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河口的“泥河”高地
通過文學,楊襲看到了自己,看到了這個時代。
1976年,楊襲出生于墾利縣黃河口鎮。這片所謂的“共和國最年輕的土地”,為她的前半生打下烙印。由故鄉延續而來的小說寫作,帶給楊襲的是一個巨大的寶庫。根據黃河口鎮,她塑造了一個新的文學地理:泥河。
黃河口鎮是黃河農場駐地,楊襲的家在灣楊村,在鎮子南四公里處。從南邊走來,首先看見的是鎮北的水塔,這是楊襲重要的文學地理建筑,在中篇小說《高塔》中,這個水塔對于小索鎮的感覺,也是對于她的感覺:“高塔里面裝著夜晚就要出來舞蹈的鬼魂,當這座高塔跟火葬場的煙囪的影像合在一起的時候,無疑象征著死亡。”在小說中,高塔又寓意愛情,成為一個感性的存在。
離鄉之后,回頭打量那塊土地,楊襲發現,“人們生活得竟然那么艱難,那么辛苦,那么乏味,但同時又熱火朝天,生機勃勃。”她想,一定有什么使人好好活著的咒語。荒涼而又不失浪漫,滿布人類的情感積淀,這或許就是“泥河”的價值所在。莫言把全天下的故事搬到了高密東北鄉,楊襲也把對生命的理解放置在了泥河。
于是,一系列中短篇小說的出現,便成為對泥河以及故鄉的一種致敬,其中,《高塔》在《十月》發表后,獲得第三屆泰山文藝獎,《八三年》發表在《作品》,被《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轉載。
以“死亡”開啟生命新的釋放形式
回到最開始的源頭,“死亡”成就了作為小說家的楊襲。1997年畢業后,她到了保護區管理站工作,直到2001年離開。那是一個“遠離現代文明,精神生活幾乎為零”的地方,乏味的工作,使得時間變得綿延起來,同時帶來了對天際、真理和萬物的思索。
一年除夕,楊襲和老公在家包餃子,鞭炮聲零零落落,她突然悲從中來,想到人生無常,死亡的永恒。“我費了好大功夫,反復幾次,也沒能抑制住,淚水滂沱。”后來,同樣的淚水流在夜深人靜時,流在她一個人伏案做憑證、記賬、做報表,以及特別和并不太特別的時空里。
她不擅娛樂,卻可以長時間盯著窗外搖晃的植物、人家晾曬的衣物看。在她看來,小說就是用來容納和發酵、提醇生命中無限的可能性。
在這些說得清和說不清的情愫中,她寫下了第一個小說《花姐》,順理成章,這是一個關于死亡的故事。“死亡對于死亡者來說,沒有痛苦,沒有腐朽、呻吟和扯人心肺的疼痛,它甚至是另一種開始,或者說,是一種超脫似的歸宿。”楊襲說,“是死亡給了我的生命一個全新的開始,以小說的形式開始了……”
“在寫下第一篇小說之前,其實,我是不知道我能寫小說的。在之后,我當然就知道了,知道和不知道,世界對于一個人,是截然不同的。”談到文學與現實的沖突,楊襲堅定的認為,“我認為沒有沖突,但如果非要說一下的話,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人是支持我寫小說的,是好人;另一種人是不支持我寫小說的,那一定是壞人。”
而現實是如此乏味。有人說,世上無新事,也有人說,每一篇小說,都包含所有小說。但生活的內核又是如此深邃。“有些人會幡然覺悟,天哪,我為什么不鉆到海面之下去?”詩意的荒誕,就棲身于逆向的過程中。接下來的小說創作,“只要剖開現實的一個小切口鉆進去,穿過現實的內里,事物,感覺,由此而逆行。”
在楊襲看來,與現實糾纏的同時,作家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就是反時代。她說,“每個作家,都有他本身與這個時代特有的‘觸點’,這句話,也適用于作品中的人物。這個‘觸點’是作家以文學的方式與這個時代發生關系的橋梁和紐帶,也是作品中的主人公之所以是甲而不是乙、之所以這樣行事而不是別樣的根本原由。”
文學的終極目標:
作為圖騰,產生于人類又超越了人類
楊襲的祖輩,因為饑荒而至黃河口。她如此分析自己的根性所在:“不知道是因為這個原因,還是因為從我出生,社會、國家就屢屢變革的原因,從我有意識地分析和理解我的人生開始,就有一種‘漂’的感覺。”
在農村,女兒長大,嫁也就嫁了,從宗廟計,就是潑出去的水。“我死后,骨灰是要埋到他鄉的(因為我婆家遠),我不知道我的根在哪里”。想起這一切,她每每淚流滿面。
這是作為女人的命運所在,楊襲說:“女人是天生的漂泊者,天生注定要流浪。所以,女人,天生應該寫小說。拒絕不了詩意地活著,這是她的宿命。”雖然早已被故鄉拋棄,她卻要用文字去拯救那個地域的生靈。
多年前楊襲讀過一篇小說,有這樣一句話:女人誠命苦,但也有快樂之時,一在床笫之間,二于死亡之際。這句話使她感到震顫。“分娩,是創世,是女人在主動和被動(這兩種成分都有吧)地撕裂自己。創造即是毀滅,誕生亦是死亡。從這個意義上說,女人是這個世界的主人,每個女人,都母儀天下。”楊襲說,每個王,都是在反抗他的母親。王位,是一支短暫的春夢。
當然,我們依然生存于男權社會,“寫作者,特別是女性寫作者,好像在夾縫中,很凄苦”。然而,母性依然是最堅韌最有容納的負重者,性別的對抗無法也不可能和解。“因為和解,意味著終止,意味著死亡,意味著末日。”
現實無法抵達時,博爾赫斯“拯救”了楊襲對文學和靈魂的思考。她喜歡博氏《永生》中的主人公,任日月星辰“撒播自己不幸的命運”。“冥冥之中,有一個作家在等你,對我來說,他就是博爾赫斯,也只可能是博爾赫斯。”
為了追尋文學的終極目標,楊襲去讀叔本華、康德。然后,她預設文學的終極目標是追求真理。帶著這樣的問題,她創作了“泥河系列”新的中篇小說《八三年》。兩個少年為了保衛圣潔的美,在一個夜晚,帶著刀走進了禽獸老師的房間,卻發現對方已死于他殺。“主人公歷經磨難所擁有的人生智慧,提示讀者同時也提示她的作者我自己:給人希望是永恒的真理。”
由此,楊襲想到了圖騰,以及圖騰存在的基礎:“圖騰產生于人類又超越了人類,擁有了人類從不曾擁有的力量,這種力量超越了一切,超越了創造她的人類。我們亟需力量,亟需超越敵邦,超越大自然的災害,超越自身的限制的力量。我們亟需,但我們沒有。圖騰有。”文學,便是圖騰的組成部分。