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時期,他來找我時,住在5元錢一晚的小旅館里,早上起床還帶著大通鋪的味道。他遞給我50元錢,對我說:“伢倉仔,好好學習,叔現在是大隊干部了,今后你一定要混得比叔強。”
同學們由此知道了兩件事:第一,我的小名很難聽,不像大名李功成那樣叫起來上口;第二我有個叔,是個愛炫耀的小領導。
這兩件事讓我對他竟有些淡淡的怨恨。他肯干,又能干,只是因為走路有點兒跛,一直沒有老婆。他為人蠻橫,得罪了不少人,加上沒有孩子,所以很早就想從有3個兒子的父親那里把我過繼過來,只不過父親只是口頭答應,卻一直沒兌現。
我回家時,他果然是大隊干部,好像是村里的治保主任一類的官——這類官,大都由村里那些說話硬、膽氣壯的人擔當,他就是那一種人。
那時的小村,煙火氣特別濃郁,午飯時節,炊煙漸漸散去,就有人捧著大碗或站或蹲,在院落間,在小街上聊著煙火氣息濃郁的話。
于是這時,他大步走來,熱情地東夾一點,西夾一點,手不閑,嘴也不閑:“我看看嫂子做什么好菜了。”“不錯啊,小魚,弄一條嘗嘗。”“這面也太酸了。”總之,他不空嘴。
看到我,他熱情萬分,可是我卻覺得丟人。
因為那份沒成形的過繼口頭協議,他對我特別親。我卻因為好多事情排斥他。
高傲而自由的我,對他這種權力至上的人總是莫名地排斥。
所以看到他之后,我落荒而逃,他緊追不舍,喊著我非常討厭的小名。
那次,我隱約聽到他對父親說:“伢倉仔高中畢業回來的話,我可以想辦法在村頭弄塊地,等他務農有了錢,就能蓋房娶媳婦了。”
我對這種土雞式沒完沒了的理想是看不起的,就如我看不起他的職位一樣。
家里因為宅基地的事情起了糾紛,對方十幾口人堵著我家門。他聽到后,怒氣沖天地帶著兩個村干部過來,對著那群沒完沒了的人就是一通罵,然后安撫父親:“別怕,有政府,還能反了他們?”
他以為他代表政府,我在心里暗笑他土豪式的狂放。
直到那時,我還隱隱擔心,父親會真的把我過繼給他。
大學4年,他來看過我兩次。我羞于承認是親叔,只說是遠房親戚。
他自來熟得很,到我的宿舍里坐下,拿出劣質煙讓同學,在大家都客氣而委婉地拒絕之后,自顧自地點了一根,用熟稔的語氣、高高在上的姿態對我說:“叔現在是主任了,有什么要求可以提。”
在同學面前,我羞愧萬分。我甚至想當面告訴他,我們宿舍6個人,其中有一個副市長的兒子,還有一個父親是組織部的。我為井底之蛙的幫助而覺得難堪,在三三兩兩的話語搪塞中,恨不得他快點走,甚至他想請我們全宿舍的人吃飯,也被我拒絕了。
生活就這樣不疾不徐地往前走,其間我給父親打過幾次電話,隱隱知道,他在村里因為宅基地的事情和別人打架了,然后被人打傷住進了醫院,而且原因說起來有點搞笑,宅基地的事兒本來是已經批好了,可是他非要簽字。
原來他對權力,竟然如此癡迷,我只知道他喜歡炫耀,但不知道這么變態。
那次他問我,畢業之后國家會安排我去哪里?我笑著告訴他,分到哪里去哪里。那是最后一年包分配,我的去向雖然不明,但以優秀的成績而言,也不會差到哪里。
終于畢業。
在父親一個遠房親戚的幫助下,如愿以償,我進了市里的一家單位。
再見他時,他已經從父親那里知道了我的去向,拍著我的肩說:“咱爺倆現在也都算是組織的人了。”說這話時,他看著父親,眼神里有一點點的驕傲。
我已經懂得人情世故,淡淡地笑著,不做回應。
可是他那天喝多了,非要父親兌現當初過繼我過去的諾言。父親尷尬地笑著說:“這事兒,得征求孩子的意見。”
他把頭轉向我,十分勢利,我端起酒杯來反問:“你聽說過這么大的孩子再過繼的事兒嗎?”
看來這件事讓他徹底失望了,那天,他喝了個大醉,最后拉著我的手問我:“你不會不養我吧?”
