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離的母愛

她領著那個10歲的孩子出現在我面前時，我們已經5年沒見了。

她敲門的時候，我正扶著懷孕8個月的老婆去洗手間，在廚房做飯的大姨笑嘻嘻地去開門，看到她，整個人一下子愣在那里。

光陰在她身上有著雙倍的殘酷，5年，她仿佛老去了10歲。身上穿著艷俗廉價的裙子，脖子里還滑稽地掛著一串小女孩兒們才戴的珠子項鏈。

老婆認出她后，一耷拉臉回了房間，大姨的臉色也不好看，不過，大姨看她手足無措地立在那里，又動了惻隱之心，沒好氣地一指沙發：“坐下說話吧。”言畢，一扭身回了廚房，叮叮當當地繼續剁肉。

客廳里只剩下我們3個，她膽怯地東瞟瞟西看看，忽然又悵然地來一句：“到底還是你大姨有福啊，如果我當初……”

此語一出，5年前的往事滾滾而來，我的情緒立刻進入失控狀態。孰料，她一把抱住了我的胳膊：“惠兒，求求你，求求你再幫我一把吧，我和延生實在沒出路了。”

如果不是大姨及時解圍，我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做出過火的舉動。在大姨的極力安撫下，我暫時忍下怒火，轉而去送老婆上班。再回來時，她和那個叫延生的孩子正坐在餐桌的角落里大口扒飯，低眉順眼，張皇失措。

我本來還有一肚子火氣，看到眼前的場景又有點心酸，她佝僂著背吃飯的樣子，和大街上那些撿垃圾的流浪女好像啊。

就當她是一個陌生的可憐人吧，我極力說服自己，一邊將幾百元錢摔在桌子上：“吃飽飯快點走，這里不歡迎你。”

她帶著哭腔用力將錢塞回來：“我不是來要錢的，這次來，我是想讓你托托關系，延生該上學了，可我找不到接收他的學校啊。”

讓我幫忙找學校？她腦子進水了吧，單是外地生的擇校費就得多少錢，她以為我是誰？一個從13歲就被親媽遺棄的孩子，沒有她想象的那么大能耐。

聽我這么說，她期期艾艾，我卻什么也不想再聽，轉身回了房間，嘭的一下摔上房門。好半天，終于聽到她離開的聲音。

大姨看起來很為難，一邊從窗口看出去，一邊訥訥道：“總歸是你媽，你這樣，她會傷心的。”

我滿腔怒火，大姨怎么如此心軟，她難道忘記這個女人當初是怎么對待我們了？

她的確是我血緣上的媽媽，但現在，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關系。

我是她和第一任丈夫生下的孩子，離婚時我被判給她撫養。我13歲之前，她陸陸續續再嫁過兩次，每段婚姻都不長久。我跟著她顛沛流離地從一個家流落到另一個家，受人白眼與辱罵不說，她對我從來沒有半點溫情。從小到大，我幾乎沒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沒吃過一頓可口的飯菜。她每天都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只要一生氣就會用手點著我的腦門子詛咒我是討債鬼。

在這種環境下，我漸漸變得自卑怯懦，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早一點自力更生。但時光是一寸寸來的，一個孩子的長大總需要漫長的光陰，可是，她漸漸不能忍受，尤其是認識第四任丈夫后。

那個男人結婚之前明確提出：不能帶孩子。而她竟然真的答應了。

我哭著哀求她，發誓長大之后好好孝順她，可她完全被嶄新的愛情迷了心竅，不顧我的哀求，四處聯絡收養我的人家。

關鍵時刻，是大姨挺身而出收留了我。

我感激涕零，她卻無動于衷，不僅如此，她還對大姨提出的由她全部負擔我的學習費用等條件惱羞成怒。最后，義憤填膺的大姨要告她遺棄罪她才做出讓步，不過，每次我向她要學費時都要被罵個狗血噴頭。

我上高中的時候，她和第四任丈夫有了一個孩子，就是延生。那時，在大姨的關心下，我的成績已經名列前茅。她似乎看到某種希望，再去要學費時不怎么罵我了，但開始算賬，養我那些年一共花了多少錢、付出了多少心血，還要我保證，大學畢業后要供養延生上學，還要給她好好養老。

她那副算計貪婪的嘴臉，我一眼都不想看，書上總說母愛最偉大、最無私，為什么我承受的這份母愛卻沒有任何光環和溫暖？

如果不是大姨彌補了缺失的母愛，我真不知道今天的自己會變成什么樣子。

所以，在我心中，大姨早就成“媽媽”這個名詞的化身。而她的仁慈和善良，也感動了我的愛人，婚后不久，我們將孤身一人的大姨接到家中。不料，她聽到這個消息，立即迫不及待地帶著重病的第四任丈夫找上門來。

