點聯系。
政治課上,瘦小精悍的老頭讓同桌間討論“實現你的夢想需要多少錢”。
每當老師提出與同桌有關的問題時我總是百無聊賴地翻動課本,等待老師宣布討論結束。只是這次,一直埋頭讀書的喬禾捕捉到了這個問題,他抬起頭轉向我問:“你怎么回答?”
又是初見時那種簡短的話語清亮的聲音。
我迎著窗外的陽光,瞇縫著眼,一臉陶醉地說:“我需要十萬塊吧,開一個小型花店。每天侍弄花花草草,有花香陪伴,有音樂流淌,有陽光普照,多好。”
對于這樣在別人眼里“沒出息”的夢想,喬禾沒有流露出絲毫的不屑,他認真地注視著我,甚至臉上還有清淡的微笑。要知道,來這所重點高中的每一個人都對未來懷著極大的野心:重點大學高薪工作別墅跑車無憂生活。他們堅信“知識改變命運”。如果他們知道我的夢想不過是開個花店掙微薄的收入過樸素的生活的話,一定會捂著肚子笑得滿地打滾。
“你呢?”我轉而問他。
“我也需要十萬塊吧,供我上專業的攝影學校。希望以后可以為自己的文字配上自己拍攝的照片。”
“那你為什么不直接去專業的攝影學校?”
“家人不同意,被逼無奈來了這里。”
“是啊,年少的夢想很容易妥協。”我不無傷感地說。
“不,我還在堅持。”
我們都是有夢想的孩子,只是這個夢想與大多數人的不一致,我們想過的生活與大多數人不一致,就要被這里的人視為異類排斥在外嗎?可是這又有什么辦法呢?
這個世界有最簡單的規則: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我想喬禾既然暫時無法實現夢想,那不如和我一起努力學習,用好成績向所有人證明自己并非一無是處。
于是,我總是在上課時提醒喬禾聽課,說話不方便時就寫字條給他。剛開始他對桌角邊出現的字條會饒有趣味地讀,后來這種千篇一律的勸說他連看一眼的耐心都沒有了,直接扔進柜子里,然后低下頭繼續讀書寫字。即使這樣,我仍然熱情不減,堅信自己有一天可以感化他。
在一個吵鬧的早自習,我和喬禾發生了矛盾。
他在輕聲地讀一首小詩,而我則大聲地背課文。這顯然影響到他了。
“陳珂,你聲音低點好嗎?”
我迎上他略帶憤怒的眼睛,理直氣壯地說:“我背的東西可以考高分,你背的那些能嗎?我聲音大點兒怎么了?”
喬禾的眼神瞬間由被人打擾的憤怒轉變為不被理解的委屈。他低下頭,繼續讀那首小詩,而我分明聽到他讀串了行。
我也心亂如麻,盡管初衷是想刺激他奮起努力學習。
按捺不住,我又寫了張字條給喬禾:
我們活在赤裸裸的現實里,你也知道自己暫時無法實現夢想,如果現在我們不努力學習就要一直被視為異類被排斥在外。
我悄悄觀察喬禾的表情,他臉上的委屈已經煙消云散了,一臉平靜地看完后仍然像往常一樣扔進柜子里,低下頭繼續讀那首小詩。
我對喬禾徹底死了心,心里憤憤地想:喬禾你就是個不可救藥的傻子,活該你被別人排斥被人瞧不起。
我不再管他,自己拼命學習,期末時成績已經到了中游,也開始有一些朋友。而喬禾依舊倒數,獨來獨往,沉默安靜。我與他因為夢想建立的那么一點聯系也已土崩瓦解。
新學期開學,喬禾沒有來。
班主任站在講臺上輕描淡寫地說:“人家喬禾去學什么攝影了,那能有什么出息?以后就是個照相的。你們可要好好學習啊,這樣以后才會有好的生活。對了,陳珂,你坐回原來的座位吧,看你改了不少。”
“不,我還要坐在這里。”我站起身干干脆脆地說。
我想,比起同學們虛偽的友好我更喜歡喬禾坦誠的冷漠。
喬禾才是對夢想最執著的人。大量的閱讀已經使他擁有漂亮的文筆成為一本雜志小有名氣的作者。而他對攝影的堅持已經使家人妥協。別人的不屑嘲笑以及我曾經善意的提醒都始終未讓他改變分毫。他孤注一擲地走在追夢的路上。
學期末,喬禾寄給我一本印有他文章的雜志和一張字條:
陳珂,現實并非堅不可摧,任何夢想都不卑微。只要你有足夠的勇氣去堅持。
攤開手掌,陽光灑下不容置疑的光輝,我在心里默念:少年,祝你夢想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