我搖搖頭,其實,他人還是很不錯的。
從村主任的位置上退下來之后,他又多了一樣愛好,沒事就喜歡穿個中山裝,背著手到村頭的小山包那里閑逛,遇到熟人,指點江山一樣給別人講混在城市的我。也不知道他從哪兒知道了我所在部門的權力,搖著頭,對別人說:“伢倉仔現在忙啊,大小干部都得從他手里任命。”
有人陸陸續續把謠言傳進我的耳朵里,我覺得我應該找他談一談了。
找他的那天,是周末。我對父親說我要找二叔說點事,父親看了我一眼,想說什么,又猶豫了。
是冬天,地表泛著寒光,那是未化的霜花。我走到他矮小的院墻邊站住了。他坐在院子里,身上穿著厚重的棉衣,一個人靜靜地發呆,不知怎么,那種孤獨的感覺一下子就刺中了我,讓我難以再開口。
但我還是進了院子,他看到我時,整個人仿佛就活潑潑地醒來了一樣,拉著我的手,非要給我沖茶。翻了半天,從柜子里拿出一個鐵皮的罐子,舊色的罐子上面,隱約印著“西湖龍井”幾個字。
茶是陳茶,我們兩個就那樣坐在那里喝。他問我的工作,問我的婚姻,又問我分管的事情。這才觸動了我來的目的,本來我是不想說的,可是想著想著,就脫口而出:“二叔,以后別見人就說我分管什么工作,我什么也不分管,就是個工作人員。”
他嘿嘿笑著,搓著手,有點兒尷尬。
我喝了茶,問他的身體怎么樣,他笑了,拍拍胸脯說很好。說你在外面不用操心,好好做事,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好。
我說我有同學在市里醫院,你年齡大了,可以做個體檢,以防有什么病。
他歡喜地認同了,看來他就是喜歡關系,喜歡用各種關系。
他與父親來到市里,依舊穿著中山裝,我沒敢讓他到我辦公室,直接接了兩個人到醫院。體檢很順利,一切正常,只是我卻在體檢結果上看出了不正常。
是血型的問題,我查過我的血型,醫生同學開玩笑地告訴我,你這種血型是父母都有才會有的。當時只是一個玩笑,我從沒懷疑過自己的身份,可這次,我不得不懷疑了。盡管我看出我與兩個弟弟長相不同,但我從沒懷疑過自己的身份。
這個發現讓我覺得整個人生觀都改變了。
我沒有去求證父親,而是提了兩瓶酒,敲開了他的家門。
那天他已經有些醉了,看著我帶來的熟菜,坐下來又和我喝。喝著喝著,我突然問了他一句:“二叔,我不是親生的吧。”
他突然就怔了,然后快速地掩飾:“怎么不是,你這孩子。”
他語言的慌,讓我更覺得這是事實。我拿出體檢表,指著上面的血型問他。在強大的檢測結果面前,他的自信不堪一擊,很快,他就承認了事實。承認之后,卻沒再多說,只對我說:“不管怎樣,你一定要對老人好。”
這一點是不用懷疑的,養我那么多年,有沒有血緣關系,又如何呢?那天晚上,我們兩個都喝醉了,我問他是不是特別喜歡權力時,他笑了,點頭說喜歡。
他還對我說:“也有人不喜歡權力,誰不喜歡,那就是兒孫滿堂的人,他們有孩子就是最大的希望。你說是不?”
我看著他,突然理解了他對權力要求的背后,原來還有如此傷感的原因。
一切塵埃落定,原來我竟是他撿來的。
后來,我已經在部門里站穩了腳跟。再后來,他帶著親戚找我辦事。我也有能給辦成的時候,他喝了酒,會自然地回憶起撿我時的情形:“那個冬天冷得,地上都結著霜,我往鄰村的路上,遠遠地就看見一個小包袱,你在里面一聲不吭。白花花的路上,就那個小包袱。當時我就覺得咱有緣,可是大哥沒孩子,就給了他,他有了孩子,又不舍得還了。”
他每次回憶到此,就哈哈笑,笑里卻有著一份我所理解的酸楚。
此時,我的記憶也就回到那一天,他坐在布滿寒霜的院子里孤獨地、靜靜地出神,我想,他是在回憶與我初次相見的時光,過了這么多年,已經在他的記憶里,成了最溫馨的一個場景。而且,從那一刻起,他所有的惦念都放在這個孩子身上了吧。
不知怎的,想起這些我總覺得,即使是炫耀他的,或我的權力,也是他對我隱藏感情的一種方式。
懂得的那一瞬間,最溫情的原諒撲面而來。
編輯 / 孫魯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