她的意思很明顯，兒子是她的，被養老的理應是她。那場鬧劇最終以付給她10萬元收場，從此，我徹底將這個人趕出了自己的記憶。

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同她有交集，誰想到，5年后，她卷土重來。

我通過大姨得知，當初給她的10萬元錢，已經被第四任丈夫看病花光了，而這也沒有能留住那個人的命。現在她獨自帶著延生在城鄉結合部的一處民房里靠廢品回收度日。

“現在想想，她當初那么鬧，也許真是為了給那個男人治病呢。” 大姨絮絮叨叨地說著，又提到延生，“我看到這個孩子，一下子就想到十幾歲時的你，唉，作孽啊，遇見她這種當媽的，孩子有罪受了。”

我眼前瞬間浮現出那個吊著褲腳怯怯喊我哥哥的延生，心里莫名沉了一下。10歲的他，確實和當年的我有點像，怯懦、自卑，縮手縮腳，草木皆兵地立在這個世界上，好像一只孤立無援的螞蟻。

而就是這個可憐的孩子，身上卻有著和我二分之一相同的血脈。想到這里，我心中的決絕忽然松動了。

恨她，難道能成為漠視兄弟的理由嗎？

幾天后，當我在城鄉接合部的角落里遠遠看到延生時，那種心疼的感覺更強烈了。矮小的他拖著一只大大的纖維袋子，艱難地走著，她跟在后面，一臉的怒氣，似乎還在喋喋不休地罵著什么。

完全是我當年場景的再現。

那個瞬間，已經26歲的我忽然又回到了13歲，漫無邊際的絕望和無助再次從天而降。

有些人，注定一輩子都無法成為合格的母親，但她的孩子們，就一定會成為悲劇的主角嗎？

拯救的欲望迅速在心中升騰起來，不，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另一個自己在今天掉落到地獄中去。

了解我的想法后，大姨含淚笑了：“惠兒，大姨支持你，你說得對，延生無辜，咱能幫一把就幫一把。”

老婆無疑也是賢惠的，得知我的決定后，毫不猶豫地拿出了全部積蓄，延生終于可以上學了。

她聽到這個消息后激動得哭了，帶著延生再次來到我家，手里提著幾個發蔫的蘋果，一再討好地笑著。

我不想同她說話，隨便兩句就打發了她。

等她走了，才看到桌上還放著那幾個蘋果，想要扔掉時，大姨攔住了：“這是她買給兒媳婦的，總歸一片心哪。”看我不語，大姨又嘆一口氣：“從小到大，她就是那么一渾人，從不會細致地表達什么。你看她表面對延生那樣，實際上卻還是疼的，否則干嗎著急讓他上學？再回想一下，當初她為了再婚要將你送走，的確可氣，可要說對你一點感情也沒有也不是，她就是那么個糊涂自私的人……”

我知道大姨是希望我能同她就此緩和關系，可那些傷害，哪能那么容易忘記。這些年自修心理學，其實我已經了解了人性的自私和復雜，也多多少少理解了那些經歷對她的戕害，但理論上的理解和現實中的原諒總是有距離。

兩個月后，兒子出生，得到消息的她，領著延生再次來了。這次，她沒進門，而是在門外放下一個裹著小衣服和小被子的包袱。大姨聽到聲音追出去時，她已經牽著延生的手慌慌張張跑掉了。斜陽的余暉下，看到她佝僂的背影疊加上延生小小的背影，螞蟻一樣消失在人海，我的喉頭一緊，眼淚落了下來。

那個瞬間，心中如絕壁一樣的塊壘，萎落如泥。

無論她曾饋贈了我怎樣不堪的母愛，身后襁褓中的兒子，還是流著她四分之一的血脈，這是誰也無法更改的事實。看著那些小被子，再想象一下她在昏暗燈光下的陋室中忙碌的樣子，一時五味雜陳——那一刻的她，是不是也在歡天喜地地渴望和憧憬，有一個應該喊她奶奶的孩子在等待這份溫暖？

兩天后，我讓大姨給她送去了一張照片，那上面，我的兒子穿著她親手做的小衣服，正酣暢幸福地笑著。

也許，暫時我對她還愛不起來，但大姨說得對，延生是無辜的，我愿意先從照顧這個弟弟開始，嘗試著同已經疏離了這么多年的她，慢慢產生交集。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